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著筋骨,難免的。」陸遠舟從懷中摸出盒藥膏,「這是舒筋散,經常外敷著,總有些好處。」


    幾人關懷著給她塗了藥,不再央她做什麽活兒,隻讓她在旁看著。


    老胡很快抱來兩壇黃酒,沈叢自告奮勇,要給這群小輩露露溫酒的手藝。


    屋內其樂融融。


    三名學徒在老胡手把手教導下終於滾出像樣的元宵,老胡張羅著將元宵下鍋,江菱雨自爐灰中扒出七八塊熟透的地瓜,趙春娘擺好碗筷,將地瓜切分開來。楊蘊尋著機會湊上前去,幫江菱雨一起收整爐灰。


    春容一人坐在爐邊,神遊天外,呆呆望著窗子的方向。


    「這黃酒溫好啊,配著元宵下酒。」老胡將溫好的黃酒斟出,一人一盞,皆可一嚐滋味。


    酒盞送入她手中,元宵放置在她眼前。


    她想起從前,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一字一句,恍如隔世之音,層層疊來。


    ——「黃酒釀元宵,請公子品鑑。」


    ——「一碗黃酒,不醉人。」


    ——「看來是公子會醉。」


    是明知其內□□,明知酒量不佳,仍要顆顆吞下,仍要一飲而盡。


    從一開始,他在她麵前,就從未因自己的生死而露出懼色。


    「輕輕?」沈叢看她出神,怕她有事,在她身前蹲下低聲詢問。


    她迴過神,將手中酒盞塞給沈叢,匆匆道:「我去換件衣裳,再取些薄荷蜜露。」


    謝華君正吞湯圓,聞聲支吾著說:「我喜歡薄荷蜜露,多拿些來。」


    「好。」她敷衍應下,提裙闖出枯坐禪去。


    門隨意掩上,她不太在意門是否嚴絲合縫地扣上,不在意穿堂的冷風拽起她的衣裙。她匆匆奔下樓去,奔向後院,奔向廚房。


    真蠢。


    真的太蠢。


    他誤以為失手錯殺了她,苦熬三年,好容易認出她,卻又被拒之門外。他何曾是怕死之人?他隻怕她死。


    牽腸掛肚,生死不渝。


    她何德何能,擔起如此深情?


    可他所圖,不過片刻陪伴、一夕團圓。


    她怎能吝嗇至此?


    一張麵孔而已,她能當得沈輕輕,替他改換容貌又有何難?


    她臉上漾出笑意,不懼料峭寒意,奔至廚房門前。


    房門半掩,有火光虛影自門縫透出,她懸懸而望,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她與祝眠,僅隔著一扇木門。木門緩緩打開,她心中惴惴難安,天鼓在心,猶如耳畔鳴雷。


    廚房中,灶上火焰熊熊,將熱意送至四麵八方。哪怕立在門前,她也能感到火焰灼燙。


    爐火上,地鍋中,一團菜花油滾沸。


    爐火前,祝眠靜靜站立,如鋒如刃。


    他雙眼被一條黑布遮蓋,他手中端著一隻瓷碗,緩緩舉起。


    春容靜靜看著,惴惴不安的心猶如巨石沉入深淵。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於是她提裙跨過門檻,直衝上前,伸手推落他手中瓷碗。


    碗中是滾沸熱油,被她推出去時,熱油四濺,濺上她的手背,濺上他的脖頸。她顧不得手背灼心之痛,抬手要為他拂去頸上熱油,卻被他捉住手腕。


    腕上疤痕硌在他的掌心。


    「你想做什麽?這樣燙的油,你要做什麽?」她慌裏慌張地拉扯衣襟,為他蘸去濺上身的熱油。可那油痕自脖頸蔓延至臉側,幾乎瞬間便泛起可怖棕紅色。


    焦急的淚滴滴墜落,落在他腕上。


    他蒙著雙眼,看不到她的模樣,但他記得。迴憶中,她曾為他垂淚。不止一次。


    「倘若我不是祝眠,是否可以陪在沈小姐的身邊?」他想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害怕她不顧一切地掙開逃脫,卻又不敢握得太緊,害怕令她受傷令她疼痛。


    「你怎會不是祝眠?怎會不是。」她靠向他懷中,自由的手臂環上他的腰背。她擁抱著他,淚如雨落,「我又哪裏是什麽沈小姐?」


    祝眠茫然無措。


    不久前,他想起曾用一碗熱湯潑在矮子臉上,矮子離去時,容貌已難以辨別。他又為何不能藉此手段改變容貌?


    隻要他不是祝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現在她眼前,就不必擔心自己的存在會毀去她的安穩。


    隻需一碗熱油淋下,他就再不是祝眠。


    她就永遠隻是沈輕輕。


    可她卻突然出現,推翻了那碗熱油,打亂了他的計劃。


    「為什麽?」他不解。


    不解她為何突然出現。


    不解她為何攔下自己。


    更不解她為何再度迴到自己懷中,淚灑胸懷。


    「我怎麽能,怎麽能眼睜睜看你弄丟自己。」她帶著哭腔,聲音顫抖,「我怎麽,怎麽這麽愚蠢。怎麽能對你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他脖頸上的燙傷近在眼前,她淚眼婆娑,滿眼都是紅棕濃雲,鋪天蓋地,遮天蔽日,宛如世界傾頹。她踮起腳,輕輕親吻那抹傷痕。


    滾燙。


    灼熱。


    仿佛將她推入油鍋火山,無窮無盡地炙烤著。


    他任由她親吻著,仿佛將熱油一點一點淋在他的心頭。燙傷的痛,貼附在肌膚之上,猶如蟲獸噬咬,綿綿不絕。卻遠不及刀刃貫穿身軀的痛。


    「春容。」


    他終於能夠,開口喊出那在心頭盤踞許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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