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食過後,上官婉兒並沒有立刻啟程,而是等到未時三刻才吩咐楊辰準備輦駕離宮,直往神皇陛下燕居所在的三陽殿去。


    掛著正紫綾幔的步輦行走在花磚鋪城的小道上。禦苑內百草豐茂,花木蔥蘢,石淙河橫穿而過,亭台樓閣次第倒影在水中,仿若瑤池仙境。不遠處湖麵上高台廣築,碧瓦金宮淩駕於水麵之上,四周飛鳥環繞,美不勝收。待離得近了,隱約可聽到嫋嫋琴聲聲從大殿處傳來。


    步輦沿著小路穿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紅磚殿牆隱沒在花木之中,上有燙金牌匾書著“三陽殿”三個大字。上官婉兒的步輦落穩,楊辰上前打簾,跟著上官婉兒跨步往殿內走去。


    早有守門的宮人進去通報,神皇陛下身邊的常侍宦官匆匆迎出,正合上官婉兒在廊子底下打個照麵。老太監拂塵搖搖,急急說道:“婕妤啊,您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上官婉兒說道:“我有急事要見陛下。”


    “午食那會兒陛下還沒事呢,您要是再早來一個時辰就好了,”老宦官臉上的褶子皺成了一團,咂著嘴說道,“控鶴監剛來一會兒,正給陛下彈琴聽呢。不然婕妤您先迴去,明日早上再來?”


    上官婉兒說道:“我的事急,等不得的。還請公公幫忙通傳。”


    “哎呦,婕妤您這是怎麽了?陛下的脾氣那從來都是說一不二。陛下吩咐了,張五郎在的時候誰都不見,您這不是成心跟老奴過不去麽!”老太監急得直嘬牙花子。


    上官婉兒不急不緩,淡淡說道:“如此,公公隻幫我帶個話便好。陛下若仍不肯見,我也不會再為難公公。”


    老太監想了想,點頭道:“婕妤隨奴來吧。”


    琴音婉轉,似一雙勾魂攝魄的手,引著她們來到大殿門前。鏤花朱漆的木門緊掩,身著茜紗宮裝的宮人在殿門兩側雁翅排開。楊辰跟著上官婉兒在殿門前站定,宦官對著她們低身一禮,將殿門推開一個窄縫,跨步而入。


    琴音在殿門開啟的一瞬間大盛,隨即便又暗了下去。上官婉兒羅裙曳地,安靜地站在門前。不一會兒老宦官走出來,衝著上官婉兒微微搖了搖頭,道:“婕妤請迴吧。”


    上官婉兒仍舊站在當地,微微揚起頭,衝著殿門高聲道:“陛下,婉兒求見。”


    這一聲高亢洪亮,竟將繞殿的琴音都壓下去三分。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應答。老宦官剛想上來相勸,上官婉兒再一次揚聲說道:“陛下,上官婉兒求見。”


    外殿眾人屏氣凝神,唯有琴音繞梁迴蕩。上官婉兒仰頭,眸光堅定。老宦官歎了口氣,是連勸的心都沒有了。


    “陛下,上官婉兒求見!”她再一次唿道。


    琴音戛然而止。大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張易之一襲廣袖白袍立在門前,穿堂而過的風吹得他衣袖飄舉。他的目光飄忽,說道:“上官婕妤,陛下讓你進來。”


    他說完,轉過身消失在深幽的大殿內。上官婉兒整頓衣袍,大步跨入殿中。殿門緩緩關閉,將楊辰和其他人一並隔絕在外。


    大殿內焚著西域進貢的伽羅香,甜膩的氣息衝鼻而入,熏得上官婉兒一陣暈眩。四周門窗緊閉,帷幔層層,仿佛綽綽鬼影隱藏其中。撲花紗幔的遮擋下,神皇陛下虛化成一個模糊的影子。上官婉兒上前見禮:“婉兒拜見陛下。”


    張易之坐迴席上,單手按弦,一縷琴音悠揚。武則天的聲音從垂紗後傳來:“你要見朕?”


    “是,”上官婉兒低眉說道,“陛下,您已經有半個月未曾去過鸞鳳閣了,呈於龍桌案上的百司奏表也已堆積如山,朝野內已是人心惶惶,風言不斷。長此以往,恐怕會動搖社稷啊。”


    “風言?”武則天聲音一沉,“他們都說什麽了?”


    上官婉兒低頭道:“臣工們擔心陛下龍體,恐怕勞累了陛下。聽說,已有人私下議論,想請太子臨朝監國。”


    上官婉兒心裏明白,在沒有製約韋氏的力量出現之前,陛下是絕對不會放權於太子的。所以“太子監國”這四個字足以觸到痛處。


    琴聲陡然一沉,繼而幽幽然飄蕩開去。帷幔後的武則天微微支起身,道:“是何人妖言惑眾?”


    “奴已去查過了,並無人刻意散播傳言。隻是上奏的疏表多日沒有批複,臣工們有此揣測,也是正常。”上官婉兒說道。


    “荒唐!”女皇臥於踏上,說道,“什麽事都要來請朕的示下,要他們三省六部做什麽?天天都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一群男人,連這點決斷都沒有。”


    上官婉兒低頭,靜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武則天說道:“你吩咐下去,從今往後百司行政之事皆由三省平章事參議決斷,自己想辦法去。省得他們隻知聒噪,自己不會動一點心思。”


    上官婉兒微微頷首,道:“陛下聖明,如此甚好。隻是天下大事,陛下若真的放手不管,恐生禍亂。”


    “你替朕去盯著便是。若有大事,再來迴朕。”


    上官婉兒心裏微微一驚,她沒想到這參政之權得來的這麽容易。可就因為太容易了,她心裏不禁又起了疑慮:神皇陛下是真的老糊塗了,對她再沒了防範之心?或者,這又是一次試探?


    上官婉兒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隔著紗簾,女皇的神情難辨。一旁張易之已換了一首《清平調》,拈指泛音叮叮咚咚,跳得人心裏發慌。


    “怎麽不說話?”武則天問道。


    上官婉兒低眉道:“婉兒身為內朝女官,參議朝政,於理不合。”


    紗簾後,女皇輕笑一聲,道:“朕連皇帝都做得,還有什麽理不理的?朕說的話就是道理。朕讓你做什麽,你就隻管去做,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


    上官婉兒的心愈發忐忑。她陪在神皇陛下身邊二十多年,陛下從來沒有真正地信任過她,為什麽這一次態度迥異?她心裏雖有疑慮,可話說到這一步,也在容不得她試探什麽。上官婉兒低眉拜道:“婉兒謝陛下信任。”


    “得了,”武則天似是已經不耐煩,抬手一揮,道,“沒別的事你就下去吧。”


    “是。”她低身一禮,抬頭時正碰上張易之的目光。他對著她微微一笑,道:“婕妤走好。”


    上官婉兒沒有答話,轉身退出殿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平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沈茯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沈茯苓並收藏太平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