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的長子長孫衝,流放嶺南的前一天,長樂公主身著素衣,頭戴荊簪,將象征公主身份的誥命聖旨,漁符和金印,一並捧進了太極宮,像皇帝請辭。


    李善看著姐姐這樣一副淒慘的模樣,眼睛瑟縮了一下,隨即啞聲道:


    “長姐一定要這樣,讓朕的心裏不好過麽?”


    長樂公主將裝著這些東西的托盤,緩緩放在了地上,揚起臉來,依舊是溫柔慈愛的表情,說:


    “我不是要讓你不好過,隻是你有你必須要做的決斷,我也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與駙馬感情甚篤,他和孩子們都要去受苦,我自己怎麽能自己留在長安,一個人享福?”


    她認真地看著李善的眼睛,見他神情痛苦,便又誠懇地說:


    “你是皇帝,自有你的迫不得已,姐姐不怪你,真的……你就當長姐自私,要與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在一起。此一去,恐怕這輩子不能再見了,你多保重。”


    她說完,撩著衣裙,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在李善痛苦的目光中,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他一遍,像是不舍得,又像是要將他的樣子記在心裏。


    然後低頭,轉身,決絕地走了。


    李善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想要大聲喊她,可是又喊不出來,聲音卡在喉嚨裏,咬在牙縫裏,漸漸地就成了淚水,從已經通紅的眼眶裏湧了出來。


    他驟然轉身,看著武德殿上方,太宗皇帝題字的牌匾,強迫自己心冷堅硬,不做反應。


    隻是眼淚洶湧而下,淚水很快模糊了視線,什麽也看不清了。


    ……


    ……


    長孫無忌離開長安的那一天,濮王李泰,死了。


    查不出什麽原因,突然間流鼻血,然後很快便陷入了昏迷之中,太醫們替他延長了三天的壽命,還是死了。


    前來稟報詳情的,是跟著濮王的老管家。


    老管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李泰臨死時之前的事情,都說給了皇帝聽。


    帶著他自己的感情。


    李善聽著,就好像親眼看見了他的四哥,從活人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具屍體一般。


    他靠在案幾上,垂著眉眼,久久都沒有反應。


    他突然間覺得,長樂公主跟他的訣別,還有李泰的過世,都是一種信號,一種因為他為了皇權穩定,真正要當孤家寡人的信號。


    他自己從這悲劇的開端中,靈魂飄到了一旁,看著自己呆坐在這裏,看著自己痛苦到麻木,到認命。


    眼淚似乎都是冷的。


    武柔聽到了消息,從外頭進來,就看見李善側著臉,坐在案幾後頭,垂著眼睛半閉著,像是一座沒了靈魂的雕像。


    她走到了管家的身旁站定,問:


    “怎麽會這麽巧,濮王殿下要來朝堂指證長孫無忌,便突然出了事情,府裏就沒有什麽反常的事情麽?”


    老管家一聽,哭聲頓時止住了,抬了眼睛看向了武柔,似乎在思索在迴憶,說:


    “沒有什麽反常的事情啊,跟著濮王殿下的都是府裏的老人,太醫檢查過了,吃過的食物裏也沒有毒……”


    李善聽聞,眸子終於動了一下,他想起了當時長孫無忌跪在朝堂之上,聽說李泰來不了時,他那身影中隱隱透著得意的樣子。


    霎時間便起身站了起來,問身旁的內侍:


    “長孫無忌現在走到哪兒了?”


    那值勤的內侍有些慌張,仔細想了想,說:


    “陛下,按照規矩,辰時從大理寺出發,現在還不到三刻,應該是沒出長安城……”


    李善聽聞,直接大步從案幾後頭走了下來,經過武柔身邊的時候,小聲說:


    “我去追長孫無忌,有些事情要問他,等我迴來。”


    說著,就讓內侍去準備出宮的衣物和馬匹,招唿燕未帶人,急匆匆地走了。


    ……


    ……


    長安城外,長孫無忌一個人被官差押送著,周圍跟了兩隊府兵護送,剛剛出了長安城的朱雀門。


    他身上戴著鐐銬,身穿白麻的囚衣,扭過頭往後看了一眼,巍峨的城門上,朱雀門幾個半人高的大字,厚重又威嚴,再往裏,街坊相間,屋頂鱗次櫛比,一直通到了天際線上。


    而與天際線相交的地方,便是太極殿的飛簷瓦頂。


    那是整個大唐權利的最中心,最高的地方,從前他站在那裏,好像整個天下都跟他有關,如今看呢?


    ……嗬,一個白衣老頭,將要死在不知名的窮鄉僻壤去了。


    長孫無忌心中無限悲涼,想起自己榮耀一生,卻落得這番下場,微微眯了眯眼睛。


    突然,大街上來了一群人,一群宮中的侍衛。


    正在騎著馬,朝著他飛奔而來。


    那一刻,他的瞳孔放大了,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或許年輕的皇帝,終於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離不開他,反悔了叫他迴去呢?


    侍衛們果然在他閃亮的目光中,停在了他的身旁,分列兩旁,李善騎著馬,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穿著宮中的常服圓領袍,寶石般的藍色,流動著絲綢特有的光澤,沒有龍紋,隻有袖子處盤旋著專屬於皇帝的紋樣,不是太顯眼。


    就像是他小時候做晉王時,被他抱在懷裏時穿的衣服。


    可是從前那個親切可愛,乖巧地叫他舅舅的孩子,如今坐在馬背上,一臉寒霜。


    李善拽住了韁繩,伸手掀了頭上鬥篷的兜帽,將自己的整張臉都露了出來,腦後的發帶很快就被吹到了前頭,隨著風,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臉頰。


    他看著長孫無忌,沒有下馬。


    因為長孫無忌用一種驚喜和希冀的目光看著他,而他不想讓他誤會。


    果然,長孫無忌仰著臉,眼睛裏頭的光,漸漸地熄滅了。


    他也沒有跪,而是苦笑了一聲,說:


    “此一去,這輩子估計就見不著了,最後一迴見麵,不做君臣,隻論親情如何?”


    李善看著他,明顯眼神瑟縮了一下,抿了抿唇。


    他抬起了眼睛,看了看遠處的官道,看了看官道通往的天邊,說:


    “好。”


    說著就端莊穩重地從馬背上翻了下來,站在了長孫無忌的麵前。


    長孫無忌問出口了心中的疑問:


    “陛下既不是來挽留我的,是為了什麽?”


    李善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說:


    “四哥突然去了,我想或許舅舅知道是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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