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地離開紫宸殿,明容大腦一片空白,既沒有嗡嗡作響,也沒有頭痛欲裂,隻是好像被蒙了一張白紙,什麽也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她讓吳山退後幾步,自己一個人走在前麵,垂頭喪氣地邁過一道又一道宮門。


    卻突然在一個轉角處,一股大力從側邊將她猛的一拽,待她迴過神時,已被一把匕首抵著喉嚨,金屬冰冷的氣息和血腥味在逐漸升高的體溫中蔓延。


    吳山剛想驚叫一聲,就被襲擊者用眼神警告,立刻偃旗息鼓,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映入明容眼簾的,是一張極為漂亮的側臉,不同於梁人的高鼻梁和深邃眉眼,那雙眼睛此刻像蛇一般迴轉而來,幽幽地盯著她,豔麗又致命。


    “雁行。”


    待她看清來人時,就已放棄了掙紮,別說這麽近的距離,就是她現在站在吳山的位置,也毫無勝算。


    “你要出宮去嗎?”


    她望著雁行,方才一瞬間的驚嚇已平息下去,目光中平靜無波。


    如果隻是因為之前的事情,雁行萬萬不會拿刀抵著她的。一定是因為峪倫部的事情,她不知怎麽的知道了。


    “哼,狗皇帝又把你叫過去說了什麽?是說怎麽騙到我哥哥再殺了他,還是說怎麽殺了我?你有什麽好,怎麽人人都這麽喜歡你呢?”雁行冷笑道,拿著刀的手又用了幾分力。


    明容盡量放緩唿吸,不讓脖頸因為起伏過大撞到刀刃上。


    “你也喜歡我的,雁行,這些事情……和我沒有關係。”


    說完又覺得有些底氣不足。


    “朕封你為昭陽縣主,不是為了讓你去與外族和親,要和親隨便拉個宗室女封個公主不就行了?你父親執掌鐵騎兵,若有朝一日峪倫部與大梁反目,你難道有那個勇氣自戕,使你父兄不受牽製?”


    “阿史那奧古孜將你視若珍寶,那又有何用?你能保證他永遠一心一意嗎?能保證他活的夠久,久到讓峪倫部的後人也對大梁再無侵擾之心?你能保證峪倫部一直存在嗎?”


    王朝更替尚且一夕之間,何況一個小小的遊牧部落。


    她天真地以為自己終於衝破桎梏,卻沒想到一切早已明碼標價。嚐到的甜頭如今都要還迴去了。


    她不敢自戀地以為皇帝是因為她才對峪倫部動了心思,但用一個小部落換一時的安泰,還能有順帶的意外收獲,他會更高興的。


    “我和哥哥那麽信任你!我們那麽信任你!!”


    雁行壓低著嗓子,整個人都開始顫抖,雙眼通紅地盯著明容。


    “我們一心想與梁人交好,可是換來的是什麽?不是什麽狗屁的兄弟之情,是拋棄、背叛!你是大梁天將的女兒,整天跟那幫皇子公主待在一塊兒,你真的敢說自己一無所知?!”


    “刀抵在脖子上了就想把自己摘出去?徐明容,門都沒有。”


    兩行清淚從雁行的麵頰上滑落,破碎的美人麵比什麽都攝人心魄。


    你不該這麽想的,徐明容,你為什麽要這麽想,那是你的朋友。


    明容緩緩抬起手,想為雁行擦去眼淚,被她偏頭躲開。


    她微微閉上眼睛,輕聲道:“雁行,對不起,我沒有想過。但我從來不曾背叛過你和奧古孜。”


    “我還能為你做什麽?我幫你出宮去吧。”


    如果僅僅隻是挾持她,雁行連丹鳳門都出不去,就會被禁軍當場拿下,這樣做沒有意義,她一定是想出宮。


    果然,雁行說道:“帶我出宮,別想耍什麽小心思。”


    明容心裏鬆了口氣:“我隻帶了一個丫頭,你認識的,她不會武功。”


    她伸出雙手,舉到雁行麵前,示意自己也沒有藏武器。


    “把匕首收起來吧,我帶你出去。”


    雁行微眯起眼睛,一雙眸子藏在睫毛後麵警惕地打量著她,明容仿佛遊刃有餘的姿態深深刺痛了她。


    心裏想著,手裏的匕首又向前壓了一分:“你到底在想什麽,徐明容?”


    明容長歎:“我隻是想為你做我能做的事,隻是你出了長安,剩下的我就幫不了你了,若到時候你要補辦文牒,官府自然會發現你,而造假的事情我辦不了。”


    雁行沉默半晌,收迴匕首,插在腰間,一手鬆開明容,退後一步。


    明容揉了揉肩膀,看見吳山在對麵使眼色,伸手摸了摸脖子。


    血。


    並不多,隻在指尖暈開了一點,剛才太過緊張,自己都沒發現被割破了。


    雁行並沒有注意到這裏,正站在門邊觀察是否有禁軍經過,然後迴過頭道:“走,你帶路。”


    在外人看來是雁行挽著明容的胳膊,兩人像往常那樣並肩前行。但隻有明容知道,自己後腰處抵著的冰冷刀柄,告訴她一切都不複從前。


    兩人一路上再沒有說過話,過去的種種在身後撒了一地,一直撒到朱雀門前,在宮門落鎖的那一刻付之一炬。


    明容:“我們往西走,往東會經過侯府。”


    雁行眸光閃動,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明容帶著雁行上了自家的馬車,一路從金光門出城,此刻天色漸暗,拉上車簾,無人掌燈的車內晦暗不明,二人的輪廓毛絨絨的,模糊了邊界。


    成功過了金光門,馬車在十幾裏外小道邊的樹下停下,雁行徑直起身拉開簾子,突然被明容從身後拽住手臂。


    “你要迴去找奧古孜嗎?”


    雁行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一走,聖人未必不會命人一路沿途找你,官道難走,小路多豺狼虎豹、山賊匪寇,你要怎麽北上?”


    雁行迴過頭,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望了她許久,冷笑一聲:“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明容一愣,猛然發現車外麵不知何時亮起火光,呈包圍之勢,自己一手還抓著雁行,就著她出門的動作自己也探出身去,發現神不知鬼不覺中,侯府的馬車已被一群蒙麵人圍在中間。


    “雁行,你……”


    雁行跳下馬車,隨手斬斷拴馬的繩子,跳上一匹馬背上,迎上明容不可置信的目光。


    “你放心好了,我對你沒興趣,不過自有人有興趣。”


    還沒等明容再多言,她已拍馬離開,待她走後,蒙麵人立刻補上了缺口,紛紛提著刀向馬車靠攏。


    車夫和兩名護衛縱然訓練有素,可帶著手無寸鐵的明容和吳山,要在十幾人裏殺出重圍也未必有勝算。


    “天子腳下,你們就不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嗎?!”


    明容站在轅座邊,掃視了一圈蒙麵人,還未交手,她並不清楚這些人的來曆,亦不知到底有幾分本事,可也不敢貿然試探,這時候若是……


    明容的眼神黯淡了幾分。


    早知道就聽徐光舟的話往馬車裏塞一點防身的武器了!她現在隻能寄希望於城樓上的守軍能看到這裏的異樣。


    車夫和護衛們提著刀,將明容護在身後,小心翼翼地與敵人周旋,好在他們因為懼怕鐵騎兵的名聲,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直到一支燃燒的箭矢突然插進為首一人的胸膛。


    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明容瞳孔一縮,在蒙麵人暴起的瞬間立刻伸手把吳山拽進車裏,自己也躲了進去關上車門,拚命在車裏搜索能用的東西,卻突然在坐墊邊上的夾縫裏,摸出來一把突厥形製的匕首。


    上麵還殘留著幹涸的血跡,明容一下想不起來這是哪裏來的,隻是情況危急,沒時間給她細想,便見一把刀紮破車窗捅進來,堪堪從吳山耳邊劃過,嚇得她一下撲倒在地,那人見車窗破了一個口子,便想探身進來,被明容先一步紮破了喉嚨,血濺了一整個車廂。


    明容拉著吳山起來,兩人壓低身子,蹲在地上,時刻警惕著兩處車窗和車門。


    隻聽外麵喊殺聲和金屬碰撞聲交織,卻沒一會兒便偃旗息鼓,明容心裏納悶兒,悄悄用刀尖撥開簾子的一角,看到一雙緞麵的鞋子立在車旁,再往上看,好麽,繡著龍紋的。


    她把匕首插迴去,丟在車座上,推開車門,大咧咧地走出來,看了一圈倒地不起的人,在跳下車的一瞬間被一雙手扶住。


    “好巧,被你救了。”


    她看了一眼趙叔元,又看見他身後笑眯眯的路平,禁苑之後她還沒見過他。


    “這些人沒留活口?”她看著地上的屍體,努了努嘴。


    趙叔元:“沒有,武功不高,也難怪尋死的本事這麽強。”


    “你什麽時候說話這麽損?”明容納悶兒地看了他一眼,見那人不知怎的沉著臉,想起來自己有要緊事沒問。


    “你怎麽來了?”


    “路平今日替我去東宮找大哥議事,迴來告訴我說看到你和阿史那雁行往宮外走,我就覺得不對,立刻帶著人追過來了。”


    趙叔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除了一身的血之外沒什麽問題,便放下心。


    “她料到我會為了她走金光門,在這裏設伏。”明容苦笑一聲,語氣有些淒涼,“真是一點情麵都沒了。”


    路平蹲在地上,跟著侍衛一起搜查屍體,拿著一包藥粉和繩子起身:“他們不是來殺人的,是來綁人的。”


    “綁我?”明容指了指自己,“雁行說她對我沒興趣,那還有什麽人要綁我?”


    她看向趙叔元,趙叔元搖搖頭:“這個時候想綁你,理由很多,可能因為你是忠勇侯的獨女,也可能僅僅是因為你是徐明容。”


    “也可能是衝著殿下。”


    路平走到趙叔元身邊,把東西舉到他身前,趙叔元揮了揮手,讓他拿開。


    “我送昭陽縣主迴去,你帶著人把這些都細細查看過,再送到京兆府去。”


    明容謝過路平,轉身迴到馬車裏,剛坐定卻發現趙叔元也跟了進來,在破窗前坐下,美其名曰不能讓大家閨秀給別人看了去。


    人家剛救過自己的命,明容也不好意思趕他走,撩開簾子看到路平站在車窗外似笑非笑,縮迴來悄悄翻了個白眼。


    “這是什麽?”


    明容轉過頭,看見趙叔元手裏拿著那把染血的匕首,新鮮的血液已經覆蓋上了舊的痕跡。


    “這是……”


    她仔細辨認許久,才想起來這把匕首的來曆。


    “哦這是……”她伸手想拿迴來,趙叔元把手往後縮了一下,明容歎了口氣,放棄取迴,“這是奧古孜的。”


    趙叔元像是毫不意外,掏出帕子把上麵的血擦幹,還給了她。


    “聖人之前在禁苑遇襲,我差點被歹人掐死,他一刀飛過來把那人喉嚨捅穿了,後來我忘記還給他了。”


    “嗯。”


    趙叔元忽然沒來由的懊惱,他既佩服阿史那奧古孜,也感激他當時的出手相助,若沒有他和雁行,他們萬萬撐不到忠勇侯前來救駕,但是……他心裏陰暗的那一麵總是在這種時候跑出來,說若不是峪倫部……恐怕他再沒有機會跟明容有任何瓜葛。


    “怎麽了?”


    明容見他愣神不說話,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趙叔元迴過神,躲閃地看向一邊。


    “沒、沒什麽。”


    “你……”他又迴過頭,糾結了幾番,皺著眉,“你為什麽那麽喜歡阿史那王子?”


    明容抿著嘴,她自己其實也沒有仔細想過,真要說起來……


    “他和我熟悉的人都不同,真摯,熱烈,像草原上的太陽,幹爽又耀眼。”


    雖然第一眼確實是因為奧古孜長得帥,這沒辦法,好皮囊是了解一個人之前最直觀最直接的優勢。


    “讓我一下忘了長安,繁華功名,歌舞升平,滔天權勢,這些東西明明那麽重要,可是在他麵前好像也沒那麽重要,好像……好像他一笑,我就覺得這些都無所謂了。”


    臉上突然感覺到光滑柔軟的東西,明容垂下眼,發現趙叔元拿袖子在擦自己的麵頰,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已淚流滿麵。


    “我……”她吸了吸鼻子,胡亂把眼淚抹掉,擠出一個笑容,“這話聽著是不是很消磨誌氣,我現在想想也覺得不對……”


    “不會的,明容,你沒有做錯事。”


    我為了試探你的心意,甚至願意在背後踹一腳自己的長兄,而無一絲悔改。


    “你隻是,你隻是很喜歡他。”


    就好像我看見你時,第一次明白何為春風拂麵。我以前總覺得這樣形容太過庸俗,桃紅柳綠,怎麽堪與你為配,可現在又覺得,除了春日,四時中竟再無可配你之時。


    就好像在那一瞬間萬物生長,繁花和新葉一同噴發,並非除了你之外萬物都失了顏色,而是他們共同因你的光華而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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