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文學館出來,楊辰就直接往欒華殿去了。今日相宜親自下廚整了一桌酒菜,楊雪霽命人將殿門一關,三個人坐在桌前喝起酒來。一邊喝酒,一邊不自覺聊起了以前的事。崇文館中的嬉鬧,七夕月下的小酌,一樁樁一件件從眼前飛過,恍如隔世。


    聊著聊著,又說起了李仙蕙。楊雪霽喝多了酒,不禁垂下淚來:“老天實在不公。仙蕙姐姐那麽好的一個人,偏落得那般淒慘結局。”


    楊辰低頭默默,心裏亦是慨歎。


    隻聽楊雪霽繼續說道:“所以,做好人沒用。老天根本就不分好歹。想要在這皇宮裏活下去,活得好,就一定要有權勢!”


    楊辰微微一怔,側目看著楊雪霽,不敢相信這話是她說出來的。


    楊雪霽也迴望著她,醉意濃重,問道:“怎麽,姐姐不同意我的話?”


    楊辰重重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對。可惜我們姓楊,跟這宮裏的權勢沾不上邊。我們能保護自己就已經不易了。”


    “誰說沾不上邊!”楊雪霽豁然而起,高聲道,“我偏要嚐一嚐坐在那龍椅上是個什麽滋味。”


    楊辰驚得酒全醒了,呆呆看著楊雪霽。相宜臉都白了,起身捂住楊雪霽的嘴,連聲說道:“郡主喝多了,說得都是胡話。郡主,咱別喝了,奴扶您迴去歇息吧。”


    楊雪霽確實有些迷糊了,咕噥了兩句,還是任相宜扶著往裏麵走去,楊辰跟著也上前搭了把手。待將楊郡主安置了,相宜隨楊辰迴到前殿,說道:“娘子,郡主剛才說得都是胡話。您可當不得真啊。”


    “我當不當真不要緊。這話,可千萬不能讓第三個人聽到了。”楊辰蹙眉道。


    相宜急忙點頭。


    楊辰歎了口氣,道:“永泰郡主之死是真的傷了咱郡主的心了。你陪在郡主身邊,可要時時寬慰才是。”


    相宜點點頭,微微一笑,道:“娘子心裏還是當自己是欒華殿的人的。”


    楊辰說道:“我和你一樣,隻想郡主好。”


    相宜雙眸一亮,說道:“娘子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郡主。”


    楊辰點頭,望了望窗外,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該迴去了。”


    相宜命人取了她的披風來,幫著楊辰披上,說道:“雪天路滑。我差個人送送娘子。”


    楊辰含笑道:“不必了。我就是個宮人,哪兒來的那麽大排場。”


    她緊了緊披風的領子,對著相宜笑了笑,轉身推門而出。


    出了欒華殿的門,冷風一吹。酒勁兒反而上來了。幸好楊辰酒量不錯,此時隻覺得有些暈乎。頭雖然暈,可步子還算穩當,她就自己沿著宮牆緩緩地走著。地上積雪不算厚,隻將將沒過鞋幫,踩上去“沙沙”地響。轉過一個彎。楊辰感覺有人迎麵而來,抬頭看去,一時怔愣。


    竟是李重俊。他迴來了。


    他披著純黑貂皮鬥篷。上麵用銀線匝出隱隱的暗紋,襯得他本就如刀削般的麵容愈發俊朗。他的身邊跟著一個緋衣女子,長相說不上美,可讓人看著舒服。兩人攜著手踏雪而來,李重俊向著女子微微側著身子。行止甚是小心,仿佛擔心一錯神她就會跌倒似的。那女子眉梢眼角都含著笑意。原本平庸的五官也變得耀目起來。


    這應該就是義興郡王妃了吧。楊辰扶著宮牆站定,靜靜望著他們。好一對如花美眷,令人豔羨。


    李重俊也看到她了。他微微頓了頓,對著楊辰點頭一笑。楊辰便如尋常宮人那般低身行了一禮。他們繼續向前走,走過楊辰身邊時,幾句對話飄入她耳中。


    “母親原來也沒那麽嚴厲,白白讓我昨夜提心吊膽。”


    李重俊低沉的笑聲傳來:“我早說過不必擔心,你偏不信……”


    剩下的內容已聽不清了,不過不用想也知道該是多麽的甜蜜幸福。許是被酒意衝昏了頭腦,楊辰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然後她就真的哭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再次見到李重俊,她心裏並無痛苦。她很喜歡這個男子,卻從來沒有愛過他。可是今日,當他以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模樣出現在她麵前時,她還是忍不住地悲傷。


    或許她的悲傷無關於他,而是因為終將與他所在的那個世界形同陌路。那個世界,就是美滿和幸福。


    他們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夾道拐角處。楊辰深吸了一口氣,冷冽的空氣瞬間脹滿她的心肺,讓她不斷湧動的複雜情緒平靜下來。她擦


    幹眼淚,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觀風殿前的積雪已經清掃幹淨,露出下麵青色的石磚。楊辰提裙走進大門,門房的小太監低身行禮,道:“掌宮,婕妤剛剛出去了。”


    楊辰一怔:“去哪兒了?”


    “奴也不清楚。江公公隨著輦駕出去的。”小太監低頭道。


    楊辰點點頭:“知道了。等婕妤迴來了再來迴我。”


    “是。”小太監道。


    楊辰迴到房中,蓋著被子睡了一會兒,酒勁兒方才下去。等一覺醒來,外麵天已經黑了。楊辰急急起身梳洗了一番,出門喚住個宮人一問,才知道婕妤早已經迴到殿中,現在夕食都已經用畢了。


    楊辰直怪自己放縱,急急往西偏殿去。殿內燈火融融,江祿守在門邊,見了楊辰一個勁兒地笑:“姐姐迴來了?玩兒得可好?”


    “少耍貧嘴。”楊辰收斂笑意,道,“我問你,下午跟著婕妤去哪兒了?”


    江祿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東宮。”


    婕妤去了東宮?楊辰眉頭微蹙,想不明白婕妤去見韋良娣為什麽要特意支開自己。婕妤和東宮的聯係一直是靠著她和晨霜之間互通消息,婕妤完全沒有瞞著她的理由啊。難道是她多想了?也許婕妤隻是正巧趕在了今天?


    江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道:“姐姐,想什麽呢?”


    楊辰迴過神來,道:“沒什麽。婕妤迴來後可曾問起我?”


    “問了好幾次呢。半上午的時候就問來著。”江祿酸溜溜一笑。


    道,“姐姐,婕妤可是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你了啊。”


    “又耍貧嘴。”楊辰又伸出手指在他腦門上點了一下,道,“不跟你說了,我進去了。”


    “哎。”江祿揉著腦門,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


    楊辰推門走入大殿,迎麵就是一陣暖香。轉過屏風,書案邊卻不見婕妤。楊辰四下望了望,隻見帷幔掩映之處。上官婉兒的影子若隱若現。


    西偏殿原也是按照寢殿規製建造的,故而床榻妝鏡一應俱全。上官婉兒慣常在此看書,所以平日隻做書房用。今日見上官婕妤在內室。楊辰心裏不禁有些奇怪,莫非是婕妤看書看得累了,想要歇會兒?


    上官婉兒已經聽到了動靜,揚聲問道:“何事。”


    原來沒睡著。


    楊辰停了腳步,說道:“婕妤。奴迴來了。”


    “楊辰啊,”上官婉兒的聲音從帷幔後傳來,“近前來。”


    楊辰手挑帷幔走入內室,就見上官婉兒側身坐在妝奩鏡前,手中拿著一柄烏木簪子,正在細細端詳著。


    楊辰低身行禮。上官婉兒仍舊低頭看著手中的木簪。說道:“這是我十五歲那年,褚先生為我行笄禮時用的簪子。”


    楊辰抬眸看了那木簪一眼。簪子通體烏黑,上麵雕刻著淺淺的花紋。古樸而凝重。上官婉兒的手指摩挲著發簪,思緒似乎迴到了很久以前。沉吟許久,她輕聲歎道:“已經二十多年了……”


    上官婉兒抬起頭,透過鏡子看著楊辰,問道:“你入宮前可曾行過笄禮?”


    楊辰說道:“奴入宮時未滿十五歲。”


    上官婉兒轉過頭來看著楊辰。抬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席位,道:“來。過來坐。”


    她的目光柔和而堅定。楊辰甚至忘了僭越是什麽,隻是依從她的話,在她身邊的席位上斂裙坐下。


    上官婉兒望著手中的木簪,說道:“今日我便把它送給你,做你行笄禮的吉品。”


    楊辰微微一驚:“婕妤,這如何使得。”


    “使得。”上官婉兒輕聲一歎,“我此生沒有兒女。送給你,才算不虧。”


    楊辰望著她,分明在她眉間看到了隱藏的極深的一縷痛色。


    楊辰不再推辭。上官婉兒起身跽坐於她身後,抬手卸掉她頭上挽發的銀釵,青絲如瀑,傾瀉而下。上官婉兒先用篦子將發絲一寸一寸理順,耐心而細致。然後再用木梳上下梳理了幾遍。梳理完畢,再將青絲分成三股,由下而上挽起,盤於腦後。三股頭發在腦後聚合,挽成一個優美的發髻。上官婉兒最後將木簪插入發中,將發髻固定。整個過程很短,沒有三加三拜,沒有儐相唱導,卻一樣的沉默而隆重。


    楊辰望著鏡中的自己。這及笄來得整整遲了一年,卻又遲得恰到好處。


    一年前的她絕對想不到現在的自己會是這幅樣子,經曆了這麽多,她的心境已大不相同。若是沒有上官婕妤,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楊辰。由她來為自己行笄禮,再合適不過。


    隻是可惜,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


    “怎麽哭了。”上官婉兒輕聲問道。


    楊辰今日的淚水好像特別豐沛,一個不留神就泛濫了雙眼。


    “是不是想念家人了?”透過鏡子,上官婉兒看著她。


    楊辰點點頭,道:“我一出生母親就去世了。父親和姨娘辛苦養育我長大,我還未來得及在他們膝前盡孝,父親就……姨娘也被流放,不知現在過得是什麽日子。”她流著眼淚,哽咽著歎道,“命途多舛。”


    上官婉兒看著鏡中的她,說道:“我從來不信命。若是按照命數,我在滿門抄斬的那一日就該死了。絕不會有今日的上官婉兒。”


    她緩緩在席上坐下,說道:“這個命啊,關鍵還是一個‘信’字。你若不信了它,它也就再也無法左右你了。”上官婉兒看著楊辰,說道,“我知道,你也是個不信命的孩子。否則你也不會來到我的身邊。”


    楊辰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著她。


    上官婉兒抬手為她拭淚,說道:“記住,你是女子。這個身份或許會給你帶來許多製約,卻也同時給了你男人想都不敢想的機會。因為你是女子,才能像現在這般留在皇宮。這裏是帝國權力的中心,這裏有實現你全部願望的捷徑。你要做的,就是將這條路走好。”


    楊辰望著她深若寒潭的眸子,那裏麵似乎蘊藏著無限的智慧。


    上官婉兒淡淡微笑,道:“你才十六歲,你的路才剛剛開始。跟著我,你不會走錯。”


    楊辰望著鏡子裏兩個人的影子,心中一個信念漸漸堅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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