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武柔和另外兩個才人,王才人和蕭才人一起在兩儀殿中,挑選審查中秋宴會的助興節目。


    上一年的中秋宴,因為還在打仗,從簡了。


    到了今年,和親吐穀渾的人選定了,吐蕃也被打服了,高昌也並入了大唐,一切都很順利,陛下心情大好,所以準備大辦熱鬧一番。


    要大辦,需要辦的事情就多了,於是由徐充容授意,三個平時辦事的才人就聚到了一起,一起督辦宴會的施行。


    教坊司的樂伎們在兩儀殿專用的側道上拍了一排,男男女女,從鍾到鼓,什麽樂器都有,身前的樂譜擺了很厚一遝紙,每一個上前表演節目需要伴奏的,都是他們演奏聲樂。


    中間的兩個波斯女子隨著鼓點跳的熱烈,一身露骨的紅衣,飄起的頭巾和裙擺,雪白的皮膚,燦爛的笑容,都很吸引人。


    武柔驚訝地看完了,然後問身邊的兩個人:


    “王才人、蕭才人,你們覺得這個怎麽樣?陛下會喜歡嗎?”


    王才人沒吭聲,蕭才人尷尬地笑著說:


    “我們都聽武才人的。”


    武柔審視了她們的表情一眼,沒有接話。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由民間故事改編的鬼麵戲演完了,雖然都是男人演的,但是扮演女子的那個,鬼麵畫的俗氣,肢體表現造作下流。


    說實話,故事看起來確實引人發笑,但是放在兩儀殿的宴會上,就不知道合不合適了。


    武柔便又問:


    “這個兩位怎麽看?”


    王才人依舊冷著臉不吭聲,蕭才人依舊還是剛才那一句:


    “我們都聽武才人的。”


    那語氣極為委曲求全,就跟她是個惡霸一樣。


    武柔勸自己平心靜氣,想著差事最重要,於是耐著性子,虛心求教道:


    “我知道陛下喜歡詩歌,尤其是名家朗朗上口的新作,譜寫成的曲子他肯定喜歡。再者剛剛那幾位舞劍的,剛柔並齊,神行兼備,陛下肯定也喜歡。


    其餘的這些胡人舞蹈,還有這民間俗氣的故事,我卻摸不準了。


    兩位都比我年長,陪伴陛下的時間也長,還請兩位費心指點一二,咱們合力做的差事,怎麽能隻聽我一個人的呢?”


    她話說完,蕭才人好像被打動了,沒有吭聲反對。王才人卻開了尊口,冷嘲熱諷地說:


    “那可不敢,雖然我們入宮早,但是擋不住武才人會討人歡心,除了陛下,這後宮有權利的人物,哪個不喜歡武才人你呢?


    想當初,我就是打了那突厥人宮婢一巴掌,就被罰跪了一下午,此時我等還敢有什麽意見?自然是沒話可說。”


    王才人長得麵相乖巧,五官精致,說話時也不見表情刻薄,但她專門將陛下點了出來,將這諷刺效果拉了十成十,正好踩在了武柔的痛點上。


    武柔眼神恨的想打她,但是抿了抿唇卻笑了,稚嫩的臉帶著天真活潑,說:


    “沒想到王才人還挺記仇的,可是貴妃懲罰你是有理有據,你不服氣可以找陛下告狀啊。


    我反正是不得陛下的歡心,想必王才人定然比我強,陛下肯定會替你出氣的。”


    “你!”王才人臉色黑了,氣得地瞪了一眼武柔,卻說不出話來。


    她是從侍奉禦女升上來的,最是知道陛下的脾氣。


    他最討厭後宮女人爭寵的那些伎倆。


    別說將這種事情告狀了,就是在陛下麵前嚼舌根子說後宮哪個的不好,都會被陛下嫌棄。


    她去告韋貴妃的狀,那不是找死嗎?


    蕭才人見兩人懟上了,勸和說道:


    “算了,別吵了,要是被充容娘娘知道,咱們幾個還不得各挨五十大板,這麽忙誰經得住罰抄寫?……我覺得剛剛那個……改一兩句詞兒,也可以,挺有意思的。王才人你說是不是?”


    王才人翻了個白眼,又不說話了。


    站在武柔身後的阿瑟斯偷偷斜了她一眼,心裏頭爽快極了。


    正在這個時候,兩儀殿外頭來了內侍官,走近了一看,正是徐內侍。


    他焦急地穿過了大殿中央,走到了武柔近前,先是對著幾位才人行了禮,然後對武柔說道:


    “武才人,你快去看看吧,晉陽公主在寢宮裏哭了,要見你。”


    武柔聽聞一驚,連忙問:


    “她怎麽了?”


    徐內侍皺著眉頭說:


    “沒人知道怎麽了……許是心情不好,就想見你。陛下和晉王都在朝堂上,現下過不來。剛剛已經派人請示過了,陛下允了你出入武德殿,趕快跟我走吧。”


    武柔轉過頭看了一眼大殿裏頭的等待表演的人群,對蕭才人說道:


    “蕭姐姐,王才人,你們兩個先看著定,這是咱們三個的差事,辦不好誰能脫得了幹係?我先去看看。”


    說罷就跟著徐內侍出去了,阿瑟斯緊隨其後。徒留那兩個人目瞪口呆。


    過了一會兒,王才人不憤地甩了一下披帛,癟著嘴說道:


    “她可真行!連晉陽公主都巴結上了!這宮裏就沒有她不討好的人。”


    蕭才人勸她:“你知道還跟她對著幹,少說兩句吧。”


    ……


    武柔跟著徐內侍到了晉陽公主居住的寢閣,還沒有走近裏頭,就聽見裏頭傳來了公主稚嫩的哭聲,哭得肝腸寸斷的,還有其他宮人哄勸的聲音,亂糟糟的一片。


    她跨過了門檻緊走了幾步,聲音焦急地問:


    “公主,怎麽了?”


    她一出聲,圍著公主的宮人就都散開了,就見她頭發淩亂的趴在床榻的邊兒上,扭過了頭,眼睛和嘴都哭紅腫了,一臉的淚水,要多可憐就多可憐。


    “武才人,你來了。”她說著就跑了過來,像是當初抱晉王一樣,抱住了她的腰,哭著說道:


    “嗚嗚嗚……我想阿娘了,我想阿娘了……”


    武柔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她輕輕地摸著晉陽公主的頭,另一隻手撫著她的背,溫柔地問:


    “公主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了?跟我說說?”


    晉陽公主抬起了頭,一邊哭著一邊說:


    “哥哥不在身邊了我好難過。哥哥說阿娘雖然不在了,但是他可以代替阿娘陪著我……


    以前,他會像阿娘一樣給我梳頭,像阿娘一樣給我講故事,還會像阿娘一樣在睡前親親額頭,還會經常陪著我玩兒……


    現在他要跟著父皇上朝,武德殿裏就留我一個人……我好孤單,我想阿娘了……嗚嗚嗚……”


    武柔聽得難過,忍不住跟著她一起哭,若是沒有幼年失去至親的經曆,可能不會懂,但是武柔聽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感同身受。


    親人去世,不僅僅是生活中缺失了一個人,而是那個人的音容笑貌,曾經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曾經給與過的溫暖和依靠,會時常時常的出現在你的眼前,提醒你得不到,卻異常貪戀的痛苦。


    而聰慧早熟的晉王,同樣失去了至親的他,肯定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所以他才會學著文德皇後的樣子,體貼的照顧著自己年幼的妹妹。


    武柔不由心酸地想:當年他不也才八歲麽?


    “別哭了,我陪著你,啊……慢慢會好的。再說晉王殿下又不是一直不迴來了,一會兒你見著他了,多抱抱他不就好了?”


    晉陽公主隻是不停地哭,好像長時間壓抑的難過再也止不住了一樣。


    武柔隻好蹲下身,抱著她,輕輕地撫著她的後背,一直等到她哭累了為止。


    ……


    皇帝和晉王一下了朝堂就來了這裏,而這個時候晉陽公主已經哭累了睡著了。


    武柔見禮之後就退到了一旁。


    “你可知她為什麽哭?”皇帝坐在床榻邊兒上,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問。


    他身上還穿著上大朝會的冕服,頭上冠冕的玉藻彩珠遮了半張麵孔,隻能隱隱約約看見縫隙間那深邃威嚴的眉目。


    武柔低著頭,恭敬地迴道:


    “公主說,是乍一下跟晉王殿下分開不習慣,有些想自己的母親了。”


    晉王聽聞,就走上了前去,跪在了床榻邊上,伸手握住了妹妹的手。


    他今日穿得很正式,紅色的圓領朝服,胸前身後都繡著繁複的團紋,沉重的發髻上束了金冠,往常那清雋疏離的氣質,多了幾分人間的富貴,顯得有些陌生。


    可即便是跪下的時候,也不減他的端莊和沉靜。


    他突然抬頭看向了皇帝,溫柔的眉目透著擔憂,說:


    “父皇……”


    可是他還沒有說完,皇帝就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不行!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做,總不能陪在她身邊一輩子,小孩子總得有長大的一天。”


    他話說得冷硬,自覺得太過嚴厲了,又緩和了語氣說道:


    “你妹妹從小懂事,她傷心卻沒有哭著喊著要你迴來,就說明她心裏頭知道輕重,你莫要再慣著她,她都已經七歲了,放心吧。”


    隨即他也不等晉王再說什麽,轉而對著武柔說道:


    “武才人,晉陽公主喜歡你,你以後就多陪陪她。”


    “是。”武柔連忙躬身應了聲。


    皇帝轉身見晉王還在哪兒跪著,便嚴厲地出聲道:


    “小九,別在這兒待著了,去東宮找你太子哥哥領差事去!順便也跟他說一聲你妹妹沒事。”


    說罷他轉身就走了,寬大的皇帝冕服一閃而過,絲毫不見猶豫。


    晉王將妹妹的手放了下來,微微低著頭似乎有些不舍和愧疚,但是最終他還是聽話的站了起來,路過武柔身邊時,沒有看她,但是卻溫柔地說:


    “麻煩你多照顧她。”


    說罷他也走了。


    父子兩個來看晉陽公主不到一刻鍾,轉眼就又離開了。


    殿閣內突然靜了下來,越發顯得冷清。


    武柔看著晉陽公主沉睡的、哭腫了的臉,心疼地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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