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武德殿。


    案幾旁的香爐輕煙渺渺,李善打開了那一份呈上來的奏章。


    他已經知道長孫無忌自盡了。


    在這之前,他雖然想要他的命,但是也要聽到他的辯解之詞再下旨。


    沒想到,他倒是先走了這一步,這讓他的心情,複雜難言。


    大唐看重文采,喜好駢句,即便是大臣們的奏章,也經常文采飛揚,引經據典。


    長孫無忌也不例外。


    可是這封奏章,卻幾乎舍棄了所有修飾的詞語,以拳拳之意講述:


    “罪臣長孫無忌,自年少時,便跟隨太宗皇帝創業,所經曆過的困難,生死考驗,數不勝數,曆曆在目。


    恍然不覺間,自己早已經過了耳順之年。


    耳順,本應順應道法,無悖逆強橫之心,可是我卻沒有做到。


    想來,還是夔國公劉弘基明慧一生,灑脫寡求,散盡家財,令兒女各憑本事。


    死後無難,兒女雖未貴極,也平安一生。


    其餘那幾個老夥計,房玄齡,杜如晦,甚至是魏征,哪一個死後,家族保了平安的?


    文德皇後所言,盈滿則虧,知足常樂,句句良言,可惜,臣不曾聽進耳去。


    罪臣說這些,並不是怪罪陛下,陛下定然知曉。


    如今,身處在這嶺南的群山峻嶺之中,脫離了長安城的繁華,就如同脫離了惑心迷障,更能看清楚自己的這一生。


    罪臣深知,臣將長孫全族,帶到如今這番境地,全是罪臣咎由自取,請陛下看在臣往日的功績,和血緣親族的關係上,不要怪罪長孫氏其他人。


    臣願意一人自盡,以謝皇恩。


    濮王殿下身邊所埋棋子,原本是為了防止他謀反亂政的,所以自從先帝駕崩之後,就開始籌謀。


    臣當時所做一切,都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穩固考慮,為了不負太宗皇帝所托,並非對皇室暗藏殺心。


    我手下,也再無其他暗子。


    那侍女在濮王府經營多年,房遺愛案子爆發之前不久,才得了濮王的信任,房遺愛的案子,因為都是在房家籌謀,所以那棋子並不知情。


    後來殺濮王,皆是因為懷恨在心,希望除掉誣陷我的人證而已。


    誰知,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當初誣陷吳王謀反,行了諸多便利。後來這便利便用到了自己身上。


    當初如何逼得高陽公主自盡,如今,這自盡之法,也報應到了自己的身上。


    小九,希望你能原諒舅舅。


    臣長孫無忌,叩拜。”


    李善看著這些熟悉的字跡,眼角微濕,緩緩合上了奏章。


    正在這個時候,一內侍雙手舉著一份奏章,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躬身行禮道:


    “陛下,這是戶部緊急送來的公文,說是今日剛剛從黔州送來的。”


    “呈上來。”


    那內侍連忙將奏章碰到了值勤的內侍手裏,在一旁侍候的小內侍,又將那奏章,捧到了皇帝的案前,放在了那一堆未批複的奏章裏頭。


    李善將長孫無忌的奏章合上,猶豫了一瞬,單獨放在了案幾的下頭,自己的位置旁邊,隨即微微歪了身子,伸手將那一份緊急奏章撈在了手裏。


    結果,就看到上頭說,長樂公主,因為水土不服,已經在十日前,病死在了黔州。


    他的心抖了一下,來來迴迴地看了好多遍,好似那些字他已經不認識了一樣。


    內侍看見他神情有異,臉色蒼白,也跟著忐忑起來,小聲請示道:


    “陛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


    李善沒有吭聲,依舊那麽看著。


    恍惚間,他好像又看見了長姐身著素衣,頭戴荊釵,離他遠去的背影。


    一會兒,他又看見了長孫無忌。


    看見他站在朝堂之上。疊著手背,垂放在身前,仙風道骨,微笑地看著他。


    往日那些熟悉的記憶,從小到大,一會兒是長姐長樂公主與他說話,一會兒又是長孫無忌教他念書。


    一股腦的全湧了上來。


    “陛下……陛下……九郎……九郎你醒醒。”武柔使勁兒地推著他。


    李善眼前的迴憶這才消散了,眼神漸漸地聚了焦,便看見周圍圍了許多人,宮婢內侍,還有急匆匆跑進來的太醫。


    而武柔就跪坐在他的身旁,一臉焦急地看著他。


    李善怔怔地看著她,打量著她,似乎是有些分不清現實和迴憶,問:


    “你怎麽來了?”


    武柔這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說道:


    “你魔怔了許久,怎麽叫都叫不醒,嚇得內侍趕緊去喚我,陛下,你嚇死我了!”


    說罷,她就緊緊地摟著他的肩膀,將他的腦袋抱在了自己懷裏。


    李善頭靠在她的懷裏,聞著她身上的熟悉的香味,紛亂的心才微微靜了下來,但是太陽穴上,卻跟長了一顆心髒似的,“咚咚”地跳。


    他伸手抓著武柔的手臂袖子,有氣無力地說:


    “阿柔……我頭疼的厲害。”


    武柔聽聞,鬆開了他,捧著他的臉仔細地看著,見他整個臉都沒有多少血色,平時紅潤的唇都淡了幾分,頓時心疼不已,扭頭對著太醫說道:


    “太醫,快來,快來看看他到底怎麽了。”


    太醫本就等在一旁,聽了這個話,連忙躬身爬到了皇帝處理政務的矮榻上,跪坐在案幾對麵,將脈診掏了出來,放在案幾上,伸手道:


    “陛下,請。”


    李善將手腕放了過去,太醫觀察著他的神色,又問了幾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陛下無甚大礙,隻是過於勞累,又鬱結於心,鬆了精神,多休息幾日,或許就能好了。臣去開幾副安神的方子。”


    武柔聽聞,這才鬆了一口氣。


    見他依舊神色蒼白,渾身虛浮,便又將他摟在了懷裏,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輕輕地替他揉著太陽穴的位置。


    太醫走了,武柔使了個眼色,讓其餘人都退了出去。


    她撫了撫他的肩膀,胳膊上的龍紋刺繡,冰涼又堅硬,如同真正的鱗片一樣,好似能隱喻些堅固不可破的東西似的。


    她心頭稍微安穩了些,輕聲說: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一向戀舊,得到新的東西不見欣喜,失去舊的卻比心頭遭剮還痛。


    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你多想想我,想想咱們的弘兒,還有我肚子裏的孩子。”


    李善眼睛轉了轉,突然便哭了出來。


    他將自己的聲音壓得很小,靠在武柔的肩頭上,眼淚卻嘩拉拉地往下落,說:


    “他們都是我害的,可是我並不想,並不想是這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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