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依舊溫柔又體貼地勸他:


    “怎麽會忘呢?大哥想想,如果他們真的覺得大哥不行,肯定早就上表讓父皇重新考慮太子人選了。尤其是魏征,他什麽話不敢說?


    可是你看,雖然那些朝臣們可能有時會抱怨,但是……大多還是理解大哥的,並不認為你自身有什麽錯。”


    晉王溫柔和緩的聲音語調,似乎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極為有說服力,最後他還無比認真地加了一句:


    “他們都在等你。”


    太子側過臉,見晉王微微低著頭看著腳下,濃密烏黑的頭發,在腦後綁了一個沉重的單髻,有種溫柔又貞靜的美麗。


    這讓他想起了他們的母親長孫氏。


    他聲音惆悵的,懷念似地說:


    “小九……你真的很好,脾氣秉性越來越像母後了。你跟她一樣,溫柔又強大,總是能讓身邊的人安心下來,變得平和,有力量。”


    晉王抬起頭來,對著他微微笑了笑,像是一個吃了糖的孩子似的,沒有說話。


    ……


    ……


    太子用度的事情解決了之後,皇帝似乎就放了心,又沉靜在了《括地誌》之中,當他看到有趣和稀奇的地方,還總想招魏王來問問。


    後來為了他問的時候方便,便直接讓魏王住了進來。


    於是等到吃飯的時候,除了晉王、公主和武柔他們三個,又多了一個魏王進來。


    晉王不知道什麽感覺,反正晉陽公主和武柔看著他挺尷尬挺別扭的……


    這一天吃飯的時候,皇帝不知道在《括地誌》裏看到了什麽,突然放下了書本,說:


    “隋朝時賦役繁重,民間多有以自殘之法躲避徭役,兵役的。現如今隋已滅亡二十餘載,大唐人口大增,賦役較輕,怎麽還有人不惜以自殘逃避,還形成了‘福手村’?


    晉陽公主奇怪地問:


    “父皇,福壽村是什麽意思?那裏的人都很長壽麽?”


    皇帝還沒有說話,魏王便笑眯眯地替她解釋道:


    “不是那個福壽,是福手,手臂的手。有些人為了躲避徭役,不惜自斷一手,俗稱福手。”


    “啊?!”晉陽公主捂著自己的胳膊,似乎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胳膊沒有了,神情驚恐。


    皇帝白了魏王一眼,埋怨道:


    “你跟她解釋那麽清楚做什麽,迴頭她晚上又要做噩夢。”


    魏王連忙笑著賠禮道:


    “我錯了、我錯了,犀子妹妹忘了我剛說得話吧。”


    皇帝收迴了白眼,將書本放在了一旁,疑惑地問他:


    “老四,這村子確實屬實麽?以前朕能理解,畢竟徭役繁重,隋煬帝時,又是修大運河,又是打仗的,又是修宮殿,日程催的緊,時常一個人十八歲去服徭役,死在路上都沒有迴來的時候。


    可是如今這又是為何?朕自登基以來,已經吸取前朝教訓,竭力避開種種。


    雖然興修水利,也建過幾個行宮,可是都是避開農時,一個人最多服役三個月,而且登記在冊,避免重征。這已經很輕了……怎麽還有人不惜自殘呢?!”


    皇帝越說越氣,最後都已經氣得喊出來了,好像自己一片苦心全喂了狗似的,十分地不憤。


    在場的人明顯唿吸都變輕了,連伺候在旁的宮女和內侍們,都不由地垂下了眼睛,頭低得更狠了,生怕自己鬧出動靜,招了皇帝的怒火。


    魏王用胖胖的手撓了另外一隻手一下,緊張地眨了眨眼睛,在皇帝的逼視之下,他終於說道:


    “可能是因為消息閉塞,成了一種默認的風俗吧。不過,父皇不要生氣,也有可能是征集的消息有謬誤,迴頭我派人再去實地校驗一番。”


    皇帝看他這個表情,這個語氣,就知道他說是實地校驗,實際上就是打算按照他的喜好更改詳情。


    他心中不悅,心想我是真的的關心實情,你卻想著哄我高興,這不是耽誤事情麽?!


    可是不高興歸不高興,他也沒有說什麽。


    本來這個兒子就自卑,從來做什麽都奔著討好他的意思,又可憐又讓人無奈。


    誰讓自己當初將他過繼出去,讓孩子心裏受了創了呢?


    自己的兒子自己擔待。


    於是,他沉著臉沒有吭聲,轉而將眼神在殿閣裏轉了一圈,問:


    “你們覺得呢?這事情有沒有道理?是真的麽?”


    武柔和晉陽公主對視了一眼,晉陽公主說:


    “我也理解不了……斷了手可是一輩子的事情,想太子哥哥……”


    她截住了話,抿了抿嘴,沒有繼續往下說。


    可是誰都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一個人落下殘疾是多大的打擊,太子就是一個例子。


    在一陣沉默之後,她接著說道:


    “……他們為了躲避三個月的活兒,怎麽能做到這種地步?”


    皇帝又用疑問地目光看向了武柔。


    武柔認真地想了想,說道:


    “啟稟陛下,也不是沒有可能,我在並州老家就聽說過一個例子,當地一位商賈家裏有個獨子,體弱多病,其父擔心兒子死在徭役期上,便狠心斷了他三根手指。”


    皇帝聽聞冷笑了一聲,說道:


    “他就不怕自己兒子死在失血過多,傷口發炎上?!”


    武柔拉著披帛遮了一下下巴,乖順地垂首道:


    “阿柔不知道他們心中具體是如何衡量的,不過這個例子是真的,是我阿耶認識的人,聽他說的。”


    皇帝沒好氣地說:


    “除了武士彠,這世上的商賈就沒有一個好東西!皆是投機取巧,自私自利之輩!”


    武柔聽了,感覺好像被誇了,又好像被罵了,渾身不自在,屁股都有些坐不住。


    皇帝轉而看向了晉王,問:


    “小九,你說呢?!”


    晉王早已經在心中思量了許久,立時便開口說道:


    “也不是沒有可能。四哥說,可能是詔令不通,形成了風俗也有很道理。


    隋朝滅亡也才二十多年,經曆過那斷繁重賦役的時期,還活著的人大有人在,他們心中,對服徭役的恐懼早已經深入骨髓。


    而且他們現在大多都是祖父母或者父母輩的人,對朝廷不信任的認知會以長傳幼,又對自家孩子有掌控權,替他們做決定,控製他們的行動,也在情理之中。”


    此話一出,魏王、武柔、晉陽公主都驚訝地看著晉王。


    這確實是他們都不曾想到的角度,而且是很有可能的。


    皇帝仰著臉想了想之後,暗自咒罵了一句,說道:


    “罷了,若真是這樣,那隻能怪隋煬帝急功近利害了他們,跟朕的治理沒有關係!”


    這樣他心裏頭還舒服多了呢!


    可是說歸說,該解決的還是要解決。


    接下來的幾天,朝堂上就派人做了實地調查,將各地青壯年自殘的現象大致統計了出來。


    消息像是雪花一樣,變成了奏章傳到了長安城。


    朝堂上議論紛紛,都驚訝於此種現象的數量,遠超他們的想象。


    在如何杜絕這一現象上,各抒己見,有人說要在各處張貼告示,重申修養生息的政策,讓民眾們明白自斷肢體躲避三個月的徭役不劃算。


    也有人說,這種宣傳毫無用處,就應該發現一例,加重懲罰,以示懲戒的。


    在探討的時候,太子坐在皇帝的下首旁,一言不發,渾身都帶了刺一樣難受。


    當皇帝問他意見的時候,滿朝文武都看向了太子。


    太子在眾人的目光下,不自覺地將傷足往後收了一下,。


    他感知到了自己內心的膽怯心虛之後,又產生了深深地自我厭惡和痛恨,甚至那些人目光裏頭的含義,都讓他覺得頭暈目眩,惡心想吐。


    他看著階下,許久都沒有說出話來。


    皇帝微微皺了眉頭,冕旒下的玉藻輕輕晃動,又叫了一句:


    “太子!”


    太子醒悟了過來,衝著皇帝的位置微微前傾了身子,低下了頭,半晌才說道:


    “兒臣覺得……兒臣不知。”


    他的聲音是那般的艱澀。即便沒有抬頭,他也能感受到皇帝對他的失望,朝臣們對他的失望。


    皇帝隻好又問向了晉王:


    “小九,你說,你覺得該如何辦好?!”


    晉王擔心地望著太子,清雋的眉目間滿是憂愁,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道:


    “父皇……兒臣覺得,還是以宣傳為主,懲戒恐怕隻會加大他們的恐慌,對朝廷的印象更加的恐懼。”


    皇帝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怒火,直接怒罵道:


    “放屁!他們恐懼的是前朝的朝廷,是我大唐的朝廷麽?減輕賦稅徭役已經是施恩,現在連施恩都不領情,還要接著縱容,朝廷的威嚴何在?!


    傳旨尚書省修改律法,以後但凡出現自殘以躲避徭役的人,賦稅加倍,徭役照舊!那些人為了逃徭役才自殘身體,想必也不會讓自己行動不了,重活幹不了就幹輕的!


    朕就不信,此令一出,那些人自殘再也沒有好處,他們還會接著執迷不悟!”


    朝堂上,晉王陡然挨了這一罵,嚇得一個哆嗦,抿了抿唇,眼淚都快下來了。


    說實話,自打他記事以來,從來沒有挨過父皇的訓斥,他自己謹言慎行,克己複禮是一方麵,父皇覺得他心性善良,格外疼他也是一方麵。


    他忍著眼淚,默默地退了迴來,稍微思索了一番,就明白了。


    即便是他所答不對,父皇往常也不會這麽生氣,這一迴父皇這怒火……恐怕還有一半是因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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