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魂落魄地迴到了武德殿,武德殿內,皇帝依舊在處理公務,案幾上放著依舊不少於平日的奏章。


    他抬眼看了一眼兒子,問道:


    “犀子好些了麽?”


    聲音很疲憊,但是依舊威嚴、冷靜


    李善站在台階下,微微低著頭,突然忍不住哭了出來,問:


    “阿耶……要是犀子妹妹就這麽沒了,最後關頭咱們誰也沒在她身邊,豈不是要後悔一輩子?”


    皇帝聽聞,像是忍受不住痛苦一樣,手扶著案幾的兩邊,微微躬了身子,肩背都佝僂了許多,然後他又直了起來,冷聲說道:


    “是會後悔,可是沒有讓疾病擴散,讓咱們兩個都生病暴斃,朝堂大亂後悔!你記著,你現在是太子了,不能總想著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痛苦,要多想想這天下的黎民百姓如何能安穩,大唐的基業如何能延續!”


    李善聽聞,肩膀微微顫抖著,過了一會兒,突然壓抑地哭著說:


    “做太子……太痛苦了。”


    皇帝聽聞,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滿,又有些著急,但是最後卻隻有一句:


    “阿耶知道,道理你都明白,你還年輕,習慣了就好。”


    ……


    ……


    武柔將晉陽公主背了迴來,又伺候著喝了藥,她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一睡,睡到了天黑。


    外頭還在下著雪,殿內上了燈,但感覺都比往日要更黑一些。


    武柔守著炭盆旁邊,靠在床榻邊,時不時地就濕了毛巾,替晉陽公主降溫,此時已經累得睡著了。


    旁邊的宮女看了看時辰,用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她,小聲地提醒她要不要去休息。


    武柔從迷糊中醒了過來,連忙就去看晉陽公主的臉色,見她皺著眉頭,睡得並不安穩。


    她怕她做噩夢難受,便小聲地喊她:


    “公主……公主……”


    晉陽公主漸漸鬆了眉頭,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會兒,聲若蚊蠅地說:


    “武才人,我今日見到哥哥了,不是在做夢吧?”


    武柔笑了,帶著欣喜的語氣,小聲地說:


    “是真的,我背你去的,你忘了?……你還答應了我一定要好起來。”


    晉陽公主的精神似乎好了許多,蒼白的嘴唇勾起了月牙似的弧度,露出了一點點兒貝齒,甜甜地笑著說:


    “那太好了,我還夢見哥哥給我講故事了,語調跟母後一樣,講完了還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親了親我的額頭……原來是真的。”


    武柔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僵硬了,心知她這是燒糊塗了,還在說胡話,她心酸地低了一下頭,看著她可愛的大眼睛,溫柔又小聲地問:


    “公主,我陪著你不好麽?武才人陪著你啊……太子殿下有事情忙,我陪著你。”


    “我想你們兩個都陪著我……嘿嘿……”晉陽公主撒嬌似地說。


    “太子說了,等你完全好了,咱們就一起出宮去玩。武才人可等著這一天呢,公主可不能耽誤了我出宮去的機會。”


    晉陽公主笑著合上了眼睛,似乎是說了幾句話之後,累極了。


    武柔握著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臉頰旁邊,眼眶發紅,癡癡地看著她,在心裏頭不停地祈求神佛保佑,一定要讓她好起來。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父皇什麽時候來呢,我有話要跟他說。”晉陽公主突然說,眼睛依舊是閉著的。


    武柔想了想,說:


    “明日吧,今天太晚了,已經半夜了。”


    晉陽公主的小手使勁兒地握了她兩下,然後氣息不穩地說:


    “武才人……以後要是……別人欺負你怎麽……我食言了……不作數。”


    武柔聽聞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她雙手握著晉陽公主的手,強忍著才沒有發出聲音,故作輕鬆地說:


    “就是啊,公主要是不好,我怎麽辦?所以公主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嗯?”


    “武才人……”


    “嗯?”


    “我好害怕……天好黑……”


    武柔哭著抱著她,說道:


    “沒事,有我在呢,我陪著你呢,不怕,啊。”


    晉陽公主睜開了一點點兒眼縫,視線像看著她,又不像是看著她,說:


    “我好像看見母後了……”


    武柔聽聞,整個身子都震了一下,然後再也忍不住痛地哭出了聲。


    她是經曆過親人去世的,當初她阿耶武士彠在臨終前,就說看見了已經故去的人,之後沒多久就咽了氣。


    她頓時恐慌了起來,一邊招手去讓人去喚醫官,一邊哭著對著宮女喊道:


    “去,趕緊去通知陛下和太子,讓他們來看看晉陽公主,讓他們來看看晉陽公主!”


    立政殿的殿閣裏,整個的亂了起來。


    武柔就跪在床榻前,死死地抓著晉陽公主的手,大聲地對著她喊道:


    “公主!你打起精神來!你看著我!別睡!咱們說好了,你要帶著我出宮去建府,咱們還要去看你大哥,咱們要一路遊山玩水,玩到黔州去。


    這世上還有這麽多好玩的好吃的,你還沒有見過呢!你還這麽小,你不能死!”


    可是晉陽公主再也沒有了反應,不管是醫官紮針,還是切穴位,還是武柔拚命地喊她,她都靜靜地躺著,眉目鬆弛,幾乎沒了唿吸。


    不一會兒,皇帝一個人過來了。


    他隻穿了一件寢衣,發髻都是鬆散的,外頭裹了一件裘皮鬥篷,就慌裏慌張地跑了過來。


    進了殿閣之後,他先是站在遠離床榻五步遠的距離愣住了,見醫官束手無策地站著,武柔趴在床榻邊兒哭,而自己的女兒麵色平靜地躺著,瘦小的身體,在寬大的床榻上,像是一個單薄的紙娃娃似的。


    “她……她怎麽樣了?”皇帝艱澀地問。


    醫官連忙跪在了地上,抖著身子迴道:


    “已經……已經幾乎摸不到脈搏了。陛下恕罪!臣已經盡了力了,實在是公主先天體弱,迴天乏術。”


    說罷他就連著在地上磕頭。


    皇帝耳朵“嗡”地響了一下,感覺整個天都在旋轉,武柔的哭聲也變得朦朧起來,他腳步蹣跚地走了過去,坐在了床榻邊,輕輕地喚了一聲:


    “犀子……阿耶來看你來了。”


    晉陽公主沒有任何反應。


    皇帝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臉,等了一會兒之後,突然一下子便哭了出來,伸手將女兒抱了起來,死死地摟在懷裏,嚎啕大哭。


    ……


    ……


    晉陽公主歿了,死在了十一歲的年紀。


    她臨終時,皇帝看了她最後一眼,抱著她一直哭到了天明,本來醫官們要勸他離開立政殿,遠離疫病傳染的風險。


    但是誰也不敢吭聲,因為悲痛之下的皇帝,將太子李善困在了武德殿的偏殿裏,從始至終都沒有讓他出來過。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心裏是清楚的,他清楚有風險,但是他不在乎了。此時誰要是敢勸他,他可能真的要殺人的。


    立政殿裏停靈七日,七日,武柔都守在棺槨前。


    她哭得眼睛都腫了,舍不得離開半步,不管白天黑夜都在棺槨旁,做夢都希望晉陽公主能活過來。


    到第三天的晚上,突然太子身旁的侍衛燕未,偷偷到了立政殿來找她,說太子要見她。


    武柔整個人已經恍惚了,她靠在棺槨的停案旁,聽了這個話之後,看了燕未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太子殿下被陛下下旨,困在武德殿裏出不來,他快瘋了,一直吵著要出來見晉陽公主,而且他不相信晉陽公主已經歿了。


    武才人,我們快攔不住了,再這麽下去,違抗聖旨的罪名可大可小。請武才人跟我去一趟,就隔著窗戶說幾句話,勸勸他。”


    武柔的眸子這才晃了晃,她扶著停案站了起來,扒著棺槨的邊兒往裏頭看了看,見燭光下,那個小小的身影依舊端莊祥和的躺著,再也不會笑,也不會說話了。


    她失望地臉色又白了幾分,站在燈火香燭間愣怔了好一會兒,才一聲不吭地往外走了。


    武德殿就在立政殿的隔壁,出了院子,再進一個院子就是。


    現在武德殿的防衛全是東宮的侍衛在做。


    隻有少幾個固定守衛武德殿的在這裏,其餘全跟著皇帝去了立政殿了。所以武柔很容易就進了武德殿的大門,跟著燕未走到了一處殿門的窗戶外頭。


    外頭的雪還沒有完全化開,人站在外頭一張嘴便冒著熱氣,武柔艱難地開口,喊了一聲:


    “殿下。”


    可是她的聲音已經完全哭啞了,嘶啞的聲音幾乎像是蚊蠅一般,她自己都怔住了。


    燕未也怔住了,但是他很快便替她傳達道:


    “太子殿下,武才人來了。”


    就聽見裏頭有東西翻到的聲音,還有幾個侍衛阻攔的聲音。


    “殿下,殿下……”


    “我不開窗,讓我過去!”


    李善從侍衛們的阻攔裏衝到了殿內的迴廊外,看著外頭模糊的身影,殿外的人側身站著,儀態端莊平靜,並不像是傷心的樣子。


    他心裏的僥幸便又濃了幾分,問:


    “武才人……犀子沒事吧?要是有事的話,父皇怎麽會不放我出去呢?”


    武柔沉默了一會兒,才偏過了頭,望著裏頭說:


    “陛下將自己困在立政殿裏隔離,還有三天才能出來,你們兩個,總得留一個保險的。”


    李善一聽她這嘶啞的聲音,頓時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世界突然安靜了,萬籟俱寂。


    過了一會兒,他猛地扒著窗欞,痛苦地低吼道:


    “放我出去!你去跟陛下說我要出去!!讓我見見她,讓我見見我妹妹!”


    裏頭的侍衛們連忙拽住了他,勸道:


    “殿下……已經晚了,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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