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裴炎從明福門出來,看見葉法善天師手持太乙拂塵,迎麵走來。


    他眼睛一亮,急忙上前,叉手道:“葉天師,您從何處來?”


    葉法善天師低頭道:“貧道給各宮去送太上混元靈寶金符,布施祥瑞,正要迴上林苑紫澤觀去。許久未見到裴閣老,您清瘦了不少,應是國事太繁忙罷!”


    裴炎強顏笑道:“哪裏哪裏!老臣無為多年,空食國祿而已!”


    “先帝晏駕尚新,裴閣老親授顧托,廬陵王不君,說出讓國這樣的話來,是您定策而廢之,怎說無為多年呢?”


    “老臣唯慮廬陵王之過失,是我太淺薄了!”裴炎四下觀望了一下,將他拉到了牆角。


    “裴閣老可有要事?”


    “之前,有人議論,說太後有簒奪天下之心,裴炎從來都是付之一笑,不當迴事。女人掌政,總是容易遭人非議的。今日不同往日,太後臨朝,霸持朝廷,陛下雖在位,未嚐省天下事,已經失蹤數月了!”


    葉法善天師大吃一驚。“陛下失蹤了嗎?”


    最後一次見到李旦,是在登基大典上。之後,一直沒有機會入宮見駕。武太後崇佛,更加不會召見他。


    算起來,他有四個多月未見到李旦了。


    裴炎道:“陛下登基後,僅僅上朝一個月,就不見了蹤影。每次詢問太後,她都是淡淡地說一句,陛下身患風眩,無法上朝議政,需要在後宮靜養。”


    武太後縱然有紫微之命,李旦才是太上老君敕命他保護輔佐的對象,此事非同小可!


    葉法善天師急忙掐指算了一卦,不見大兇,才舒了一口氣。


    “貧道得卦天山遁,陰爻在內,陽爻在外,有小人欲製君子,而君子不得不退隱山中。天上山下,別有洞天,意喻逃亡、逃跑、退避,看來,是陛下有意隱遁,並非遇到了什麽不測風雲。”


    “這是豹隱南山之卦,守道遠惡之象!”裴炎喃喃沉吟著,又道,“那陛下還在宮中嗎?”


    葉法善天師再算一卦,雁藏蘆澤,龍隱清潭。


    “陛下還在紫微城中,隻是,不知道他在哪裏!”


    裴炎十分不放心,拉著他的衣袖。


    “不見陛下上朝,老臣寢食難安!葉天師可以以禳災賜福的名義,出入各宮,而我們前朝大臣,是不能隨意出入後宮的,還望葉天師能幫忙尋找他的蹤跡!”


    葉法善天師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裴閣老莫要著急,貧道一定會去尋找他的!”


    文明元年六月,壬辰子夜,月明星稀,紫微城裏夜深人靜,偶有幾聲慈烏夜啼,劃破寧靜的子夜。


    葉法善天師悄悄來到紫微城側殿大儀殿後麵,走到一座宮門前,抬頭看了一下漆黑的匾額,“流杯殿”三個髹金大字依稀可辨。


    經過多方打探,終於探得消息,李旦被秘密幽禁在這裏。


    無詔不能出入宮門,不能接見大臣,連劉皇後、竇德妃等皇妃、以及各位皇子、縣主,也不能在皇宮中自由行動。


    全家上下處於被嚴密監視的狀態。


    他手掐天師訣,口念輕雲咒,化作一縷青煙,悄然鑽入宮門縫隙。


    流杯殿中,李旦身穿一襲芥黃色日月星辰紋圓領袍衫,束發未戴籠冠,正跏趺坐在龍榻上夜讀,燈影搖紅,燭火昏瘦,一縷微光落在書卷上。


    身後,佇立著一座六扇鶴屏風,六隻仙鶴或相向對立,或輕抖雙翅,或曲頸迴首,或舉翅凝立,或振羽欲飛。


    看那畫風,一定是薛稷的手筆。


    聽見聲響,李旦未抬頭,低聲問道:“來者可是葉天師?”


    葉法善天師近前行禮,道:“無上太乙救苦天尊!正是臣!”


    李旦平靜地轉過身來,淡然注視著他。


    “真人者,莫生莫死,莫虛莫盈,同於自然,與天為一。葉天師能躲過那麽多監視流杯殿的禁軍,近身禦前,果然是無所不能,無所不通!”


    李旦沉密寡言,不善交際,平時喜愛讀書習字,偏好老莊之學,養成了恬淡少欲的性格。


    微黃的燭光下,他臉上的憂鬱氣息,也是那樣的靜如止水,穆如清風。


    “陛下登基為帝,朝中眾臣卻許久不見您上朝處理國事。每次追問太後,都說您龍體抱恙,在宮中休養,大臣們甚是憂慮……”


    “是何人讓你來的?”


    “臣是受中書令裴炎之托,前來問候陛下的病情。”


    李旦灑然一笑,笑聲裏盡是苦澀和酸楚。


    “朕年富力強,身體十分康健,不曾得什麽風眩之症!稱病,不過是為太後讓路,不想讓自己坐在龍榻上尷尬而已!”


    武太後在朝廷上指點江山、聖衷獨斷,真正掌舵大唐江山的是她,哪裏有李旦的一席之地呢?


    如此生龍活虎的一個人,日日幽閉深宮中,出不得門庭,空得了一個帝王頭銜。


    葉法善天師輕歎道:“陛下受苦了!”


    李旦闔上書卷,眉宇間的憂愁之色更加濃烈了。


    “一邊是大唐江山,一邊是生身母親,朕該如何取舍?”


    “陛下無法做出抉擇!”


    “朕生性恬淡,胸無大誌,心有小閑,足吾所好,玩而老焉。今生隻求一個自由之身,不落三位皇兄的下場,就心滿意足了!”


    “啪”地一聲,那本書卷被他重重地擲在禦案上。


    葉法善天師抬眼一看,那是褚遂良的《慈恩寺聖教序》和《慈恩寺聖教序記》拓碑合本。


    褚遂良精通文史,工於書法,是著名的唐楷五家之一。


    早年,師法東晉書法名家王羲之與王獻之的楷書,後與虞世南及歐陽詢結為好友,書法風格也受到了他們的影響。


    宰相魏徵曾誇他“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之體”。


    貞觀二十三年,褚遂良與長孫無忌一同受太宗皇帝遺命,輔佐剛剛登基的高宗天皇大帝。


    後來,因為反對冊立武照為後,貶為潭州都督。


    武照掌權後,遷桂州都督,再貶愛州刺史,直到卒於任上。


    他晚年書寫的《慈恩寺聖教序》和《慈恩寺聖教序記》,至今還立在長安慈恩寺的大雁塔下。


    李旦從筆筒裏取了一支檀香木合歡花紫毫詩筆,鋪開一張楮皮紙,低頭摹寫起來。


    唐人作字尚古,有八分遺意,正書之中往往夾雜著篆體,無論歐虞諸子,李旦書亦如此。


    他的草隸運筆方圓兼施,逆起逆止,橫畫豎入,豎畫橫起,首尾之間皆有起伏頓挫,如懸崖老藤,晴空飛雲,清虛之態飄然而來。


    相比較《慈恩寺聖教序》的瘦而逸,李旦的字更顯腴而莊。


    葉法善天師的目光隨著他的筆尖,在紙上優遊行走。


    “很早以前,就聽說諸位親王中,以您的書法最優,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立!”


    “幽閉深宮,政治失意,生活十分單調,朕隻能選擇鑽研褚遂良的書法,打發大量的空閑時間,不然,人也要廢了!”


    “得意不忘形,失意不失誌!天地廣闊,總有一條路,是陛下可以走的!”


    筆走龍蛇,一頁寫罷,李旦捧著薄薄的楮皮紙,念道:“天地苞乎陰陽而易識者,以其有像也;陰陽處乎天地而難窮者,以其無形也。故知像顯可征,雖愚不惑;形潛莫睹,在智猶迷。”


    讀著讀著,不禁愴然淚下。


    “陛下傷懷了……”


    “無忌之親,遂良之忠,皆是太宗皇帝的顧命大臣,卻遭太後羅織罪名,將他們殘忍誅殺。如今,連我們親生皇子,都如摘瓜一般,毫無顧忌地一摘再摘,人人都說她有改朝換新之心,朕在智猶迷,難以看得清楚!”


    葉法善天師緩緩近前一步,低聲道:“天命攸歸,鳳臨天下,太後當有十五年天下!”


    李旦大驚,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支金吾衛禁軍從窗外經過。足音跫然,整齊劃一。


    兩人屏息凝神,緘口不言,相互注視著對方,現場落針可聞。


    鏗鏘有力的足音漸漸遠去。


    李旦從龍榻上跳下來,顧不得穿上六合靴,拉著他的手道:“二哥說,她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慢慢蠶食大唐朝廷,並吞李氏江山。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


    葉法善天師扶著他的手,用堅定的眼神凝望著他。


    “武氏之篡,大唐國命中絕。十五年後,李唐江山才會有機會重歸李氏子孫的手中!”


    李旦嘴角的堅定似乎開始瓦解了,手中的楮皮紙,緩緩地飄落在地上。


    “原來,她每一步都是經過精心計算的!先是構陷李忠叛逆,將他賜死;大哥李弘是怎麽死的,誰也說不清楚;逼令二哥李賢自戕,再廢黜三哥李哲的帝位,最後選擇最儒弱的我,作為她的傀儡皇帝!”


    “為君者南麵之術,不過是明用仁道,暗用心術!”


    “葉天師,朕必須將李唐江山拱手相讓母親嗎?百年之後,朕有何顏麵去見我李氏的列祖列宗呢?”


    葉法善天師銳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他內心的慌亂與無助。


    “一切都隻是暫時的!將來,您會有一位雄韜偉略的聖子,可助您平定李唐江山。此子奉天之命,上承貞觀之治、永徽之治,下啟名垂千史的開元盛世。”


    李旦目光迷離而昏沉,像流杯殿中的燭火一樣昏黯。


    過了很久,才沮喪說道:“朕身單力孤,又如何在這龍爭虎鬥之中,求得一線生機?”


    “在這暗流湧動的深宮中,上有大權在握的太後,下無一班臣子輔弼於您,陛下的處境的確太難了!”


    “請葉天師為朕指一條出路罷!”


    “陛下此生坎坷,兩即帝位,三讓天下,將來才有機會將皇位傳於聖子。”


    “兩即帝位,三讓天下……”李旦低喃著,“朕日日幽閉深宮,含垢忍辱,究竟是誰為朕設下了這樣的人生!”


    “並非誰設計了您的人生!您守柔處弱,明哲保身,才能為李唐政權日後的複興,保存一份莫大的希望!”


    “老莊常講不爭之德,崇尚無為立身。不曾想,這竟是指導朕一生的金玉之言!”


    “請陛下一定要奉天體道,避開一切惡行煩惱,保全自身。遠嫌疑、遠小人、遠苟得、遠行止;慎口食、慎舌利、慎處鬧、慎力鬥。天與之報,福流無窮也!”


    李旦輕輕吐出一口氣,眼中又恢複了古水無波般的深沉。


    一對緊蹙在一起的雙眉漸漸舒展開來,重新變成兩條墨染似的劍眉。


    “在太後鐵腕政權下,朕失去人身自由,沒有一兵一卒,哪裏有什麽出路,或許,隻能養精蓄銳,期待來日!”


    “陛下這麽想,臣就放心了!處弱居下,若能超越世俗、虛靜自守、貴柔尚靜即是睿;以靜製動,以退為進,以屈求伸即是智!”


    “如果朕一人榮辱浮沉,換得天下晏然,倒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葉法善天師俯身撿起地上的楮皮紙。


    褚遂良的書法,提筆空,運筆靈,瘦硬清挺,遒麗端勁。


    李旦的字,同樣清麗而剛勁,已然學到了褚氏書法的清遠境界。在他心裏,也一定盛著褚遂良的立身之道和骨鯁之風吧!


    他將楮皮紙卷起來,輕輕放在李旦的掌心。


    “韓信忍跨下之辱,成一代名將;秦昭襄王入燕為質,成強秦偉業;劉秀布衣委身,成中興之主;太史公忍宮刑之辱,著成史記。陛下現在明珠暗藏,將來依然能德厚流光。大唐子民,會牢牢銘記您的功勳!”


    說罷,葉法善天師拱手行了個叉手禮,飄然而去。


    朝著他離去的方向望去,是一片漆黑而陰森的夜色。李旦什麽也看不出來,隻有一陣讓人絕望的靜謐。


    “陛下,這位翩然若仙的先生是何人?”竇淺漪手中托著一盞夜宵小食,從流杯殿側殿施施走來。


    “他是大內道士葉法善天師。”


    “莫不是大名鼎鼎的羅浮真人?”


    “正是他!葉天師出身鬆陽葉氏,世為道士,有陰陽、占繇、符架之術,能厭劾怪鬼。”


    竇淺漪將夜宵放在禦案上。“妾為您做了一盌碧羅雲耳羹做夜宵。陛下一邊吃著,妾一邊說個故事給您聽。”


    李旦坐到案前,吃了一口碧羅雲耳羹。“淺漪要講的是什麽故事?”


    “這是家父告訴我的。很多年前,葉天師曾在東都淩空觀行醮祭,城中仕女競相觀看。看著看著,有數十人鬼使神差般地自投火中,眾人大驚,將這些人拉了出來。葉天師說, ‘這些人為魅所惑,我正以法攝之。’”


    “朕覺得,這應是葉天師的幻術吧?”


    “眾人不信,問投火者,他們都說近日病得不輕。葉天師一番作法後,他們渾身上下頓覺輕鬆了。”


    那拿著白玉龍首勺的手慢慢停了下來。


    不知怎的,李旦突然覺得自己也是一位投火者。足下烈焰燭天,火燒火燎,疼痛直抵心尖。


    葉法善天師能將他從熊熊烈焰中救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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