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地麵上水汽氤氳,青年麵龐黑紅,笑得憨厚開懷,從懷裏掏出一包熱乎乎的芝麻胡餅,塞給門前站著的少女。


    幾個小丫頭躲在門廊的柱子後偷看,發出輕輕的嬉笑聲,她們並不在意門口的鴛鴦有沒有瞧見,待那少女轉身,便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地跑開了。


    “姑娘,姑娘!我瞧見了!”


    江潮撲到明容麵前,臉上還有太過興奮的兩團紅雲。


    “那袁家兒郎來給吳山姐姐送炊餅,人高馬大的,瞧著也是個熱心腸的。”


    山迎在她腦門兒上戳了一下:“你是真看出來人家心腸熱,還是隻瞧見那胡餅冒的煙。”明容笑起來。


    突然的戰事,讓吳山的婚事往後推了,不過兩家已然下定,那袁家兒郎很是喜歡吳山,兩人幼時情誼,如今終於能再續前緣,終於有一次給他逮到機會,侯府一處亭子的木座需要修繕,他跟著師父跨進侯府的大門。


    從那以後,便時常托小丫頭們給吳山送一些木頭鳥、木頭小人,直到吳山的窗台滿得擺不下了,也是他離開侯府的那一天。


    但袁家兒郎並沒有放棄,隔三差五買了吃食,跑到小門上托人帶給吳山,被明容知道了,特意給他望風,別叫程夫人發現了,讓人亂棍打走。


    “今日剛下過雨,難為他想著你,我就盼著你們二人什麽時候成親,省得我這個紅娘當得跟做賊一樣,哪日被我娘發現了,我也躲不過一頓好罵。”


    明容看著吳山走進來,手裏還拿著胡餅,吳山紅著臉,直說是自己昏了頭了。


    除了吳山,其他三個姑娘眼見著也到了年齡,越山和江潮各自有親人在程家,隻是越山的祖母去年過世,越山與她相依為命,必要守孝,江潮的父母隻說戰亂在眼前,想緩一緩。山迎沒有心儀的,明容便先把她留在身邊,反正這年頭婚喪嫁娶都做不開。


    又是六月,王師與晉王的大戰終於爆發。鐵騎兵也在半月後與閩王於鄱陽交戰,新的水師激浪鄱陽,旌旗蔽空。


    關於徐家父子的消息也終於傳迴,原來之前徐照樸暗中帶兵與靖王匯合,深入嶺南,與張都尉夾擊,從後方擊破了閩王的一支大軍,這也使得閩王不得不將計劃提前,揮師北上,趕上了徐光舟率領的五萬鐵騎並水師。


    明容心裏大鬆一口氣,隻盼著北邊的徐光艫也能平安無事。


    ……


    大漠深處——


    徐光艫坐在篝火邊,圍了一條毛毯子吃烤羊肉。


    那日他跟著契赫勒人的軍隊,本打算向南搶劫一處大梁的村寨,半路上卻被另一夥突厥人偷襲,隊伍被衝散,他也在亂中被俘虜。


    那一瞬間徐光艫隻覺得,如果能活著迴家,一定得好好練一練武功了,不然老被這幫野蠻人當小雞提來提去。


    然而等一個漢子拽著他脖子上的粗繩,把他拽到領頭人麵前時,他愕然發現那人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阿史那奧古孜。


    徐光艫麵色古怪,奧古孜也麵色古怪。二人麵麵相覷,僵持了許久,奧古孜讓手下人把他放了。


    “這是大梁天將家的二公子。”


    人群頓時炸開了花,“嗡”的一下議論開來,大多數還是說這天將家的公子怎的如此弱小,也有說怎麽跟在契赫勒人身邊,果真大梁與契赫勒是一丘之貉。


    便有個瘦高的漢子,黑著臉,提著刀要來剜他的心,好在被一個有些漢人模樣的攔住了,那男人朝他笑了笑。


    奧古孜給了他一匹契赫勒人那裏搶來的馬,一行人走了許久,終於到了一處營寨,麵善的男人帶他到了一個帳子裏,說自己叫戎戈。


    “剛才那個是巴肯,他不是壞人,隻是不信任梁人。”


    戎戈撓了撓後腦勺:“他起初也不信任我,我母親是漢人,我從前在邊城做鏢師,後來峪倫部沒了,我父親死在契赫勒人手裏,這才投奔的少主。”


    徐光艫問:“他覺得峪倫部的事情,和大梁有關?”


    戎戈點點頭,徐光艫陷入沉思,他以往沒有過多關注過這件事,然而如今想來,如若真有此事……確實像是那位聖人能做得出的事情。


    他與宮裏的主子們不熟悉,因而不需要像明容那樣做足了心理建設才忍心揣測,這話雖然有些毛病,但看過那麽多帝王傳記,徐光艫隻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


    “可即便現在契赫勒與大梁交戰,峪倫部要複仇也如以卵擊石,你家少主為何不與梁軍合作,也多一分生機。大梁有先進的武器,強悍的軍隊,而你們有對大漠的了解。”


    戎戈笑了:“少主也有此意,方才路上正在同我等商量,隻是擔心公主不願意。”


    “公主?阿史那雁行?”徐光艫有些詫異,她竟能找迴奧古孜身邊。


    “正是公主親耳聽到,聖人……大梁皇帝所言,才知峪倫部的滅族,是他對契赫勒的緩兵之計。”


    徐光艫默然不語,剛才沒被峪倫部人亂刀砍死,真是他命大。營帳外,隱隱約約傳來一男一女爭吵聲,不用猜都知道是誰。


    “喂,小子,想什麽呢!”


    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徐光艫嚇得一愣,迴過神來,看到渠國公笑嘻嘻的麵孔。


    峪倫部人勢單力薄,如今跟著渠國公的大軍一起行動。這其中多虧了徐光艫從中斡旋。


    “沒什麽。”他笑了笑。


    “可是想你家裏人了?”渠國公在他身旁坐下,喝了一口水壺裏的酒。


    “還沒聽你細說過,聽阿史那說,你之前跟著契赫勒人,都在做些什麽?”渠國公問得很真摯,沒有一點惡意揣測,徐光艫很是感動。


    “勸課農桑。”徐光艫開玩笑,見渠國公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他不禁失笑,“假的,有什麽地可種。”


    他以自己光讀之乎者也不懂兵法為由,拒絕參與契赫勒的戰爭,晉王認為自己對這種書生頗為了解,也幫著他向可汗解釋,可汗也沒為難他,徐光艫便整日看著那幫突厥人的生產生活,看著那幫女人和小孩們剪羊毛、擠羊奶,有時候跟著運輸隊一起牽駱駝。


    很難說他因此對契赫勒人產生了什麽好感,隻是他漸漸地能夠跳出梁人的思維邏輯,更直觀感受到為何遊牧的契赫勒人與梁人如此不同。


    原來普天之下,並不一定莫非王土。


    ……


    徐光舟目前這輩子隻上過兩次戰場,一次是平叛,第二次還是平叛。


    他是家裏的嫡長子,但依舊認為賢能對於帝王來說尤為重要。當今聖人雖不能比三皇五帝,卻實在是個不錯的皇帝,國庫和糧倉日漸豐盈,一切政令皆為民生福祉。況且無論是祖宗之法還是亂世裏的成王敗寇,皇帝已是板上釘釘的贏家,為何有人仍要謀反,仍有人響應。


    可後來離開了官道,走進了鄉野,他才發現不是那麽迴事,才明白妹妹為何有時麵露愁容,為何在從西北迴來後在府裏選了一處廢置的樓,說此處乃摘星之處。


    原來史書並非是史書,至高的聖旨果然會落入塵泥,被稀釋,被負重。原來青史的每一頁都是千萬生民一生的瑣碎,凝聚成一個墨點,成為讀書人的高談闊論,成為秋風裏飄落的一粒麥穗。


    金玉鑄成的翩翩公子,在汙泥和血水中洗盡塵埃。


    克服了水上作戰的障礙和南方潮濕的氣候,鐵騎兵終於迴到了百勝之師的狀態,在徐光舟的指揮下於鄱陽與閩王的軍隊奮戰半月,殲敵數萬人,染紅了鄱陽水,並在徐照樸的軍隊趕到時,將其一舉擊破,閩王帶著殘軍退守建安。


    “賢侄,此戰你功不可沒,迴去可有想好同聖人要什麽賞賜?”


    慶功宴上,張都尉舉起酒杯,徐光舟趕緊舉著杯子站起來迴敬。


    他搖搖頭:“本是武將分內之事,何關乎賞賜。隻希望此戰能快些結束,讓田地都恢複耕種。”


    趙叔元默默看著,他一直作為張都尉的副將,一年多來跟著他行軍打仗,進益不少。


    徐照樸自不必說,自己的這位大舅子也稱得上年輕有為,到底從小耳濡目染,與自己這種半路出家的不同。朝堂中勾心鬥角不是沒有,但與沙場上的又有區別。


    他低頭小口抿著酒,若有所思。


    他今日已看見閩王了,全副武裝,躲在幾十人的盾陣中,他彎弓搭箭瞄準了幾次卻找不到破綻,還是被他僥幸逃脫。


    下一次,下一次定能取他首級。


    趙叔元握緊酒杯,指節發白。不是他貪功冒進,隻是缺一個聘禮。晉王的暫且取不到,閩王的也行。


    ……


    八月,在晉王的擾動下,契赫勒趁勢繞開渠國公的防線南下,加入晉王的隊伍,九月底,與晉王匯合。


    沈潭溪留守邊關,渠國公率大軍南下迎敵,一時間三隊人馬齊聚京畿,真是熱鬧非凡。


    太子帶著東宮屬官,和劉衝一起商議退敵之計,幾撥人吵得不可開交,趙叔文聽得煩躁,忽然門被推開,太子妃站在門口微微行禮,指揮著宮女捧著一溜的茶點過來。


    “諸公為大梁存亡辛勞,妾略盡綿薄之力,不過是些茶水點心,還請笑納。”


    眾人紛紛行禮謝過,趙叔文朝她溫和地笑了笑,太子妃便告退了。


    闔上門,她眼底閃過一絲落寞和苦惱,最終搖了搖頭,帶著宮女離開了。


    “雀奴今日如何?”


    “迴娘子,正常吃睡,下午奶嬤嬤們領著到院子裏走了走,嬤嬤們說,太孫走得很好,再過一個多月,想必能自己扶著東西走了。”


    康彤兒心裏有幾分寬慰,自從有了孩子,她心裏也算有了底氣,在這東宮裏終於不是孤身一人了。


    可這孩子胎裏帶出來的弱病,太醫們看不出來,隻說可能年紀小,脈象有些不穩,但她是知道的。


    下輩子不要當她的孩子了。她心想。


    皇帝病好的差不多了,就是有些畏風,披著披風窩在那裏處理朝政,紫宸殿的暖爐燒的火熱,給明容悶出了一身薄汗。


    “太子監國那會兒,聽聞你一直在府裏。”


    明容點點頭:“雖說太子殿下一直在東宮,一來那裏不是我的去處,二來也於禮不合。”


    皇帝一笑:“東宮不是你的去處,朕的紫宸殿便是了?”


    “那是自然,聖人需要明容在何處,何處便是明容的去處。”


    “油嘴滑舌!”皇帝故意板起臉。


    他近日心情並不大好,自己病中時,趙叔文放了劉衝的大軍進城,等他現在病好了,又不能輕易再趕人走。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劉衝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隻是個帶兵的普通人,這才讓他難辦,迎進來,他不能完全放心,趕出去,定要君臣失和。


    “劉衝每日與太子議事之後,都會迴到軍營,明容,你帶著我的旨意,叫李監替你去庫房取些寶物,去看看他吧。”


    “是。”


    同李監轉告完皇帝的意思,李監問道:“聖人可有說賞賜何物?”明容搖頭。


    “那……”李監望向明容,他不是沒有想法,隻是不好做主。


    “我同您去看看。”


    千挑萬選,明容帶了一把劍鞘上用金絲嵌刻蛟龍穿雲的寶劍,帶著宮人前往大營。


    傳令的人說是天使,劉衝忙把嘴裏一口飯咽下去,穿上皂靴奔出來,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錦衣華服,兩旁的宮女提著熏籠,香風習習,頓時有些不敢看,不知是宮裏哪位貴人。


    “聖人恩賞雲麾將軍,漢中都督,山南西道節度使劉衝,為何不跪?”


    劉衝慌慌忙忙跪下,明容捧著劍匣,一把扯掉上麵遮蓋的錦緞,打開匣子,高舉裏麵的寶劍。


    劍光借著一點天光映在劉衝的臉上,他嚇得一抖,直起身,兩手一振袖子,仰著臉驚疑地望著明容。


    “今國有危難,將軍入京勤王,聖心甚慰,特賜寶劍,感念將軍楚襄之情,望將軍與聖人同在,不辭勞苦,勇以報國。”


    言閉,明容將劍匣交給宮人,雙手捧劍,行至劉衝麵前。


    “劉將軍,接劍吧?”


    劉衝立刻伸出雙手,恭敬接過,心裏不免思忖,這小娘子氣宇不凡,究竟是哪宮貴人,竟能稟了皇帝的旨意前來。


    那邊明容剛出宮,李監迴到紫宸殿,猜到皇帝要問,他便先開口道:“迴聖人,昭陽縣主取了一把寶劍送去。”


    皇帝抬起頭。


    “寶劍?”


    片刻,他哈哈大笑起來,越笑越止不住。


    “聖人,這是何意呀?”見他是真心情好,李監笑眯眯問道。


    “‘拔劍擊大荒,日收胡馬群’。恩威並施,有本事,哈哈,有本事!”


    “原是如此。”李監笑著附和。


    皇帝笑得開懷,聲音響徹殿宇,半晌,吐出一口血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徐徐梁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拉斐不吃香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拉斐不吃香菜並收藏徐徐梁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