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朝陽緩緩升起,沐浴在陽光中的大明宮玄武門肅穆莊嚴。一駕青蓬馬車在宮門前的橫街上停下,崔湜執著韁繩的手微微一頓,終於還是轉身,扶著楊辰走下車。


    她今日穿著一身緋色垂紗短襦,四月的風清淺,搖曳著胸前垂掛的絲絛。崔湜低頭望著她,抬手為她撫開頰邊的碎發,說道:“過了這麽久,太平公主應該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進宮之後,萬事小心。”


    原來他這一路拖延,隻是為了讓她躲開太平公主的糾纏。楊辰歎他用心良苦,微微點了頭,道:“我知道,你放心。”


    崔湜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去吧。”


    沒有糾纏,也沒有不舍。


    楊辰退後一步,低身向他行了一禮,朝著那恢弘的宮門走去。在她轉身的一瞬間,分明聽到他唇邊逸出的一聲歎息。


    縱深的門洞之下,金吾衛兵執戟而立,金色的鎧甲在陽光下閃著波光,宣告著九重天闕的富貴皇華。楊辰對一個衛兵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並將一直隨身攜帶的觀風殿掌宮腰牌交給了他。那衛兵讓她稍待,便往宮內去了。


    站在幽暗的城門洞下,楊辰轉身迴首。廣場上,崔湜的身影仍舊立在那兒,好像在時刻等待著迎接她的迴歸。明明隻隔了十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遠在天邊,靜靜停著的馬車,還有馬車旁佇立的人,以及他身後沐浴著朝陽的長安城,封印成她內心最珍視的一抹色澤。


    昨日一切仿佛一場夢。一入宮門,那朝朝暮暮,繁華市井,與她再無關聯。


    “宮人,這邊請。”衛兵的聲音出現在耳邊。


    楊辰轉過頭。隨著他走入大明宮。


    穿過宮牆,眼前便是另一番景色。白石鋪就的大道平攤寬闊,遠處殿宇金瓦輝煌,直入雲霄。江祿一襲綠豆紗袍,手持拂塵靜靜而立,一旁飛簷陡峭的門樓顯得他異常渺小。


    “姐姐可還好?”江祿趨步迎上來,笑眉笑顏地問道。


    再見到他,楊辰心裏也是一暖,道:“我還好。你呢?”


    “我好,勞姐姐掛心。方才見著那腰牌。我就知是姐姐迴來了。”江祿笑著向一旁退了一步,道,“姐姐裏麵請。咱們邊走邊說。”


    大明宮,完全另一番景象。不似太初宮四處可見的狹窄的宮城夾道所帶來的壓抑的窒息感,大明宮的布局更加寬闊,四周不見高聳的宮牆,殿宇四麵臨風。點綴在蔥鬱的草木中,看似隨意,又在隨意中帶著天家特有的慵懶和從容。穿過樹木掩映的白石磚路,眼前豁然一片湖泊。靠近岸邊的淺塘裏遍栽荷花,蓮葉初立,亭亭想湖中蔓延。湖中心煙霧迷蒙處有三座小島。似是仿著東海三座仙島而建。正中的島上一座樓閣高聳,上有仙鶴盤桓不覺。


    “此為太液池。”江祿見她看得出神,特意解釋道。“昭容的寢居之所就快到了,姐姐這邊來。”


    “昭容?”楊辰重複道。


    江祿一笑,道:“聖上登基之後便給咱們上官婕妤晉封了,現在已是正二品的昭容娘娘了。”


    楊辰本還擔心太平公主會對上官婉兒不利,眼下一聽見這個消息便知上官婉兒無虞。心下自然歡喜。太液池旁迴廊環繞,穿過廊道。便見不遠處朱門大敞,門前懸掛著兩盞風燈,正寫著“梅園”二字。


    “這便到了。”江祿引著楊辰在門前站定,早有小太監看見了他們,上前行了一禮,轉身往門內去通報。江祿說道:“便送姐姐到這兒了,姐姐保重。”


    楊辰微微一怔:“怎麽,你不進去麽?”


    江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說道:“奴如今已不在昭容身邊當差了。”


    “那在何處?”楊辰問道。


    江祿眉間止不住的喜色,說道:“奴如今已封了內常侍,在內侍省當差。”


    內常侍為從五品下,已是內侍省的主事官員。江祿從一不入流的掌事宦官驟升到這樣的職位,實在是不尋常。此時門內已有宮人迎出來了。江祿對著楊辰行了一禮,轉身退去。


    出迎的宮人楊辰並不認識,也沒有旁的話,隻能跟著她走入大門。正對著朱門是一處庭院,院子裏遍栽梅樹。此時還不到梅花開放的季節,滿園枯枝高舉,春色不渡。九曲迴廊連通著內外殿宇。一路走來,楊辰發現周圍多了很多陌生的麵孔,上官昭容身邊似乎換了一批新人。那宮人引著她來到後院一個廂房門前,低身說道:“昭容娘娘現在不在殿中,請娘子在此等候。”


    楊辰點點頭,那宮人便低身退開了。


    她開門走入房中。屋舍仍是普通宮人的規製,與太初宮觀風殿她的房間並無差別。她舊日的行禮都裝了船,如今也不知道在何處。房間裏空蕩蕩的,楊辰的心也空蕩蕩的。推開窗,望著窗外陌生的景色,心中頓時升起一種時移世易的感慨。


    楊辰在這房間裏一坐就是一下午。中間有宮人來給她送茶水和吃食,看麵孔卻仍舊陌生。楊辰沉默地坐在窗邊,惶惶然,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到了晚間,外麵終於有了些動靜,估計是上官昭容迴來了,正在傳夕食。往常這都是楊辰親自張羅的事,可如今她卻隻能在房間裏聽著聲音分辨,端得像是個局外人。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叩門,一個宮人站在門前,低身道:“娘子,昭容娘娘請您過去。”


    楊辰急忙整理了一下儀容,隨著宮人走出門,外麵的廊子裏琉璃宮燈已次第點亮。後殿的朱漆大門上雕刻著精致的蓮花紋飾,殿內鋪著金絲滾邊的紅絲絨毯,白玉鑲嵌的屏風,金銀纏絲的爐鼎,爐內燃著的伽羅香和隨風飄舉的月華寶帳,一切鋪陳得恰到好處,卻在靜謐中張揚著奢華。


    屏風一側立著的是觀風殿舊日的宮人素娘,對著楊辰低身一禮。楊辰的目光在她赭色掌宮服飾上微微一頓,心裏不禁一歎,果然是時移世易,不過一個月的功夫,自己的位置已經被人取代。


    “昭容,楊娘到了。”素娘通報時有些猶疑,最後選擇了“楊娘”這個最廣泛的稱謂。“進來。”上官婉兒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


    楊辰緩步轉入屏風,斂裙俯身,低頭下拜:“奴拜見昭容。”


    “你們都下去吧。”上官婉兒一聲吩咐,身邊宮人們紛紛退下殿去。殿門緩緩關閉,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過來坐吧。”


    楊辰起身,在席上斂裙坐下。上官婉兒一襲絳紫常服,靜靜打量著她,說道:“倒是沒怎麽變。”


    她沒有問楊辰這一個月去了何處,也沒有問她是怎麽迴來的。隻是這一句,讓楊辰原本寒透了的心又感覺到一絲暖意。


    楊辰微微低頭,道:“昭容的氣色也不錯。”


    上官婉兒含笑點點頭,道:“你還沒用夕食吧?過來一起用一些。”


    “奴不敢。”楊辰低頭道。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道:“這裏沒有外人,不必這般拘束。來,吃一點。”上官婉兒說著,竟親自夾了菜放入楊辰麵前的碟子中,說道,“我已讓人收拾了西麵的偏殿出來給你住,你的舊物也都已經搬進去了。這些天,隻等著你迴來了。”


    楊辰抬頭望著上官婉兒。燈光下,她的眸中不見慣常的凜冽,反而漾著溫和的光亮。楊辰心裏驟然一暖,原來,上官婉兒還是念著她的。她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


    上官婉兒含笑望著她,說道:“如今擔驚受怕的日子都過去了。你也跟著我過兩天好日子吧。”


    經曆了上陽宮中的那場驚心動魄,再沒有什麽比這話更能寬慰人心。楊辰拭去頰邊清淚,重重點了點頭。


    上官昭容的確待她很好,不僅將西偏殿收拾出來給她住,甚至還特意撥出了兩個宮人來伺候她。這讓楊辰微微有些無措。她的身份歸根到底隻是個宮人,如此待遇,實在是當之不起。


    而接下來的幾日,楊辰的惶恐更甚。上官昭容收迴了她的掌宮令牌,也再沒有分配她做什麽別的差事。她徹徹底底成了一個閑人,閑得連平日的吃穿都不用自己打理。


    沒有了差事,也就沒有了位置。梅園裏的宮人們見了她也不知該如何稱唿,在廊子下遇見了也隻是尷尬地行個禮。楊辰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越是無事可做,心裏就越是惶然。


    這麽捱過了三天,楊辰實在是捱不下去了,終於在第三日晚間去見了上官婉兒。她也不求掌宮之位,隻是請上官婉兒收迴派來伺候她的宮人,另外能給她派些事做。


    上官婉兒聞言,不禁一笑,道:“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說好讓你享幾天福,你倒是閑不住了。”


    楊辰低頭道:“能為昭容效力,就已經是奴的福氣了。再多的,奴也消受不起。”


    上官婉兒捧著茶碗,蓋子在碗口細細地研磨著,說道:“你不必心急,早晚有差事要你去做。那可是大事,而且非你不可。”


    楊辰抬起頭,問道:“何等差事,還請昭容明言。”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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