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春閣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在藍田縣裏是能數得上的大規模集會,雖說青樓是尋常人家避之不及的地方,但諸如陸老爺這樣在藍田縣裏赫赫有名的商賈,卻都會來赴宴。


    紅姐素日裏迎八方客,她這裏的消息最是靈通,這些商賈能用得上她,便自然會給她捧場,以便日後好說話。再者,春日宴這日也是諸位商賈集會的大好機會,很多大手筆的買賣都是在春日宴上談成的。


    夜幕剛剛降下,媚春閣裏的笙歌便綿綿不絕,原本的舞台兩側又各搭了一個新台子,從主舞台到側舞台,歌舞不斷,絲竹不歇。


    席間往來酒水一波接一波地上,媚春閣自釀的美酒春意歡也會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開封,供一眾貴賓們享用。


    不多時,孫皓也倒背著手,握著一把在寶扇齋新買的折扇閑閑踏入媚春閣的大門。


    撕去假麵,扯掉長髯,孫皓又變成了明先生。這迴,他身後跟著的小廝有兩個。


    紅姐今日打扮得格外豔麗,手執一隻酒杯在賓客間應酬著,一顰一笑都恰到好處,縱是徐娘半老,竟也風采無雙。大紅的牡丹花簪在其高高的雲鬢上,剔透的紅石榴籽耳墜在頎長的脖頸間搖搖晃晃,微露的香肩和鎖骨白皙光滑,讓人生出無限遐想。


    “紅姐,有沒有想我啊?”


    孫皓端著一杯酒,徑直走上前去,笑著與紅姐搭腔。


    “喲,明先生,您怎麽才來呀!您這兩日去哪了?不知道人家想你想得緊嗎?”


    “這不是手頭忙嗎?再忙也不能誤了紅姐的春日宴呀!”


    紅姐向孫皓身後看去,那其中一個小廝是趙蘭溪,另一個卻是……竟是琳娘!


    琳娘雖臉色蒼白,身體瘦弱了不少,那小廝的衣服罩在她身上鬆鬆垮垮,可是紅姐仍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琳娘也抬起頭來望著紅姐,眼眶微紅。她沒想到這兩個陌生人真的會把她送迴紅姐身邊。


    深吸一口氣,紅姐強忍著激動的心情平複下眼底的波瀾,遂抬起手來勾住孫皓的肩膀,笑著說:


    “明先生,樓上請!”


    啪!


    樓上雅間的房門一關,紅姐便把手從孫皓肩頭抽離,瞬間變了臉色。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劫持琳娘!”


    看來,紅姐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這時,站在琳娘身邊的趙蘭溪抬起頭來,冷笑著說:


    “紅姐好手段,我如何能不提防?”


    紅姐聽了這話,卻也同樣冷笑著說:


    “姑娘的手段也不差,這兩日演了好一出金蟬脫殼啊!滿臉雀斑的尋常婦人,蓄著長髯的私塾先生,二位搖身一變,我埋在英羅巷的眼線還真是差點沒認出來。”


    英羅巷是縣城裏最熱鬧的商賈雲集之地,紅姐在這裏安插了自己的耳目,隻是她確實沒有想到,巷子裏會有陸家的民宿,琳娘就藏在那裏。


    孫皓看向紅姐,倒也頗感興趣地問道:


    “那麽紅姐是如何發現我們的呢?”


    “是你們自己暴露了!昨夜,那蓄著長髯的私塾先生忽然一個人離開民宿,明明隻是在街上逛了一圈,可迴民宿的路上卻一路嚷嚷著媚春閣的花魁出來逛街了,惹得眾人爭相找尋,想一睹花魁的美貌。這話很快就傳到了那家民宿裏,他們擔心我媚春閣的人已經找到了英羅巷,就想連夜把琳娘轉移,這才讓你們鑽了空子把人劫了來!”


    趙蘭溪聞言,卻抬起左手攬住琳娘瘦弱的肩膀,在她肩頭輕輕點了點,似笑非笑地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紅姐你讓王掌櫃來查我們在先,我們自然要為自己做打算。”


    紅姐仔細瞧著趙蘭溪搭在琳娘肩頭的手,這才驚訝地發現趙蘭溪的手腕上綁著一根幾不可見的細繩,那繩子應該是特製的,堅韌不斷卻又幾乎看不見,而那繩子的另一端想必是綁在了琳娘的手上。難怪琳娘始終沒有辦法逃脫,隻能寸步不離地跟在趙蘭溪身邊。


    “你很聰明。”


    紅姐上前兩步,盯著趙蘭溪的眼睛說:


    “陸老爺一定已經知道琳娘被劫走了,可他今日在春日宴上卻什麽都沒提,也許他肚子裏憋著壞水呢!我不能在你這耽誤太長時間,咱們直話直說吧,要怎樣才能把琳娘交給我?”


    “第一,完成我們的合約,告訴我那個人的消息。第二,不許再追查我們的身份,放我們離開。”


    “你說的那個人叫錢光吧?”


    紅姐的眼底一片風平浪靜,沒有絲毫的情緒。


    趙蘭溪和孫皓心頭皆是一驚——看來,紅姐果然是從長安來的,她竟然認識沈浩存身邊的人。


    “錢光如今住在潼門巷,長子錢富經營家中的田產和鋪子,次子遊手好閑,終日流連我這媚春閣,三子先天不足,自幼體弱,隻能在家將養著。他們借著外地商旅的身份在寶山巷附近新開了商鋪,從四海錢莊貸了銀子,這鋪子的主人正是錢富。”


    難怪,他們在四海錢莊查不到錢光的名字。這個錢富的名字,趙蘭溪倒是有印象,原來他就是錢光的長子。


    紅姐看向趙蘭溪,警惕地問道:


    “我可以保證不會追查你們的身份,但是我已經將客官的消息全部告訴了你們,為你們破了先例,這份誠意足夠了吧?可以把琳娘還給我了嗎?”


    趙蘭溪聞言,卻把琳娘摟得更緊,笑著說:


    “我已經幫你把真正的琳娘帶迴來了,可你給我的消息,我還不知道是真是假,明明是我的誠意更大一些!”


    “你還想做什麽?”


    紅姐動了怒,柳眉倒豎,眸中滿是不悅,趙蘭溪卻說:


    “我會帶著琳娘一起走,在我確定自己安全無虞後,我才會把琳娘放了。”


    “你……”


    看著琳娘在趙蘭溪懷裏瑟瑟發抖的樣子,紅姐強壓下心頭怒火,說:


    “那個姓陸的絕對已經知道琳娘被劫走了,可他如今在廳堂按兵不動,我還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你們把琳娘半路放迴來,萬一被那姓陸的盯上怎麽辦?”


    “那這就是你的事了。”


    趙蘭溪摟著琳娘虛弱到搖搖欲墜的身軀,倒是生出幾分同情,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又道:


    “這樣吧,看在琳娘這一路上還算乖巧老實,我給你們一個機會。我成功離開媚春閣後,會把琳娘放在廢棄的道觀裏,你們可以去那接應她。而我綁在琳娘身上的這根絲線長得很,即使她在那不動,我也可以走出很遠。當我發現自己已經安全時,自然會把自己這頭的繩子斬斷,讓琳娘恢複自由。”


    紅姐看著趙蘭溪,似是還有些猶豫。在她眼中,趙蘭溪實在是太狡猾了,讓她防不勝防。可就在這時,趙蘭溪卻接著說:


    “對了,你們不要想著自己去把琳娘手上的繩子斬斷,她那頭的繩子被我上了毒銀針,隻有我這頭的繩子斷了,銀針才能自然脫落。”


    也就是說,琳娘的整條命都在趙蘭溪手裏了。紅姐暗暗咬了咬牙——她為了救琳娘已經投入太多了,倘若最後換來的是一具屍體,那也太不值了。


    “好,我不會再對你窮追不舍,你走吧,我會讓我的人去道觀裏找琳娘。”


    ……


    三刻鍾後,破道觀裏,紅姐的人終於趕到。此時,琳娘手上的絲線已經脫落,連帶著銀針也掉了下來。看來,趙蘭溪和孫皓已經逃掉了。


    紅姐的人把琳娘和銀針都帶了迴去,紅姐試圖通過銀針來追查趙蘭溪究竟是何人,卻意外地發現那隻是一根最普通的繡花針,上麵根本沒有毒。


    她又上當了。


    不過,有一點可以證明,趙蘭溪不是惡人。琳娘命苦又無辜,且隻是她保命的籌碼,所以她並不會真的傷害琳娘。


    這個女人到底會是誰呢?紅姐百思不得其解。


    那晚過後,陸老爺的人來試探了三次。陸家故意沒在春日宴上把事情說在紅姐臉上,也是考慮紅姐在藍田縣的江湖地位。這樣的女人,她和誰都有一腿,你要真把她惹毛了,她轉身就能投到你對家的懷抱裏,然後借刀殺人。


    當然,不管陸老爺怎麽上躥下跳,紅姐都咬死不承認她的人劫走了琳娘。反正趙蘭溪和孫皓確實也不是她的人,她又不曾說謊,便在陸老爺跟前賭咒發誓,信誓旦旦,甚至邀請陸老爺進媚春閣搜人。


    陸老爺如何會猜不出,在紅姐自己的地盤上,她若真是鐵了心地想藏一個人,莫說是陸家,便是官府也未必搜得出。陸老爺沒轍,隻好認栽。


    就在陸老爺在媚春閣反複蹦躂的這幾日,孫皓與趙蘭溪也沒閑著。從春日宴上逃脫的第二日,他們就收到了趙瑾傳來的消息,楚王已經煽動宣王勸皇上去南巡,春分過後就出發。


    按照他們此前的計劃,皇上根本到不了南邊,徐州就將是他此次行程的終結地。自從孫皓和趙蘭溪年前從徐州返迴長安後,徐州知州唐巽和步軍指揮何信就一直沒有什麽動靜,目前,楚王已經讓黛姬先去徐州探一探情況。


    黛姬明麵上是趙瑾的夫人,便以迴趙家祖籍徐州拜一拜先祖為由,如今已出發數日有餘。


    大梁重視農耕,每年開春時,會舉辦春耕節,各衙門官員都可以休息幾日,張羅自家田地的耕種事宜。趙瑾借著休沐,便來了一趟藍田縣與孫皓和趙蘭溪匯合,商量下一步的計策。


    這日的藍田縣郊外,天空萬裏無雲,一片晴好,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一重接著一重,近處新長出的淺草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暖風拂過,吹來的盡是草木生長的芬芳馥鬱,讓人頓覺心情舒暢。


    郊外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不少藍田縣的百姓搭起了帳篷,在這裏享受早春的好風光,孫皓和趙蘭溪也搭了一個帳篷,等待著趙瑾的到來。


    隻片刻後,遠處便出現了趙瑾的身影,他身穿一件淺碧色布麵長袍,裹著一件七成新的天青色披風,看上去十分樸素,好像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遊人。


    趙瑾是駕著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車來的,馬車不大,反正他們一共也就三個人。這是孫皓特意委托他的,自從沒了馬車,他和趙蘭溪連躲藏都不太方便了,不如就讓趙瑾帶來一輛陌生的馬車,這樣他們一起行事也有個遮掩處。


    “可算是把你給盼來了!”


    孫皓迎上前去,將趙瑾的馬車栓到帳篷的木樁上,趙瑾打開車門,從裏麵搬出兩個大箱子,三個人先後鑽進了帳篷。


    箱子一打開,趙瑾就把一個個油紙包擺在了帳篷裏鋪好的野餐墊上:


    “都是我們府裏小廚房做的,我特意給你們帶來的,這是五香牛肉脯,這是辣鹵鴨翅,這是醃春筍,這是醃黃瓜,還有青棗和小金桔。”


    說完,趙瑾又摸出一個綠色的小瓷瓶,遞到趙蘭溪手邊,說:


    “這是玫瑰荔枝露,用熱水衝著喝,猜猜是誰做的?”


    趙蘭溪拔開瓶塞,湊上前仔細嗅了嗅,裏麵淡粉色的漿露散發出清甜的香氣,讓人頓覺心曠神怡。


    “不會是嚴小姐做的吧?”


    趙瑾一聽,不禁笑道:


    “你還真是了解她!前不久,趙璿一個在南方經商的朋友快馬加鞭送來兩箱荔枝,蓉兒聽說我要來找你,今兒個天還沒亮就爬起來熬玫瑰荔枝露了,還說這樣能讓你喝到最新鮮的。臨走前,她還特意叮囑我一定要把瓶子單獨放著,周圍用棉花塞好,別在路上碎了。”


    聽到蓉兒這麽關心自己,趙蘭溪心裏一暖,又忍不住有些心酸。明明是嚴默臨終前拜托她多多照顧嚴聽瀾,可到頭來,似乎是嚴聽瀾一直在關心她。


    就在這時,孫皓忽然湊了過來,眼巴巴地盯著趙瑾問道:


    “那我們家那混小子有沒有托你給我帶點什麽?”


    “他隻讓我給你帶了八個字。”


    “什麽字?”


    “適可而止,好自為之。”


    孫皓一怔,頓時就明白了——自己一日不迴去,孫峻就得老老實實在府裏裝病,這大好時節誰耐得住呀,孩子定是生氣了。


    “哎!”


    孫皓歎了口氣,自我安慰道:


    “這大好時光正是男兒讀書時,這八個字,我還是送給他吧!若真是考不取功名,一事無成,我看哪個怨種願意把寶貝女兒嫁給他!”


    孫皓話還沒說完,趙瑾已沒好氣地抓起一個青棗塞進了孫皓的嘴裏:


    “閉嘴吧你!”


    ……


    一番敘話後,趙瑾大概了解了趙蘭溪和孫皓這幾日的遭遇,忍不住問道:


    “那你們有沒有去核實過,那個紅姐給你們的消息準確嗎?”


    “我倆分頭去踩了點。”


    趙蘭溪說:


    “錢光一家確實住在潼門巷,隻不過他們的府宅十分隱蔽,門頭上也沒有寫錢府,寫的隻是集芳居。這應該是錢光給自家府邸取的別名。”


    這名字雖好,可一聽就不是錢光的水平能取出來的,不知道花錢請了哪個讀書人給取的雅稱。


    至於錢家新開的鋪子,也確實在寶山巷,現在比較棘手的問題是如何查出錢光一家究竟是不是栽贓陷害沈浩存的那個人。


    然而,此時的媚春閣中,紅姐也在有所行動,那蒙麵黑衣人再次出現在她的身後,隻聽紅姐吩咐道:


    “再去給我盯,那一男一女一定會去潼門巷和寶山巷!上次琳娘在他們手中,我不得不妥協,如今琳娘已經迴到我身邊,這兩個人我絕不能放棄。萬一他們真的是為了沈將軍的事而來的,我們絕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是,屬下馬上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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