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考的時間是在下午,地點是在校園中一個十分偏僻的小樓裏。考試進行得還算順利,監考老師們對考生們的監管也不怎麽嚴格。


    下午6點多,離開考場的一幫人朝學校的食堂湧去,場麵甚是壯觀。


    於寬打完飯,來到田灼所在的餐桌前,正遇到田灼搖頭歎息。好奇之下,他詢問道:“咋了?又沒考好?”


    “不是。”田灼搖了搖手中的手機,“我剛才看了一個新聞。”


    “講的什麽呀?”於寬一邊在田灼對麵坐下,一邊順口問道。


    “一個高中生把他老師給捅了。”田灼簡單介紹了一嘴。


    “我去!現在的高中生都好這口嗎?我記得咱們那會兒,老師都長得賊醜,根本沒人下得去手。”於寬驚道。


    “等會兒等會兒,咱倆說的是一迴事兒嗎?我說的是,一個小鎮的高中生,用水果刀,把自己的老師給捅死了。”田灼汗顏道。


    “哦,那確實令人惋惜。大好年華的,怎麽能犯這種錯誤?難道,是他老師把他給捅了?”於寬用了一個“你懂的”的眼神望向了田灼。


    “其實就因為屁大點事。他那個學校本來每周休息的時間就不多,然後在本來應該放假的時候,老師突然留同學們看了一段鼓舞士氣的視頻。說起來,這老師要是提前跟同學們說明就好了。或許那個高中生本來在那段時間是有自己的安排的,結果因為老師的臨時變卦沒能成行。看完視頻,老師又讓他們寫一篇觀後感。不寫完,就不讓走。不守時,外加不守信,破壞了別人原本的計劃安排,再加上可能那個高中生討厭寫作文,就導致了那個高中生懷恨在心。這人當場就表示了反對,之後又因為在寫觀後感的時間偷偷出去上廁所被老師在走廊裏撞見,結果被老師叫去了辦公室訓話。最後是因為老師要給他家長打電話,這小子就衝動地殺人了。”田灼詳細地介紹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就這點事啊?這在咱們身上不是經常發生嗎?至於動刀子嗎?現在的小孩兒啊,真是瞎搞。我還以為他老師把他給捅了呢。嘿嘿。”於寬猥瑣笑道。


    是的,壓堂,占用學生休息時間,這已經是曆代學生們習以為常的事情了。老師們大多都是臨時起意,明目張膽,說幹就幹,不容爭辯。學生們大多都是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任憑擺布,敢怒不敢言。


    不是有一首歌嘛?怎麽唱的來著?“我想壓一分鍾,還能壓一分鍾,還能再壓一分鍾。”這首歌被田灼當時班裏的同學改編成了這個樣子,就是用來調侃當時一個將壓堂當成習慣的英語老師的。


    田灼當時的那個英語老師,壓堂已經壓出了一個新高度。每次不僅占用同學們的時間,還要占用其他老師的時間。每次都到下一節課了,教別的科目的老師在門外敲門敲了好幾遍,那英語老師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們的教室。


    課間同學們沒有上廁所的時間,到了下節課,紛紛憋不住了,隻能主動舉手要去上廁所。還好排在英語課後麵的老師們覺悟一般都很高,沒有讓班裏出現大小便失禁的盛況。


    還有找家長,這也是用爛了的招數了吧?像田灼和於寬這種從小就調皮搗蛋的學生,被找家長簡直太稀鬆平常了。兩人又都是“任風雨來襲,我自巋然不動”的類型,搞得熟悉他們的老師後來都懶得再找他們的家長了。


    像這些田灼和於寬都經曆過的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居然讓一個高中生做出了如此暴烈的行徑。這是為什麽呢?田灼絕不相信這裏麵沒有其他的原因。隻是現在報道出來的信息太少,有些可能屬於比較敏感的信息不可以被暴露出來。難道是因為家庭原因?報道中提到,最終導致高中生積怨爆發的關鍵步驟是老師要給他的家長打電話。或許這個高中生的家裏人一直都有什麽特殊的期望和要求,又或許是他從小就長期接受家暴,總之他的腦海裏一定有一個“絕對不能讓老師給我家長打電話”或者“我必須製止老師的這種行為”的想法在鼓動他。


    當然,單靠瞎猜是沒有用的。就算碰巧猜對了事情的真相,也無法得到印證。但從田灼自身的經曆和自身的耳聞目睹出發,他基本可以肯定,這個高中生的怨忿一定是早就積累下的,報道中發生的那些事隻是壓斷這個高中生承受能力的最後一根稻草。為什麽?因為寫報道的人隻提到了慘案當天發生的事,卻不知道這其實就是高中生們的日常生活。田灼作為一個剛從高中畢業不到一年的大學生,從前的那些遭遇至今記憶猶新。


    壓堂,雖然是老師臨時的決定,但也是老師多年養成的一種習慣。他們一定認為自己這都是為了學生好,所以就可以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還以田灼高中的英語老師為例,會壓堂的老師往往在潛意識中已經把課後的時間也算在了課堂時間內。人家根本都沒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壓堂。人家還以為自己的課本來就有那麽長時間呢!所以,會壓堂的老師往往也絕不隻是偶爾一兩次會壓堂,而是一直如此。人家當了多少年的高中老師?你一共才能當幾年的高中學生?所以,大多數的學生還是習慣會把課程表和時間表當真,因此才會出現逆反心理。


    “可氣啊。”田灼歎道。


    “確實可氣。”於寬一邊吃東西,一邊接過了話頭,“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倆人都挺可氣的。”


    “啥?”田灼楞了一下,才解釋道,“我是說底下那些評論可氣。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不是當事人,什麽也不了解,就在那裏指指點點的。貶低別人,好像可以顯得他們素質很高一樣。”


    “哎呀,現在不都是這樣嘛?那幫逗比都說了些什麽啊?”於寬好奇起來。


    “有一個腦殘,他說,‘這樣的孩子長大也不會好到哪去,早點斃了還省點資源’。這人的點讚還tm是最多的。這簡直就狗屁不通嘛!”田灼連連搖頭。


    “臥槽!按照他的說法,殺人犯全都應該判死刑。但現實是,殺人犯還有的被判無期徒刑,還有的是有期。照他這麽說,製定和修改刑法的人都是智障嗎?他是不是以為自己是舊社會的皇帝,想殺誰就殺誰?”於寬詫異道。這都什麽時代了,於寬也沒想到還有人想法如此陳舊。


    “最大的問題是,教育是幹什麽用的?這個人能走到殺人這一步,說明他已經認定了這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一個每天都覺得自己活的幸福美滿的人,會去殺人嗎?往往都是那些窮途末路的人才會殺人。他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所以才會魚死網破。這個高中生之前就沒有任何一點衝動的跡象嗎?我不信。這就跟小孩子偷東西是一樣的,很多人都犯過錯誤,隻不過他一上來犯的這個錯誤太大了。我小時候為了買玩具,就偷拿過家裏的錢,之後被我爸痛打了一遍。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偷過東西。現在怎樣?我不還是考上了大學?這個高中生就是一時衝動,想不到該怎麽辦了。如果有人教給過他應對這種局麵的方式,或許就可以避免這場對兩人都是災難的災難。”田灼道。


    “那些冷嘲熱諷的,自以為代表正義的,隻不過是因為事不關己罷了。當他們自己犯了錯誤,或者當他們自己的孩子犯了錯誤,他們才舍不得像嘴上說的‘早點斃了’。現在就是因為這個高中生犯的這個錯誤太大了,大到直接要接受法律的製裁,仿佛已經沒有時間去給他改過自新了,所以才出現了那麽多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殊不知,有很多殺過人的人,他們在監獄裏接受了再教育和改造之後還是會被放出來的。”田灼又補充道。


    “其實,有人開導開導他就好了,這小子可能心理承受能力比較差。你說別的同學怎麽都沒動手,就他沒憋住呢?”於寬道。


    “你這麽說,也對,也不對。確實,別的同學都沒事,就他一個犯了錯誤;但要這麽說,別的老師也都毫發未傷,怎麽就那一個老師倒黴到被人捅死的地步呢?再誇張點說,如果是這個同學自己心裏有障礙,是他天生就有傷害別人的傾向,那怎麽他的小學老師和初中老師都沒事,高中老師也就這一個遭了殃?”田灼道。


    “這……”於寬啞口。


    “所以我特別看不慣剛才那條評論。什麽叫‘這樣的孩子’?‘這樣’是哪樣?這是在給這名學生定性嗎?如果一個人可以直接被定義為‘這樣的’或者‘那樣的’,那教育還有什麽意義?反正都已經那樣了,是吧?”田灼道。


    “還有的評論,不腦殘了,但是智障。就比如這條。‘現在的人,老師不管,說老師看不起他的孩子,老師管,又說老師自作主張。老師的出發點是好的,可結果換來了什麽?’這個人的智障程度簡直沒救了。”田灼解釋道,“首先,‘老師不管,說老師看不起他的孩子’,從‘他的孩子’就可以看出說這話的人是孩子的家長。但你看後麵,‘老師管,又說老師自作主張’,這根本就是那孩子的心聲。這前後矛盾嗎?家長確實喜歡催著老師多管一管自己的孩子,孩子也確實嫌老師多管閑事。從小到大,難道不一直是這樣嗎?這人先玩了一手斷章取義,然後又玩了一手移花接木,整個來說就是驢唇不對馬嘴。”


    “還有,‘出發點是好的’,我的天,我簡直要笑出聲。這世界上好心辦壞事的例子還少嗎?揠苗助長的人是為了把自己的禾苗都害死嗎?不,他不是。他是出於好心,想要讓自己的禾苗長得更快。但因為他自己的無知,好心辦了壞事。這個故事,我想沒有人不知道吧?”田灼補充道。


    “再者,即便你是出於好意,也確實沒有給對方帶來什麽壞處,但那是對方需要的嗎?比如你的一個朋友來你家做客,你給他做了一道你最拿手的啤酒雞。但其實你的朋友最討厭吃雞肉,隻不過以前沒有告訴過你。再比如,冬天去你的爺爺奶奶家做客的時候,如果晚上要住下,你的爺爺奶奶總喜歡給你多加好幾床的被褥,腳底下還要墊上好幾層棉墊或著毛墊。其實現在家裏都有空調,北方的家裏還有暖氣或者地熱。一層又一層的保暖措施,隻會讓你在半夜熱得自己蹬掉被子。但這就是老人們自己年輕時的習慣和經驗,他們完全是出於好心。但出於這種好心辦出來的事,是我們需要的嗎?”田灼又補充道。


    於寬一臉愕然。他從未見過田灼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發表這麽認真的言論。在於寬的印象中,他和田灼議論旁人的時候,更多的是調侃。他們二人都很樂於在新聞中尋找槽點和笑點。所以,今天於寬有點沒跟上田灼的節奏。


    於寬不明白,田灼今天的多言其實是在壓抑自己內心的恐懼。田灼是一個忍耐力超強的人。從小到大,他一直在忍。但是,他有時也會害怕自己有忍受不住的一天。


    隨著年齡的成長,隨著心智的成長,田灼越來越不願意發脾氣,但同時也越來越容易生氣。


    小學的時候,他經常和學校裏的小孩子們打架。打架的理由很簡單,就像網上常說的段子一樣,“你瞅啥”,“瞅你咋的”,然後就能打起來,真真切切,一點都沒開玩笑。或者,走在路上,迎麵相遇的兩個人不小心碰到了對方的肩膀,然後就能打起來。真的是要打到雙方渾身力氣用盡,大家才能夠一身暢快地坐下來談談。


    上了初中,田灼發現打架已經不是一件對等的事情了,因為別人根本打不過他。如果他和別人打架,受批評的是他自己。老師找來他的家長,他被逼著給挨揍的慫貨賠禮道歉,他的家長還要領著那慫貨到醫院看病。從那時起,他就發現,打架已經從曾經可以解決問題的方式變成了給自己帶來麻煩的方式了。於是,他改變了自己的習慣。從那時起,他便很少和別人發生爭執。


    高中以後,他的隱忍能力已經達到了巔峰。很多時候,別人罵他,或者對他動手,他都能保持鎮定。唯一讓他絕對無法隱忍的,隻有汙蔑。別人罵田灼是傻子,罵他是蠢豬,他都無所謂;但如果有人把他沒有做過的事硬栽給他,而且還口若懸河,手舞足蹈,那他真的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行為。


    為什麽說田灼的忍耐力強?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很多人都可以做到。這種事,本身,並不稀奇。但是,即便大家做了同樣的選擇,每個人對同一件事的感受也不一樣。假如人們生氣的時候有一個憤怒值。比如,一個人被別人罵了幾句侮辱人格的話,這個人的憤怒值是100。再假設這個人的憤怒值達到了500,他就會有想要殺死對方的衝動。再迴到田灼身上,同樣是被別人罵了幾句侮辱人格的話,田灼的憤怒值其實已經超過了1000。處於十倍於其他人的憤怒程度,田灼依然可以保持鎮定。很多時候,田灼的憤怒值甚至超過了,但他依然在忍。所以說,不能光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了什麽或做了什麽,還要看後者心中隱藏的憤怒值到底有多高。田灼的忍耐力強,是因為他比絕大多數的人都更容易生氣,但卻能不被別人看出來他其實已經處於暴走的邊緣。


    這也是田灼今天突然感覺到害怕的原因。別人因為看不出他其實已經很生氣了,然後還對他一再挑釁,最後就可能會釀成大禍。一個人,如果他一忍再忍,忍無可忍之後,一旦出手,很可能就會像今天新聞裏的高中生那樣,直接就是最暴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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