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桌上擺著兩盞青瓷杯,頭頂樹枝的影子映在杯中,仿若遊動的蛇。上官婉兒瑩白的手指輕輕滑過杯身,淡淡說道:“良娣的氣色不太好,可要保重身子啊。”


    韋良娣蛾眉深鎖,歎了口氣,說道:“我現在是吃不下也睡不著的。這才幾個月,我韋氏子侄就有三人被外貶出京,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


    韋氏是韋良娣的根,根基不穩,她在**也坐不安寧。


    “竟是為了這個。”上官婉兒唇邊揚起一絲笑意。


    她這笑容很是刺眼。韋良娣眉頭微蹙,道:“婕妤竟如此樂見我韋家失勢?”


    上官婉兒抬眸,微微一笑,道:“我是笑,良娣一向聰明絕頂,偏偏此時看不真切。足見‘關心則亂’一語不假。”


    “此話怎講?”韋良娣問道。


    上官婉兒微微傾身,說道:“良娣不是還有武三思麽?”韋良娣麵色一紅,眸光轉動,說道:“他?武家人,到底是靠不住的。”


    上官婉兒淡淡笑道:“武家自然不是長久之計,可能做個一時一刻的依仗也是好的。再說,隻要狄仁傑還在,太子的位置就穩得很,良娣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韋良娣點點頭,複又搖搖頭,說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李顯的太子之位有狄仁傑力保,眼下自然沒有危險。可太子沒有危險,不代表她這個良娣沒有危險。神皇陛下在朝中動作頻頻,韋氏子侄接連外放,而東宮采選而來的那八個女子個個出身高貴,母族勢力雄厚。韋良娣並不傻,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衝著她來的。前朝節節敗退,**危機重重,武三思並不是一棵能長久棲身的大樹,她不能不提早謀劃一番,否則風雨一來,誰都幫不了她。


    上官婉兒目光澄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含笑說道:“孔子雲,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良娣與其為前朝的事憂心,還不如先將自己家門料理幹淨。”


    韋良娣聞言,挑眉一笑,道:“婕妤說得輕巧。那幾位的家世背景哪裏是我動得了的?太平費了那麽大的勁把她們塞進東宮,哪裏容得我來料理?隻怕我還沒出手,就被人抓了把柄去。”


    主持采選的六局二十四司多是太平公主的人,選入東宮的那八個女子自然也不是善類。韋良娣心裏明白,可一點辦法都沒有,還要一邊拘著老人的麵子歡歡喜喜地去謝恩,一邊催著自己的丈夫雨露均沾,生怕被人落下把柄,自己心裏是有苦水也沒地方吐。可是為了自己的皇後之位,為了補償自己流放中虛擲的十年光陰,眼下這點委屈,她必須忍。


    上官婉兒淡淡說道:“良娣糊塗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太子妃之位不是母族煊赫就能得的,也得能誕育子嗣才行。”她微微抬起頭,說道:“您看這滿園玫瑰,雖然此時開得豔麗,但身後無果。秋風一過,不也是什麽都沒了麽?”


    韋良娣眸光一亮,道:“還是婕妤思慮周全。”


    上官婉兒淡淡一笑,靜默不語。


    韋良娣略一沉吟,不禁又追問道:“那前朝的事……”


    上官婉兒說道:“良娣不必擔心。升遷下貶在官場上最是尋常不過,韋氏根基深厚,兩三個子侄不過皮毛而已。這一次複查來俊臣的案子,又有一批官員被啟用。韋氏在朝中,穩當得很。”


    韋良娣微微舒了口氣,道:“還要仰仗婕妤多多幫忙。他日太子榮登大寶,我夫婦定不會忘了婕妤今日恩情。”


    “良娣言重了,扶持太子本就是婉兒分內的事。婉兒也是一片忠君之心啊。”上官婉兒低眉說道。


    韋良娣點點頭,道:“甚好。此處不便久留,我便先告辭了。若有變故,我會再差晨霜前去。”


    上官婉兒起身相送:“良娣走好。”


    頭上的日頭越來越毒,楊辰饒是找了個樹蔭站著,也仍覺得酷熱難當。汗水將小衣都濡濕了,粘在身上很是難受。不知婕妤什麽時候能出來,一會兒迴了寢殿若是能泡個澡就好了。楊辰蹲在樹蔭底下,隨手折了個柳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忽然四周鳴蟬一靜,小路上傳年輕男子說話的聲音。楊辰側耳細聽,好像是李重俊,他身邊應該還有一人。


    李重俊雖是東宮郡王,可是和李隆基過從甚密。上官婕妤和韋良娣密會若是被他撞見,李隆基那邊定然會起防範之心。楊辰迅速站起身來,快步貼著花叢往婕妤所在處走去。剛走了沒多遠,忽聽身後的聲音喝道:“什麽人,在這兒鬼鬼祟祟的?”


    楊辰心裏一驚:壞了!


    她定了定心神,緩緩轉過身,低身一禮:“拜見義興郡王。”


    楊辰抬起頭,就見李重俊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他的身邊,是一襲絳紫緇衣的李隆基。


    再次相見,仍是忍不住心頭一撞。可是這一次卻再沒有往日的悸動,而是一腔恨與怒,衝天而起。


    楊辰低垂了眸子,又低身行了一禮:“拜見臨淄郡王。”


    “起吧。”李隆基的聲音迴蕩在她頭頂。


    楊辰站起身,此時已是異乎尋常的冷靜。她曾經很想問他怎麽能一邊害得她家破人亡,一邊又許給她地老天荒?可是現在她突然發現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再不信他的地老天荒,可他卻仍舊篤信著她的海誓山盟。


    這難道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麽?曾經他利用了她的無知,現在她也要同樣利用他一次。楊辰好像突然找到了些感覺,這一場角逐,才剛剛開始。


    李重俊清了清嗓子,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楊辰略一低頭,道:“賞花。”


    和他說話,她從來是不怕的。李重俊被她這一句弄懵了,說道:“你不是在伺候上官婕妤嗎?”


    原來他知道。楊辰心頭一閃,主意張口就來:“奴是來陪婕妤賞花的。日頭太大,婕妤讓我去取紈扇。”


    “取紈扇,為何往那邊走?”李隆基張口問道。


    楊辰抬眉望了他一眼,說道:“因為聽見了兩位郡王的聲音,怕撞上了失禮,就想先避一避。”


    李重俊失笑,道:“我們兩個是什麽兇神惡煞,你還特意躲著?”


    楊辰淡淡一笑,道:“義興郡王玉樹臨風,怎麽會是兇神惡煞呢?”她說完,抬頭望了李隆基一眼。


    李重俊有些微怔,半天,方才說道:“這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啊,你居然也會誇我?”


    楊辰低著頭,似是羞怯。此時身後一陣羅裙曳地的簌簌聲響。上官婉兒的聲音傳來:“讓你迴去去扇子,怎的偷懶在這兒與兩位郡王調笑!”


    楊辰原本擔心一會兒可怎麽收場,現在上官婉兒出來了,她的心也就放下了。楊辰低身拜倒:“婕妤恕罪,奴知錯了。”


    暗紫裙擺出現在她眼前,上官婉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實在是沒規矩!罰俸一月。如若再犯,就給我哪兒來的迴哪兒去。”


    “是。”楊辰俯身說道。


    李重俊已是看不下去了,忙說道:“上官婕妤莫動怒。是我們兄弟路過,見著她多說了兩句而已。”


    上官婉兒淡淡施了一禮,道:“底下人不懂事,擾了兩位殿下。二位這是往哪兒去啊?”


    李重俊和李隆基還禮,道:“永泰和幾位郡主在水榭擺了酒宴,我們正要過去。”


    上官婉兒點點頭,道:“那兩位郡王快去吧。奴這便告辭了。”


    “婕妤慢走。”


    上官婉兒往前走去。楊辰從地上爬起來,快步跟上。經過李隆基身邊,她微微一頓,抬眸望了他一眼。這一眼帶著無限的委屈苦楚,又有著絲絲的驚悸甜蜜,直直地撞進他的心裏去。


    楊辰跟在上官婉兒身後,一步一步,滿目秋波漸漸轉冷,最終蕩然無存。一雙眉目,寒若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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