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徽猷殿外,鳳閣侍郎李昭德懷抱著幾卷畫軸,低頭步入殿內,迎麵與夏官侍郎婁師德撞了個滿懷。


    武承嗣罷相之後,與李昭德結下了深仇重怨,對他恨之入骨,常常在聖神皇帝麵前詆毀他。


    女皇不以為然,予以了反駁:“自從朕任用李昭德為宰相,夜夜睡得安穩。他能為朕分憂,不是你所能比擬的。”


    武承嗣對他無計奈何,李昭德更是春風得意了。


    他見婁師德體肥行緩的樣子,心生輕蔑,嘴裏嘟囔了一句:“田舍夫!”


    天授年間,婁師德升任左金吾衛將軍、檢校豐州都督,仍舊主持屯田事務。


    長壽二年正月,女皇將他召迴朝中,讓他擔任夏官侍郎,又拜鳳閣鸞台平章事,成為大周宰相之一。


    婁師德寬厚清慎,犯而不校,聽到“田舍夫”三個字,隻是淡然一笑。


    “軍隊駐紮在邊疆,必須開墾荒田,才能保障軍需。師德不為田舍夫,誰當田舍夫!”說完,恭恭敬敬地對著李昭德施了個叉手禮,退身走了。


    李昭德不解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繼續抱著手中的畫軸進殿去了。


    見到女皇,李昭德奏道:“長壽元年,陛下命我重新籌劃洛陽城,創建文昌台以及改建定鼎門、上東諸門等。經過半年多的規劃和設計,方案終於出爐了,請您閱之!”


    “李卿辛苦了!快讓朕瞧瞧!”


    李昭德和上官婉兒將巨大的規劃輿圖展開,平鋪在長案上。


    女皇疾步走到輿圖前。


    洛陽城為宇文愷設計建造。大業時期,他任營東都副監,將作大匠,受命在洛陽故都附近營建新城,作為大隋王朝的東京。


    他精心策劃,采用天人合一的設計理念,使得洛陽城的重要建築與天上星辰遙相對應起來。


    太初宮設在地勢最高的西北乾位,象征紫微垣;外郭城象征天市垣;皇城設在南方,象征北辰藩衛。


    洛陽城西有上林苑,象征天之瑤池;洛河為天漢銀河,而城南的天津橋就是銀河裏的天橋。


    李昭德手指輿圖,道:“陛下,太微垣居紫微垣東北,象征官府機構。臣繼續遵循宇文愷的設計理念,在宮城之東再建立一座東城,將文昌台和九寺官署布置於此。”


    女皇看了他的方案,道:“很好!如此一來,皇城從東南西三麵包圍宮城,更加突出了太初宮紫微正中的地位!”


    “東城建在這裏,剛好可以與含嘉倉共用一堵城牆。左右相在此務公,誰敢打官倉的主意!”


    “李卿考慮得十分周全!”


    李昭德繼續道:“定鼎門為洛陽城的正南門,臣打算,將此處的天街禦道天街予以拓寬,與龍門、伊闕相對,更加完美地對應天街星座,彰顯我大周氣度!”


    定鼎門、上東諸門等的修葺設計圖,美輪美奐,雄偉而不失華麗。女皇頻頻頷頤。


    “這座洛河中橋,李卿打算如何改建?”


    “洛河上有兩座橋,中橋是最繁忙的一座橋,朝廷每年要花很多銀錢去維護。臣建議,可用石頭砌成橋墩,前麵築成尖角形,以便分水,減弱河水對橋墩的衝擊,避免日後頻繁的維修。”


    “上元年間,司農卿韋弘機曾將中橋移建於長夏門,方便行人進出。但洛河常年衝刷,岸坡經常塌陷,所以,每年要花費大量的勞力和資金去維護。李卿的設計,可以為朝廷省下不少錢!”


    “近年來,國庫雖然充盈,但花錢的地方還是不少,能省則省!”


    李昭德的改建方案,讓女皇十分滿意,但心底還是有幾許缺憾。


    “洛河橫貫其中,將洛陽城分為南北兩部分,宮城隻能屈居於西北,缺了中立機製,甚是遺憾!洛陽要是像長安城那樣,再方正一點就好了。”


    李昭德嗬嗬一笑,走到輿圖南側,手指伊闕古道。


    “陛下有所不知,宇文愷設計洛陽城的時候,並不強調方正布局!”


    “哦!”女皇驚訝道,“李卿說說,這裏有何玄秘之處?”


    “您看,宇文愷從龍門伊闕直向北邙,劃出一條垂線,定為洛陽城的南北中軸線。原本計劃要在這條軸線上立七座建築,均冠以 ‘天’字, 組成一個北鬥七星陣,使整條軸線形成一字天。隻是,方案尚未完成,他便身卒了。”


    女皇眼睛一亮,立刻走到李昭德身邊,順著他的指引,仔細打量起這個龐大的城郭。


    目光灼灼,從南移到北。


    洛陽雄踞黃河南岸,東唿虎牢、西應函穀,北屏邙山,向南可直達伊闕龍門。宇文愷劃定的這條南北中軸線,猶如一把利劍,直插在河洛中心。


    在這條中軸線上,有龍門天闕、定鼎門天街、天津橋、則天門,新立的明堂萬象神宮為天宮、通天浮屠為天堂,六座宏偉的建築屹立於世,已經形成一字天的格局。


    北鬥七星尚缺一星!


    刹那間,一個念頭起於心間。她要再立一座雄偉的建築,將這個北鬥七星陣完美地組織起來!


    通天浮屠和萬象神宮改變了中軸線上的建築全部為單層的局麵,這條偉大的中軸線上,該有一座拔地倚天、直插雲霄的建築,撐起一字天的格局!


    女皇下定決心,要在太初宮端門前,立一座頌德天樞,歌頌大周王朝的成立。


    一張宏偉巨圖,慢慢顯映在腦海裏。


    她轉過身來,盈盈笑道:“李卿勤恪在公,素有精明強幹的名聲,朕從你的規劃中可見一斑。這件事情要是交給魏王辦,他沒有你的才華,肯定辦不好!”


    李昭德雙手交叉在胸前,臉上忻然露出了洋洋喜色。


    他們討論得正歡時,一個身影哼著小曲兒,慢悠悠地走進迎仙宮集仙殿裏。


    那削肩細腰、瘦骨嶙嶙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魏王武承嗣。


    罷相後,武承嗣遷為有官名而無職事的特進,整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時時琢磨著如何廢黜武輪的皇嗣之位。


    李哲遠貶他鄉,僅僅是個微不足道的廬陵王,如果再除掉武輪,大周王朝的繼承人,就非他莫屬了。


    一路上,腦袋裏思緒萬千,生出一個又一個詭計,都被自己一一否決了。踏入集仙殿時,沒留意眼前,差點撞上一位正要出門的宮婢。


    見他貿然進來,那女子閃了一下,盈盈一拜,就從身側走過去了。武承嗣立刻招手喊道:“迴來,迴來!”


    宮婢退身迴到他麵前,垂耳下首道:“魏王殿下,您有何吩咐?”


    “韋團兒,陛下可在集仙殿中休憩?”


    “陛下這會兒不在殿中。”


    “她去哪裏了?”


    韋團兒想了想,道:“她和上官舍人在徽猷殿,聽說要和李侍郎討論洛陽城的改建,午後要接見幾位外邦使者,估計還要很久才會迴來!”


    “又是那個愛顯擺的老家夥!”武承嗣咬了咬牙,見韋團兒要走,又喊住了她,“韋團兒,你要去哪裏?”


    韋團兒抬起頭,嘴角勾起一道優雅的弧線。“婢子去東宮轉轉。”


    “轉什麽轉!”武承嗣驀地笑出聲來,“武輪有妻有妾,孩子十幾個,大郎有十幾歲了,快趕上你的年紀了,你願意做他後娘嗎?你說你,看上他什麽了?一個呆板無趣的人而已,還不如跟了本王!”


    說著,一隻粗糙的大手就伸到了她白皙的玉頸邊。


    “啪”地一聲,韋團兒朝著這隻鹹豬手狠狠地拍了一掌。


    “皇嗣殿下就是比您好,他性格內斂,英俊儒雅,正是婢子喜歡的類型,尤其是那憂鬱的氣質,實在是太迷人了!無論他對我如何冷淡,我都想嫁給他!”


    武承嗣收起了輕浮的嬉笑,肅然道:“你真的很想嫁給他?”


    “很想很想,婢子做夢都想嫁給她!”


    一個詭計乍然閃現在武承嗣的腦袋裏。


    他勾了勾手指,道:“附耳過來!本王有一計,保準你能歡歡喜喜地嫁入東宮!”


    韋團兒先是朝他投去不信任的眼色,然後垂下濃密的睫毛,略略沉吟,將耳朵湊了過去。


    幾句悄悄話還未說完,韋團兒臉上起了恛惶之色,“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嘴裏支吾道:“殿下,劉氏和竇氏是皇嗣最寵愛的兩位妃子,她們都是陛下親自挑選的。婢子就算吃了一萬個豹子膽,也不敢打她們的主意!”


    “怕什麽!有本王在,你還怕脫不了身嗎?”


    “婢子隻想嫁給他,做個側妃就心滿意足了,並不想害死他的愛妃。”


    韋團兒的雙腿情不自禁地戰栗起來,目光四處移動,似乎在搜尋什麽,最後又落在武承嗣的臉上。


    武承嗣輕蔑地哼了一聲。


    “你不除掉她們,皇嗣永遠都不會看你一眼!事成之後,本王找一位韋氏重臣,認你為義女,抬高你的身份,你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嫁入東宮了!”


    他的話,猶如一道驚雷,猛然劈在韋團兒的腦門上。


    是啊!武輪的心裝得滿滿的,如何能有方寸之地,接納她這個身份卑微的宮婢呢?或許,隻有依了武承嗣的計策,嫁入東宮才有一線希望。


    “那,婢子該怎麽對陛下說呢?”韋團兒囁嚅著。


    武承嗣半蹲下來,俯耳又說了幾句話。


    韋團兒瞪著無神的杏眼,望著那張瘦薄的臉,躊躇不決,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應承下來了。


    是夜,掖庭後宮裏更闌人靜,月色昏暗。一眾宮婢忙碌一天,都偷閑躲靜去了,隻有韋團兒還在窗牖下忙碌著什麽。


    一位婢子經過她的身邊,道:“這麽冷的冬夜,你還不上榻暖暖身子?”


    韋團兒猛然一驚,將手中的一塊綢緞快速藏到笸籮裏,略帶慌張,道:“你先去睡吧,我要縫點東西。”


    “快過年了,你怎麽現在才想著為自己縫製新衣裳?”


    “我為陛下縫點東西……”


    那人不動聲色地掃了她一眼,上榻去了。韋團兒重新拿起笸籮中的綢緞,心裏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靜。


    她本是文昌右相韋待價的女兒。


    永昌元年,韋待價出任安息道行軍大總管,統領三十六總管,率二十萬大軍征討吐蕃,結果在寅識迦河兵敗,被除名流放繡州。


    家族中男丁全部獲罪,女眷則沒入宮中,充為官奴。


    雖是庶出的女兒,出身京兆韋氏逍遙公房,祖上出過多位高官,父親爵封扶陽郡公,這樣的身份,卻淪落為低賤的官奴,終生被別人所奴役。


    她的經曆和上官婉兒何其相似。


    但婉兒筆底生花,才華出眾,不僅複興了上官家族,也為自己謀得了一個好前程。巾幗宰相的聲名,享譽天下。


    母親入宮後,很快就抑鬱而亡,父親也在繡州病逝了,韋氏家族越發凋零。自己是否能像上官婉兒那樣起死迴生,重新改變家族的命運嗎?


    望著銅鏡裏的自己,她唯一的資本,大概隻剩下這張姿色秀美的臉龐和一個聰慧機靈的腦袋了。


    不然,女皇也不會如此寵信,將迎仙宮的諸事都托付給了她。


    年幼時,曾有相麵者說她是鳳凰命格,那是富貴加身的貴格。母親說,憑借韋氏家族的威望,她將來一定能嫁入一個名門望族。


    可是,韋氏家族突然遭遇了這場滅頂之禍,極速衰落。


    嫁入名門望族,恐怕隻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願望罷!


    不!韋團兒不甘心被命運所擺弄。她一定要攀上皇嗣這簇金枝,一定要舉翅衝天,扶搖直上,做一隻高高在上的金鳳凰。


    武承嗣說的對,隻要找機會除掉武輪的兩位愛妃,把他的心清空了,就有空間接納她了。


    然後,武承嗣再找一位韋氏重臣,認她為義女,洗掉罪臣之女的身份,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嫁入東宮,成為身份高貴的皇嗣妃。


    這是唯一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她不能放棄,也不能錯過!


    韋團兒深深吸了一口氣,找出針線,拿起了那塊羽扇豆色的綢緞。


    這塊料子,是武承嗣收買了一位東宮婢女,悄悄偷出來的。綢緞剩下不多,極其碎小,韋團兒先要將它拚湊起來,才夠做兩個桐人。


    手腳不利索,針尖戳到了自己的手指,嘴裏不禁發出“嘶”的一聲輕響。


    聽到她的聲音,剛才那位婢女探出腦袋,道:“我從來沒見你做過什麽女紅,陛下怎麽會把這活交給你呢?要不要我幫你做了?”


    韋團兒急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做的!”


    那婢女看她一眼,吹滅榻前的火燭,自己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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