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容心裏“咯噔”一下,聽聞張老太太不愛熱鬧,她還以為是個不聲不響的老婦人,卻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日子公然指責兒媳。


    張夫人顯然也沒料到,頓時愣在了原地,餘光瞥見一眾的公卿貴族,眼眶慢慢地紅了。


    “婆母這是何意!朓兒是我肚子裏出來的,我會害她不成!”


    張夫人哽咽道,滿眼的難以置信。這樣的公卿夫人多少是要麵子的,遑論在這種場合,受到來自婆母近乎言其“不孝”的指責。


    “張家妹妹,沒事沒事,你家老太太也是一時急了,都是牽掛你家朓兒,哪裏是真的說你呢!”


    東昌侯家的符夫人趕忙站起來,拉住張夫人,怕她一時想不開,又去勸張老太太。


    “張家老太太,您這話就說重了,咱們在座的誰不知道我這老妹妹是最疼愛女兒的,況且這還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呢,如何就火燒眉毛了?聖人在上,慎言、慎言。”


    到底是顧及有許多人在場,張老太太不知又說了些什麽,便不再給張夫人難堪,張夫人忍著淚水,繼續給老太太布菜。


    給這麽一鬧,大家原本宴席上的興致就先少了一大半,明容和光艫兩個沒再交頭接耳,第一次做到“食不言”地吃完了一頓飯。


    出了這樣的事情,賓客都知道張家必然要有段不消停的時候,大多在席後都告辭離開了,隻有東昌侯府、忠勇侯府,以及渠國公府之類的人家,沒法子走不了,隻能再多留一會兒。


    渠國公一家因有事耽擱,席後才來,因而瞧著趙國公府的氣氛,一時還有些摸不著頭腦,被徐照樸拉到一旁囑咐了一番,這才恍然大悟地各自分開,去男女廳堂間。


    進了後院屋裏,想也不用想,必定是張夫人哭哭啼啼,張老太太閉門謝客,符夫人勸完這個勸那個,心力交瘁。而其他交情不深的老太太、太太們,隻需要在一旁不動腦子地跟著應聲附和,湊個趣兒罷了。


    明容看著程夫人一會兒微笑一會兒麵露同情,每一個表情都完美得恰到好處,由衷感歎程女士的社交水平。


    如此的飯後茶話會自然不會長久,坐了半個時辰大家也就散了。


    迴到馬車上,程夫人和徐照樸的麵色才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張老太太也實在是不懂事,這事兒原先聖上就還沒明麵上敲定的事情,皇家沒有適齡的女子,便覺得趙國公家的女兒合適,這才過來問了意思,誰想到那老太太這樣罵出來,這不是讓聖上沒臉麽!”


    徐照樸攤開雙手,一臉不理解地看著程夫人。


    程夫人歎了口氣。


    “到底關外不是京城貴女願意待的地方,當年明妃、解憂公主、文成公主之人,固然是女中豪傑,可也並非所有的女子願意去受這樣的苦,且不說關外貧瘠,就是……突厥人的一些風俗,也斷不是梁人願意接受的。隻是張老太太如此,確實欠妥,這是把趙國公往火坑裏推呢。”


    徐照樸也開始歎氣。


    夫妻二人輪流歎氣,把一旁的兄妹三人弄得很不知所措。


    光舟覺得這事雖然算是國事,可一時也算是家事,他不好多嘴。而明容和光艫,則是純純被這種充滿歎息的車內氛圍整得神情恍惚,沒一會兒就靠在一起睡著了。


    幾日後,趙國公府裏一直沒消息傳出來,京城裏也沒見一點消息,想必是趙國公囑托了當日赴宴的人家,萬萬不要傳出去,隻是這赴宴之人,又哪裏都是和趙國公交好、坦誠相待的,這話自然會傳進宮裏。


    隻要看徐照樸每日從宮裏迴來的臉色,便能知道聖上肯定是知道了,而且知道後心情很不好,隻是還沒拿趙國公開涮,搞得趙國公每日如履薄冰膽戰心驚。


    明容有些坐不住了,隻說想念趙懷玉,請示爺娘後,便向宮裏交了令牌,半日後便坐車進了宮裏。


    趙懷玉足足有一秋還多沒見到明容,正是想念得緊,還沒等明容進清寧宮,她已先等在宮門口,遠遠瞧見明容的轎輦,便一路飛奔而來。


    明容忙叫人停下轎輦,跳下去,小跑過去接住她,兩個人撲了個滿懷。


    看見趙懷玉跑得通紅的小臉,明容有些內疚心虛。


    “快順口氣兒,我這不是來了麽,看把你急的,你要是摔個大馬趴,我可得笑話你了。”


    懷玉錘了她兩下。


    “你這家夥,我來接你還不好了,怎麽就要笑話我!”


    “好好好!我不笑話你。”


    兩人手挽著手向清寧宮走去,懷玉立刻便開始問明容西北之行的所見所聞,進了清寧宮,鄭皇後也在,也拉著明容讓她講。


    鄭皇後是一輩子沒出過京城的女人,聽明容述說時,眼裏時而惋惜,時而驚奇,時而憤恨,時而欣喜,充滿了神往,讓明容看得心疼。


    “皇嬸嬸,明容以後一定好好學習,帶嬸嬸出去玩。”


    鄭皇後微微一愣,頓時眉開眼笑。


    “你這孩子!瞧瞧你這說的什麽話?真是可愛!”


    懷玉和幾個嬤嬤宮女也跟著一起笑。


    明容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確實發自內心地希望,像鄭皇後這樣溫柔的人,可以不被一輩子困在深宮裏。


    聊的差不多了,明容便說想去騎射場地看看,不知怎麽的,她料定能在這裏碰到奧古孜。


    “想必你是在西北有所感悟,荒廢了這麽久也該手生了,懷玉,你陪你明容妹妹一起去吧。”


    鄭皇後笑著看向懷玉,她“騰”的一下站起來,大步上前拉住明容。


    “說的正是,原先我是不如你的,然而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如今你定是我的手下敗將了。”


    明容拖長了聲音,並緩慢地點著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二人向鄭皇後告辭,離開清寧宮,坐轎輦去了場地,一路上有說有笑,肆意暢快。


    到了地方,果然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胡服騎射,滿頭辮子的年輕男子。


    懷玉朝那兒揚了一下下巴,看向明容。


    “喏,阿史那王子最近總來。方才母後見你來了,一時高興,忘了這些煩心事兒。前幾日趙國公府的那檔子事,想必你也知道,這幾日,阿史那王子日子也不好過。”


    明容疑道:“他原本願意聯姻?”


    懷玉搖了搖頭。


    “這我倒不知道,不過那些話傳出來,到底最難堪的還是峪倫部的人,他好歹也是王子,連同自己的家鄉一起,叫人那樣瞧不起,換了誰心裏都難受。”


    “這倒也是。”


    明容默默歎了口氣。


    那邊奧古孜注意到她們二人,策馬過來,一個利落的翻身,下馬向二人行禮。


    “見過大公主、昭陽縣主。縣主,許久不見了。”


    奧古孜本就是長身體的年紀,幾個月不見,又高了不少,明容看他的時候頭就得抬得更高了。


    “許久不見,你近來可好?”


    奧古孜笑著點點頭,眉宇間卻露出些許疲態:“都好。我聽聞你與侯爺救了雁行,實在是感激不盡。”


    說著他便向明容抱拳行了個禮。明容忙擺擺手,把他扶起來。


    “要謝啊還是找我阿爺去,我什麽也沒做,你這道謝我愧不敢當。”


    奧古孜笑了笑,嘴角露出苦意來:“你久未練習,想來生疏不少,我峪倫部再一無所長,在這騎射方麵還是拿得出手的,你可願意跟我學?”


    明容見他眸中黯淡,心裏很不是滋味,懷玉也明白奧古孜心裏難過,沒跳出來爭。


    她看出來奧古孜像是有話要與明容講,也不多留,隻叮囑了幾句便走了。


    “有阿史那王子在,也用不到我班門弄斧,我迴去陪母後了。”


    奧古孜叫人牽來一匹小馬,扶明容上去,牽著馬兒慢慢地走。


    “你可是有話要和我說?”


    明容忍不住問。


    “你也有話和我說。”奧古孜低頭看著草地,微笑了一下。


    明容撇撇嘴,算是默認了。


    最後還是奧古孜先開口。


    “你定是知道趙國公府的事情,也應知道聖上原本……希望我與趙國公府小姐聯姻。”


    “嗯。”


    “……你怎麽認為呢?”


    明容思忖片刻,道:“這事於大梁和峪倫部,也算是美事一樁,一來聖上也不算胡亂封個宗室女為公主糊弄你們,二來,共修兩姓之好,也有利於大梁與峪倫部的關係。隻是不知……你可願意?”


    “不管我願不願意,趙國公府的小姐,肯定是不願意。”奧古孜苦笑道。


    “……這個,是她們說的不妥,你別太往心裏去。”明容的話有些幹巴巴的。


    “話雖是難聽了點,倒也在理。”奧古孜驀地點了下頭,“我雖聽了不舒服,實則更怕聖上執意如此。”


    “這是為何?”明容很是好奇。


    奧古孜想了想,道:“以男女婚事求兩國安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也難以服眾。大梁願意下嫁貴女於峪倫部,固然是我族的福氣,然而峪倫部還是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果然,雁行能有那樣的想法,奧古孜更甚。他雖仰慕大梁,卻也從不自輕自賤。


    “我……”明容斟酌了一下詞匯,“我想幫你。”


    “噗。”奧古孜笑出來。


    明容有些羞惱:“你笑什麽!”


    奧古孜朗聲笑了一陣,眼裏又有了光彩:“你如何幫我?不必了,這都不是你的事。”


    “雁行是我的朋友,我也拿你當朋友,我肯定要幫你的!”明容認真道。


    “那好,我等你。”


    奧古孜握著韁繩,笑眯眯看著馬背上的小女孩。


    次日,張夫人請了程夫人到府一敘,趙國公自然也要找徐照樸,那邊還特意讓把明容也帶上,說昭陽縣主素有風趣的名聲,這次又隨欽差遠行,多了許多見識,讓來陪陪張朓。


    到了趙國公府,明容找準機會,同程夫人說自己不願意在裏麵聽婦人間的瑣事,程夫人本也不願意她多聽,況且還有“重任”在身,便放她出來了,明容帶著吳山一路打探,找到張朓的院子裏來。


    張朓院門口的看門丫鬟了解到她是忠勇侯府的小姐,雖有些為難,還是放她進去了,隻說小姐如今心情不好,未必願意見客。


    “張朓姐姐,我是徐明容。”


    不知為何,明容腦子裏很不合時宜地跳出了一句“姐姐開門,我係明容”,幸虧沒一時嘴快脫口而出。


    張朓的屋門緊閉,聽不見一點聲音。


    明容又站了一會兒,才聽見有人走動。沒一會兒,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是張朓的貼身丫鬟。


    那丫鬟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


    “奴婢見過昭陽縣主,隻是我家小姐乏了,不便見客,還請縣主改日再來。”


    “嗯……”


    明容沉吟片刻,抬頭道:“就說我是為了姐姐和峪倫部的婚事而來,勞煩姐姐再替我傳個話。”


    “奴婢不敢受,隻是……”


    那丫鬟蹙著眉,明容朝她點了點頭,她隻得把門留了個縫兒,再轉身進去。


    半晌,那丫鬟又出現在門口。


    “迴縣主,小姐說,縣主若是來勸小姐嫁過去的,就不必再見了。”


    丫鬟有些愧疚地看著明容,她雖已努力把語氣放緩,明容也能猜到張朓說這話時的神色一定不怎麽樣。


    “我是來幫姐姐的,還請姐姐一定見我,事不宜遲,一會兒我阿娘還找我呢。”


    明容一點不生氣,上前一步,麵向裏麵溫言勸道。


    四下裏寂靜,明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終於——


    “昭陽縣主,還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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