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風殿的大門敞開著,門口並沒有值守的宮人。小太監引著楊辰到正殿門前,微微一躬身,道:“娘子請進去吧,婕妤娘娘就在裏麵。”


    小太監說著便來接楊辰的包裹,楊辰不肯放手,那太監也就作罷,垂首立在門邊。楊辰跨入大殿。這裏她曾經來過,就是在這兒她脫離了東宮待選的命運,進入欒華殿成為郡主伴讀。楊辰在朱漆屏風後下拜:“奴楊辰,拜見上官婕妤。”


    “進來。”上官婉兒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


    楊辰緩步轉過屏風。窗前設著一張長幾,上官婉兒一襲絳紫交領襦裙,正持筆寫著什麽。她看也不看楊辰,隻是淡淡道:“坐吧。”


    楊辰再拜謝恩,在席子上跪坐下來,心裏一陣忐忑。這一路上她都在想,上官婕妤為什麽要使人在宮門口攔下她?自楊辰麵見褚先生至今已經過了三個月了,三個月的杳無音信讓她以為上官婕妤早已經忘了自己,她也早就放棄了這條路。如今坐在這觀風殿裏,楊辰是一千一萬個想不通。


    上官婉兒仍在低頭寫字。楊辰不敢說話,隻能耐著性子等著。過了好一會兒,上官婉兒終於抬起頭,說道:“你的詩我已經看到,情真意切,令人感懷。”


    “婕妤過獎。”楊辰微微垂首,以示謙恭。


    “你的事我也一直記在心上,隻可惜一直沒有碰到合適的契機。也是你自己命好,逢上大赦,正好可以趁著這個機會為你抬籍。”上官婉兒說道。


    “抬籍?”楊辰猛地抬起頭,瞪大了雙眼望著上官婉兒。她可以脫離奴籍嗎?


    上官婉兒含笑將剛剛寫好的紙頁推到楊辰麵前,道:“看看。”


    楊辰雙手接過,低頭一看,是一紙發往內侍省的內命書。皇宮內,宮人的任用、貶斥,全都要主上以內命書的形式寫下,留在內侍省備案。眼前這封,竟是要留她做觀風殿的宮人。


    楊辰在掖庭時屬於官奴婢,是賤籍裏麵的最末等。若是放出宮去可抬升為官戶。官戶雖然比官奴婢要高一些,可到底還是賤籍,身家不由自己。若是做宮人,就是直接從賤籍抬為了良籍,將來出了宮也是良民身份,身家自由,再不會被人作踐。


    上官婉兒說道:“你家的變故我都清楚。你若現在出宮,無依無靠不說,還身在賤籍,隻怕是活不了的。不如就留在我身邊做個宮人,我已與內侍省打好了招唿,可以給你個良籍的身份。”上官婉兒看著她,道,“弘農楊氏,名門貴第,總不能太寒酸。”


    楊辰望著眼前的內命書,內心萬分糾結。李隆基就在宮門外等著她。這幾個月的分別仿佛耗盡了她的全部精力,隻有見到他,她才覺得安心。她是多麽想永遠與他相守,再無思念,再無牽掛,隻是日日相見廝守。她知道如果她此時謝絕上官婕妤,婕妤必定不會勉強。她的內心深處甚至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這可能是她這輩子唯一一個離開宮廷的機會。


    可是“弘農楊氏”這四個字精準地命中了她的要害。在掖庭這半年,她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弘農楊氏的血液在她身體裏翻湧,不停地燒灼著她。這種感覺她以前從沒有過,卻隨著管事宦官每一次的唿來喝去而愈發清晰。生平第一次,她是那麽渴望自己仍是那人人豔羨的名門淑女,大家閨秀。


    在掖庭的這段日子就像一個燒紅的烙鐵,在她心頭烙上一個無法抹去的痛。她厭惡那種口稱奴婢卑躬屈膝的感覺,她更加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姨娘和弟弟在人前卑賤,被人唿來喝去,這種景象她隻是想一想就覺得生不如死。她知道將滿門複籍的希望有多麽的渺茫,可為了姨娘和弟弟,她願意一試。


    當初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李隆基的身上,是因為除了他,她已沒有任何選擇。如今另外一條路就擺在眼前,她無法視而不見。


    將自己托付給他,她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可一旦涉及家人的榮辱安危,她就不得不好好想一想了。


    李隆基救她,並非難事;可是,他真的願意費盡周折,為她的家人抬籍嗎?


    內命書就在眼前,楊辰雙拳緊握,指甲紮在肉裏,來自掌心的疼痛讓她瞬間清明。


    一年前,她為了父母幼弟,入宮待選;今天,她也要為了他們,留在皇宮。


    楊辰俯身,重重拜道:“承蒙婕妤器重。奴定當勤謹,請婕妤放心。”


    這一刻,她的心是空的,可頭腦卻異常清明。她不能也不會忘了自己是誰,她不能丟棄她的使命。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道:“好。早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有你在身邊,我亦心安。”上官婉兒揚聲喚道:“江祿。”


    “在。”屏風外傳來小太監的聲音。


    “你將這封內命書給內侍省送去。”上官婉兒道。


    小太監趨步進來,雙手接過內命書,道了一聲“諾”,便轉身退了出去。


    “合歡。”上官婉兒又喚。屏風後一個宮人走上來,看上去年紀還很小,對著上官婉兒行了一禮。


    上官婉兒含笑對楊辰說道:“你隨她去後麵安置吧,晚間再來伺候。”


    “是。”楊辰一拜起身,跟在合歡身後往外去了。


    剛剛轉過屏風,便聽殿外宮人報道:“臨淄郡王來了。”


    楊辰腳步一頓,此時李隆基正好進門來,兩人目光相對,皆是一怔。乍然相對,楊辰心裏一陣苦澀,卻什麽話也不能說,隻是望著他。李隆基本是追著她來的,此時見她挎著包袱跟在宮人身後,不禁眉頭微蹙,心裏也明白了個大概。就在兩人相對之時,忽然傳來上官婉兒的聲音:“臨淄郡王怎麽來了?”


    楊辰迴過神來,低頭後退一步行禮,轉身跟著宮人走下殿去。上官婉兒已將方才一切收入眼底,心下疑惑,麵上卻隻是微微笑著,道:“既然來了何不裏麵坐?來人,上一些茶果來。”


    李隆基神色如常,隨著她在裏麵坐定,直接說道:“方才那女子是婕妤這兒的新人?”


    宮人們捧上茶果。上官婉兒揮手屏退眾人,說道:“你眼睛倒是毒。她是今日才進殿來。”


    李隆基一聽這話,便知道楊辰已經被上官婉兒扣住,心下不禁黯然。明著要人是絕對不能的,隻能等以後再想其它辦法。


    上官婉兒淡淡含笑,問道,“怎麽,殿下認識她?”


    李隆基舉杯喝茶,道:“隻是有些眼熟,仿佛在哪兒見過。對了,好像是在欒華殿見過她。”


    楊辰曾是郡主伴讀,常常出入崇文館,李隆基覺得眼熟也是情理之中。上官婉兒心下疑慮頓消,笑道:“郡王殿下真是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都留意起這些小宮人來了。改日我迴了陛下,給你選個王妃可好?”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若無姑母這般的女子,還是罷了吧。”


    上官婉兒一怔,搖頭笑道:“都這麽大的人了還敢渾說。你啊,真該好好管管你這張嘴了。”


    兩人相對而笑,笑聲漸漸消弭,整個大殿陷入一片寂靜。上官婉兒舉杯喝茶,道:“郡王殿下今日前來,不會隻是為了在我這兒討一杯茶吧?”


    李隆基心思轉得極快,微微一笑,道:“是喝茶,也有件事要跟姑母商量。”他頓了頓,道,“公主欲除掉來俊臣,朝廷內已經布置妥當。神皇陛下麵前,還要姑母幫忙。”


    上官婉兒點點頭:“請公主放心,一切好說。”


    李隆基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上官婉兒獨自坐在殿內,心裏隻覺得蹊蹺。不過一個來俊臣而已,憑太平公主在朝中的勢力,除掉他就跟除掉自家後花園的一根雜草一樣簡單,又何苦特意讓臨淄郡王跑一趟?莫非李隆基進宮還有其他目的?


    奇怪,實在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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