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將手上的紙張一放,對著武柔笑了笑,說:


    “聽說你有急事要找晉王,朕這才想起來,上一迴替朕物色和親人選的差事,你做得不錯,有功當賞,就是最近忙忘了。


    現在朕問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


    皇帝神色和藹可親,相比上一次見麵,似乎心情頗好,深邃淩厲的眉目都帶著慈祥。


    武柔聽聞,心髒砰砰狂跳。


    她早就設想這樣的場麵,想過如何才能利用這次機會,讓自己離目標更近一步,於是平複了激動的心情,盡量不動聲色地,將早就計劃好的話說了出來:


    “謝陛下,如果有可能,武柔想跟在陛下身邊,做一個侍奉筆墨的女官,多長些見識,學些東西。”


    此話一出,皇帝和晉王都一起看向了她。沉默中,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似的,要在她身上灼個洞出來。


    隻不過皇帝的眼神帶著點兒無奈,而晉王……用眼尾涼涼的瞧著她,那高不可攀的姿態,再配上這樣的眼神,當真是鄙視意味十足。


    雖然他並沒有顯示出多少鄙視的神情來。


    武柔連忙將頭低得更狠了些。


    皇帝終於開了口,悠悠地說道:


    “你五品才人不是做得好好的麽,跟著朕的女官,需得輪值早起,很辛苦,比不得你跟著徐惠料理宮中庶務自由。”


    武柔聽出了他話裏的不情願,但是這是她努力了多久的機會,不能放棄,於是鼓起勇氣又說道:


    “充容娘娘安排的差事我也會做,不會耽誤的。阿柔……仰慕陛下,此生唯一的心願,就是侍奉禦前……阿柔不求別的,能多見見陛下的麵就行。”


    她的聲音都有些抖,臉色一陣白又一陣燒,心中虛慌至極。


    她既害怕自己說出來的話不夠真誠,打動不了皇帝,讓她看出了自己心中的功利,又覺得當眾這樣剖白愛慕,很丟人。


    果然,皇帝又不說話了。


    她不敢抬頭,不知道皇帝什麽表情,也不想知道晉王什麽表情。


    她總覺得,晉王那疏離溫和的氣質,露出鄙視人的表情,會更讓人難堪。


    “你找晉王什麽事情?”皇帝突然轉了話題。


    武柔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給阿瑟斯求情的,剛才太過激動,怎麽把這個給忘了!


    她猛地抬起了頭,焦急地說:


    “阿柔其實是來找陛下的,但是怕陛下不於召見,於是就想求見晉王殿下,讓他幫我求情。


    陛下,我的女官阿瑟斯是突厥人,今日內侍省突然派人來說,要將她趕出宮中,送迴突厥生活。


    陛下,她雖然是突厥人,但是確實高昌人種,她為人拘謹守規矩,從來沒有犯過錯,求陛下開恩,讓她留下吧,她不想離開大唐。”


    皇帝聽聞輕輕地笑了一聲,像是冷笑一樣,又不像,讓人摸不清,隻聽他說:


    “朕知道肯定有不想離開大唐,但是經過突厥人行刺一事,後頭許多朝臣都跟朕反映,說突厥人在洛陽不安穩,融入不了大唐的生活,還經常生事。


    以前朕還不信,可是後來他們都準備殺我了,朕再不信豈不是腦子有問題?”


    他頓了頓,鷹眉一挑,深邃的鳳眸更加鋒利,不見憤怒,卻令人害怕,說:


    “突厥人從來反複無常,不知感恩,就是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有個別幾個規矩的又能怎麽樣?


    不願意走也得走,反正朕沒那個耐心再施恩,讓他們都迴自己的老家禍害同族去!”


    武柔腦海中浮現出阿瑟斯哭著苦求她的樣子,她實在是覺得不將她保下來,就辜負了她對自己的信任,於是平緩清麗的眉目耷拉著,盡量可憐巴巴,哀求說:


    “陛下,能不能看在阿柔的功勞上,免了她這一個,她是高昌人種,雖是突厥籍,可跟那些白眼狼總是不一樣的。”


    皇帝抬眸瞄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似乎覺得很有趣,說:


    “你倒是挺貪心啊,一個功勞想要兩個好處。這樣吧,隻能求一件事情,你看是要到朕身邊當個女官呢,還是將你那個阿瑟斯留下來。”


    “當然是……”武柔將即將說出口的答案給硬噎了迴去,因為拐的太厲害,嘴唇哆嗦了一下,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


    皇帝依舊是那種玩味的笑,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中。而站在他身旁的晉王,則用眼尾覷著她,像看一個傻子似的。


    武柔直覺自己若是迴答要當女官,就中了這兩人的下懷,會被他們看不起,於是低著頭小聲地說道:


    “……當然是將阿瑟斯留下來,反正陛下好像,也不樂意讓阿柔侍奉。”


    她聲音像是黃鸝一樣,稚嫩而綿軟,帶著撒嬌的意味,對於她這個年紀來說,恰到好處的十分討喜。


    晉王看著她瞳孔縮了一下,似乎越發的痛恨了。


    “哈哈哈哈哈……這可是你說的,朕允了,以後可不要後悔。”皇帝大笑出聲,抬手指揮了一個內侍宦官去內侍省傳旨意。


    ……


    出了武德殿的武柔,一直平靜地走著,直到離大殿遠了,她才扶著牆壁站了下來,狠狠地用大拇指戳自己的心口,後悔不已。


    這是她努力了多久,才盼到的一個機會,就這麽沒了……沒了?!


    “哈!沒事沒事……我一個做主人的,大話說出去了說會罩著她們,結果底下人頭一次求我,我就不頂用,以後還怎麽維持做主人的尊嚴!


    再說了,我的事情以後還有機會,但是阿瑟斯的機會就這一次,不虧,一點兒也不虧……”


    她一邊懊悔地戳著心口,都快把皮戳破了,一邊兒不停地安慰自己,用各種理由壓製自己內心的不平。


    等她迴到西涼閣的時候,見阿瑟斯不在。


    這才知道,她走了之後,阿瑟斯怕連累她,已經主動往掖庭宮去了,臨走之前抱著三春四秋和彩衣,哭了好一陣兒。


    “怎麽樣了啊才人,阿思能留下來嗎?”三春四秋圍著她問,彩衣則用期待的圓眼睛看著她。


    武柔深深的歎了口氣,那表情頹喪至極,就跟吃了一斤秤砣,被她吐到了地上似的。


    眾人剛剛心下一沉,就聽她說:“成了,一會兒就迴來了。”


    幾個宮女都懵了,愣怔在當地反應不過來。


    彩衣不確定地又問了一句:


    “才人,奴婢有些沒聽懂,是成了?還是沒成?阿思能留下來了?”


    她們都習慣了叫阿瑟斯叫阿思,隻有她堅持叫人家原名。


    武柔肯定地點頭,說:“是啊。”然後就一屁股跌坐在了案幾後頭,看著眼前習字的書帖,眼神都是飄的。


    三春四秋對視了一眼,問:


    “那才人怎麽不高興,這表情跟這話對不上啊。”


    “是啊……發生了什麽事情?難道陛下處罰才人了?……降了品級?!!”三春猜到後頭,猛的一拔聲音,就差嚇得喊出來了。


    “沒有沒有,什麽事情都沒有,就是……”武柔頓了頓,仰頭望天,想要找一個合適的詞兒來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哎,我跟陛下用一個功勞換的,就好像我千辛萬苦爬到了山頂,本來能拜師呢,結果山頂上的人賞了我一個銅板,說,這一迴不算,你重新來過吧……”


    武柔有一種鬱悶到吐血的感覺,現在能高興得起來就奇了怪了。


    但是三春四秋她們,互相看了看卻笑了出來,看著武柔眼睛裏頭亮晶晶的。


    誰不喜歡這麽一個有擔當負責任的主人呢?她做到了她的承諾——跟著她絕對不會受委屈的。


    ……


    ……


    阿瑟斯迴來了。


    可是還沒有到兩個月呢,宮裏就流傳出了消息,說高昌國被滅了,徹底並入了大唐的領土,並設置了安西都護府。


    經曆過一次被驅逐的危險,阿瑟斯變成了驚弓之鳥,聽了這個消息之後,就有些寢食難安。


    她可是高昌人種。


    “才人……這一迴,不會又突然有什麽新的旨意,要將奴婢趕走吧?”阿瑟斯正在替她泡茶,跪坐在旁邊,一邊拿著茶壺倒水,一邊憂心忡忡地問。


    武柔伏在案幾上,手中執筆,整理後宮中秋宴的事宜章程,聽聞笑了一下,說:


    “哪有那麽多的突然,別怕啊,你又不是高昌國的人,怎麽會那麽倒黴,什麽事情都能牽到你。”


    阿瑟斯明顯還是不放心,但是沒有再吭聲。


    武柔在沾墨的瞬間抬眸,就看見阿瑟斯握著茶壺手柄的手,捏的死緊,坐著的姿勢也十分的僵硬,再往上看,她低著頭,那雙藍色的眼睛虛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武柔翻手將筆放在了筆架上,說道:


    “嗯……要不這樣吧,我去問問晉王,替你求個心安。”


    說著就要起身,阿瑟斯趕緊伸手拉住了她,神色愧疚地說:


    “不用了,才人不是說晉王殿下最近對你有些厭惡麽,就別去為了奴婢惹他了。奴婢知道自己多餘想這麽多,可就是忍不住擔心……


    最近發生的變故太多了,都是以前沒有過的,突然驅逐突厥人出境是,設立安西都護府也是……以前大唐攻打哪個番邦,從不要人家土地,這可是頭一迴。”


    她憂心忡忡的,末尾聲音又高了些,察覺自己太過激動了,於是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說:


    “大事奴婢也不懂,就是總怕陛下突然一個聖旨將我趕出去,奴婢想在長安,想等年紀大了之後被放出去,過安穩的日子。”


    她緊張地掐著自己的手,低著頭肩膀縮著,身子微微顫抖,拘謹地活像一個隨時都會被拋棄的可憐蟲。


    武柔懂得這種心情,十分沒有安全感的、控製不住的焦慮。


    隻不過她沒有阿瑟斯表現的這麽明顯,她隻有在夢裏,迴憶起武元慶一腳踹在她肩膀上時,才會緊張到發抖。


    想到這裏,她難過地咬了一下嘴唇,伸手抱住了阿瑟斯,輕輕地撫著她的背,語氣堅定地安撫她說:


    “別怕,不是還有我呢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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