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楊辰根本沒有任何防備。她整個人仿佛身在雲霧之中,直到宴會結束,跟著上官婉兒迴到梅園,她仍舊不敢相信這一切實實在在發生過。


    屏退了眾人,上官婉兒含笑望著她,道:“怎麽。高興的過了頭,連話都不會說了?”


    高興是有,可楊辰心裏更多的是疑惑。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今日的驟封定然不隻是運氣那麽簡單。這背後定然另有乾坤,可究竟是怎麽迴事,她卻實在想不透。


    楊辰低頭,說道:“奴惶恐。”


    上官婉兒望著她,眸中閃過一絲讚許之色,道:“你可知道我最喜歡你何處?”


    楊辰低頭:“奴不知。”


    “你有一顆清醒的頭腦,它使你能正確判斷周圍的局勢和你自己的能力。”上官婉兒深若寒潭的雙眸直直望進楊辰心裏去,“現在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懂。往後你就會明白,在這皇宮裏,清醒,比什麽都重要。”


    楊辰不明白上官昭容為何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眼前搖曳的燭火和昭容清冷的聲音仿佛是一種智慧的符號,在向她傳達著某種深奧的生存哲學。


    楊辰謙恭地垂下頭:“是,奴記下了。”


    上官婉兒點點頭,微微後仰,靠在憑幾上,問道:“今日之事,你怎麽看?”


    楊辰低頭道:“奴實在是不明白,還請昭容指點。”


    “你可知紫宸殿是什麽地方?”上官婉兒問。


    楊辰剛入大明宮不久,哪裏知道什麽是紫宸殿,急忙搖了搖頭。


    上官婉兒唇邊升起一絲微笑,道:“大明宮共有三座主殿。外朝為含元殿,與洛陽太初宮中的萬象神宮相似,是舉辦大朝會的地方。中朝為宣政殿。是每日朝會之所。內朝便是紫宸殿,是平日皇帝處理政務的所在。高宗朝時,武皇後就常在紫宸殿中接見朝中要員。”


    楊辰心裏一驚,她萬萬沒想到紫宸殿竟是三大主殿之一,更是帝國權利核心之所在的內朝。不用上官婉兒說明,她也知道入侍紫宸殿意味著什麽。從此之後,影響整個帝國的每一道政令都將經過她的手,她就是那珠簾之下的位置,那最接近帝國靈魂的地方。


    楊辰眸中的驚訝泄露她此刻的心思。上官婉兒麵含微笑,不禁為她的聰慧暗自點頭。


    可是為什麽呢?如果讓她進入紫宸殿是上官昭容刻意為之。那昭容為什麽要這樣做?韋皇後又為什麽會同意?從今日堂上的情形來看,韋皇後和昭容之間早已不似往日那般親密了。


    上官婉兒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慮,說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兩句話你可曾聽過?”


    楊辰立時便明白了上官婉兒的意思。當初輔助太子,上官婉兒可謂勞苦功高。如今太子順利登基,韋皇後怕是起了鳥盡弓藏之心。


    急流勇退,謂之知機。上官昭容知道不能和皇後相抗。所以打算歸還政務,好求個全身而退。可是昭容又不願真的放手,所以要楊辰來做她的眼睛,以觀察前朝風吹草動。


    原來這就是昭容所說的“大事”。入侍紫宸殿,監視皇後和朝臣,果然不簡單。


    “奴明白了。”楊辰抬起頭。說道,“昭容放心,奴定不辱使命。”


    上官婉兒點點頭。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隻是……韋皇後今日的態度,實在奇怪。”楊辰說道。


    上官婉兒的目的楊辰既然想得明白,那韋皇後也定然清楚。既然她明知道楊辰是上官婉兒派來的心腹,又為什麽還要允許楊辰進入紫宸殿呢?


    “這恐怕就要去問安樂公主了。”上官婉兒雙眸微米,說道。“今日公主的言行,我亦未曾料到。我想。她還會去找你的。”


    楊辰點點頭,道:“奴會小心應對。”


    上官婉兒看著她,倏然綻開一個微笑,道:“你啊,別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我也是從紫宸殿走出來的,遠沒你想的那麽可怕。”


    若說楊辰不擔心,那是假的。禦前執筆不可有絲毫差池,否則恐怕身家性命難保。麵對上官婉兒的勸慰,楊辰試著做出一種輕鬆的姿態,可眼中的惶然卻泄露了她的心思。


    上官婉兒含笑說道:“我若告訴你其中的好處,你定會高興得什麽都顧不得了。”


    楊辰一怔:“有何好處?”


    上官婉兒說道:“按大唐舊例,五品以上官員享通貴待遇,親眷若有從奴役者,可連帶抬籍。你如今是從五品女官,你的家人自然可以脫離奴籍。”


    楊辰微微一怔,雙眸初時混沌,繼而漸漸散發出灼然的光芒。脫離奴籍……她的姨娘和弟弟終於可以脫離奴籍了!從此以後再不受人驅使,楊家的尊嚴終於不再受人踐踏!這一刻她夢想了太久,如今變成現實,她竟有些不敢相信。


    楊辰的雙眼漸漸蒙上一層水霧。上官婉兒看著她,道:“這是好事,可不許哭。”


    她不說還好,一說楊辰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落。上官婉兒微微一歎,起身拍了拍她的手,說道:“好了,別哭了。記著給家裏的親戚們送個信,早點把你母親和弟弟接迴來才是正理。”


    楊辰擦幹眼淚,連連點頭。


    上官婉兒望著她,說道:“這才隻是個開始。隻要你勤謹,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楊辰低身一拜:“謝昭容提攜。”


    上官婉兒微微頷首,道:“罷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去歇著吧。明日還有的忙呢。”


    “是。”楊辰低身一禮,緩緩退出大殿。


    殿內隻剩下上官婉兒一人。她起身來到窗前,抬頭望著天上那一輪皎皎的明月。長安的月亮還是這麽圓,這麽亮,和三十年前沒有絲毫分別。隻是隔了這三十年的淒風苦雨往迴看,再美的月色也未免帶點淒涼。


    她用了三十年的時間,終於為自己的祖父翻案。為上官家滿門的冤魂正名。這曾是她人生的全部信仰,可如今當她完成了這個心願,卻沒有預想中那般欣喜若狂。


    或許是這三十年的宮廷生活已將她內心的熱情全部耗盡。她已沒有了悲,也沒有了喜,有的隻是步步為營的謹慎和目的達成之後的釋懷。上官婉兒忽然有些羨慕楊辰,那般情緒豐沛的淚水,她已經許多年未曾有過了。


    窗外明月依舊,照著這冷清宮廷,不知還要再照多少年。


    楊辰躺在床上睡意全無,滿心都是對家人團聚的欣喜和暢想。已經三年過去了。不知姨娘鬢邊可生了華發,允兒又長高了多少。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認為自己重迴皇宮是最為明智的選擇。隻要能一家團聚,讓她做什麽。她都甘願。


    就這麽迷迷糊糊地捱到了天明。用過朝食之後,內侍省便派了人來給她送新製的衣冠綬帶。楊辰得了宮人通報走出殿門,就見院子裏江祿手執拂塵笑眉笑顏地看著她,身後是手捧托盤的小太監。


    “姐姐的尺寸我一直記著。昨日得了聖旨,就命尚功局連夜趕製出來了。瞧瞧。多合身。”江祿站在屏風之外,尖著嗓子說道。


    楊辰站在銅鏡前,任左右宮人為她換上新裝。女史這個稱謂本是宮中女官的最末等,通常沒有品級,隻是在六局各司跑差事而已,服飾為上藍下白的窄袖宮裝。裁剪與普通宮人並無差別。可楊辰這個女史是從五品,與他人不同。內侍省為了體現品級之尊貴,便將上麵的短襖改用絳紫絲綢。另配緋色從五品綬帶,足見費了一番心思。


    衣服做得確實合身,多一分則太肥,少一分則嫌瘦。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揚聲對屏風外的江祿說道:“讓公公費心了。”


    “姐姐這是哪裏話。聽說姐姐高升。我心裏也歡喜著呢,辦起事來自然上心。”江祿說著。楊辰已轉屏風走了出來。絳紫綢紗襯得她膚如凝脂,髻上雙股鑲銀步搖上垂下兩粒玉墜子,在耳邊琳琅晃動,襯著她那一雙鳳目靈氣逼人。江祿看得有些呆了,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怎麽了?”見江祿怔怔望著自己,楊辰心裏發虛,也低頭看自己的裝束,“可有何不妥?”


    “沒……沒有,”江祿笑得雙眼眯成兩條縫,道,“誠該是姐姐做這個紫宸殿女史。若換了別人,這身衣服可穿不了這麽好看。”


    楊辰“撲哧”一笑,抬手在他額前一點,道:“在內侍省當差,別的沒學會,這拍馬屁的功夫倒是見長。”


    “能讓姐姐高興,這拍馬屁的功夫就沒白學。”江祿躬身含笑,道,“時候不早了,我帶姐姐去看看以後住的地方。”


    “好。”


    出門前,楊辰去主殿拜別了上官婉兒。該交待的昨夜都已經交待妥當了,上官婉兒也沒別的話可說,隻是場麵上叮囑了兩句,便放了楊辰離去。


    出了梅園側門,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向西,一路樹木蔥鬱,偶有飛花飄蕩,沾上她的鬢角。江祿在前引著路,說道:“宮中原沒有女史入住寢宮的先例,因此給姐姐選處所,也著實費了番腦筋。這太液池旁寢殿樓閣共一百零八處,我選來選去,給姐姐挑了這個弗居閣。”


    “弗居閣?”楊辰暗自咀嚼這個名字,唇邊升起一絲微笑,道,“老子雲,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倒是個好名字。”


    江祿笑著說道:“姐姐說得好,隻是我聽不懂。我給姐姐挑這個地方,原因有三。其一,就是這個弗居閣自建成始就沒有人住過,也就沒了前後主人的身份對比,也就少了許多口水。其二就是此處離著紫宸殿極近。姐姐是從五品,尚不可配備步輦,每日步行上朝實在辛苦,住得近就省去了許多麻煩。其三嘛,我還是有點私心的。此處往北不遠就是內侍省了。我若嘴饞了,也能來姐姐這兒討杯酒喝。”


    “好啊,你什麽時候想來隻管來,我給你留著門就是。”楊辰含笑說著,心裏滿滿都是暖意。她和江祿同入觀風殿,跟著上官昭容經曆了不少風雨,如今兩個人各居要職,可情誼還在。江祿這百般安排,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賣人情的私心,可楊辰還是願意相信更多的是出於當初同患難時分食一個糕餅的關懷。


    江祿放慢了腳步,低身說道:“姐姐,咱們到了。”


    ps:


    感謝暮雪神殤打賞的平安符~~我就昨天囉嗦了兩句,就有打賞了……茯苓實在不好意思了……以後好好碼字,再也不廢話了……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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