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兒,武兒。醒醒,來吃點東西。”消瘦、麵容頹敗的婦人,拍了拍床上的孩子。等他慢慢睜開眼,她才將他輕輕扶起來。


    這是一座破敗的小屋,寒風從空隙灌進來,屋上少了幾枚瓦片,雨水漏在牆角,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婦人用補過許多次的被子,將孩子裹了起來,她自己卻隻是一身單薄的衣裳。


    楊定武即使已經被緊緊裹著,他依舊覺得很冷,自己似乎連著被子變成了一塊石頭。他想,死人可能是這樣的吧,身體冰冷又僵硬。


    他見過死人,村裏有個老頭,以前經常說他們母子的壞話。有幾天,他家門緊閉,楊定武便想著去他家拿點東西。他猜,錢財一般都是放在床邊,或者枕頭底下的,他母親就是這樣。


    屋子裏光線很暗,他躡手躡腳,靠近床邊,伸手進去摸索。結果摸到了又冷又硬的東西,一層皮搭在上麵,皺皺的,他一瞬間猜到了那是什麽,然後冷汗直冒。


    他慢慢將被子蓋上,在其它地方找了點值錢的東西,便走了。


    現在,楊定武感覺自己也要變成和那老頭一樣的屍體了,他使不上力氣,又感覺精神飄飄乎乎的,像同村孩子放的紙鳶,線一斷就要飛走了。


    他很喜歡紙鳶,但他沒放過,隻能遠遠的看著。


    楊定武看著遞到自己眼前,心心念念的雞蛋羹,卻不開口,他有氣無力的說到:“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你不會死的,你是仙人的孩子。”


    “娘,我想見我爹。”楊定武還是不吃,而是盯著婦人說道。他不想到自己死了,都沒有見過那仙人父親一麵。


    婦人輕聲勸他:“你爹會迴來的,不過你要先把病養好。”


    楊定武點點頭,將雞蛋羹一口一口吃下,然後繼續躺下休息。婦人將他的被子周圍拍嚴,以防冷風鑽進去。


    楊定武想啊,等他仙人父親迴來了,一定要讓所有人看看,要證明他們說的都是錯的。到時候,他要跟著仙人父親學習仙法,把那些將自己打成這樣的混蛋全部收拾一遍。


    帶著這樣的夢,楊定武沉沉睡去,耳邊是熟悉的母親踩著織機織布的聲音。


    但夢啊,它總有醒來的時候,人一醒來就要麵對現實。


    楊定武到了少年時期,也會上山撿柴,順便采些草藥貼補家用,但他喜歡爭勇鬥狠,他掙得往往不夠自己的醫藥費,還得靠他的母親一年一年的織布維持生計。


    楊定武恨啊,他恨那些人,那些說閑話的人,那些欺負他的人。他一生氣就要打架,但往往又雙拳難敵四手,最後鼻青臉腫迴家。


    以前,他一邊打架,一邊要罵,一邊要說話,說我爹是個仙人,等我爹迴來了,一定要讓你們好看諸如此類的話。


    但往往是被人踩著頭,打倒在地。


    “你爹不是仙人嗎?他在哪呢?”


    “你用仙術啊!哈哈哈哈。”最後隻能是一次一次的嘲諷。


    後來楊定武明白了這有多蠢,他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說話,隻是按著一個人朝死裏揍,反正最後迴家的時候,一定要保證那人身上的傷不比自己少多少。


    他每次迴到屋中都會聽見織機織布的聲音,屋子裏幾乎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架織機,和一張床,一個小櫃子。母親就縮在那一角,一直重複一直重複,那架老舊織機養活了一家人十幾年。


    他的母親隻有三十多歲,看起來卻有五十歲,她佝僂,骨瘦如柴,麵容枯槁。隻有提到楊定武那當仙人的父親時,她那雙麻木的死去的眼睛才會活過來,流露出光芒,狀態似乎要年輕十歲,變成了羞怯的少女。


    楊定武覺得她瘋了。


    村裏很多人都說她瘋了,她未成親就懷了孩子,父母勸她打掉,她卻以死相逼,非說那是仙人的孩子,一定要生下來,最後氣死了她的爹娘。


    就這麽個故事,楊定武從別人口裏聽見的,還要難聽十倍。“野種”、“雜種”這類稱號,更是一直緊緊地跟隨著他,誰見了都要或明或暗的說上兩句。


    夕陽下,楊定武一瘸一拐的迴到家,母親似乎與那台織機合為了一體,平靜麻木的運作著。他有時握著母親的手,覺得那手冰冷又僵硬。


    楊定武慢慢走到櫃子旁,從袋子裏舀出貼著碗底的一點米,其中還有三成是麥麩,再拿出兩個紅薯,要去屋後灶台上做晚飯。


    織機的聲音一直響,他以前喜歡這種有規律,重複的聲音,他覺得這種聲音讓人安心,伴隨著這聲音,他很容易就入睡了。但不知從何時起,他每每聽到這種聲音,心裏都會感到煩躁,狠不得把那架織機砸了。


    楊定武坐在床邊,歇息一下,身上那些淤青的地方的地方,還隱隱作痛。他感覺自己要說點什麽,於是就說了。


    “今天我找到了一株藥草,可惜被李貴那個狗娘養的搶了。”


    單調的織機聲中,出現他的聲音,這一點變化,讓他心裏沒那麽煩躁了,他又接著說:“不過他也不好受,我打斷了他的牙齒,他之前不是換牙了嗎?因為那一口好牙,他倒處嘚瑟,我這次不打他其它地方,就往他臉上揍。最後終於打斷了一顆。”


    楊定武笑笑,然後看著一聲不吭的母親,又覺得沒什麽意思,笑容便收了迴去。


    房間有些暗,母親坐在角落裏開口說話,聲音輕輕的:“你不要老在外麵打架。”


    楊定武爭辯:“不是我想打架,他們就是欠揍。”


    母親抬頭看他:“你這樣打傷人,他們又要來找麻煩。也沒人找我織布了。”


    楊定武聲音變大:“讓他們來,大不了一命換一命!反正我不會虧。”


    母親眉頭皺皺:“你怎麽養成了這個性子?”


    楊定武盯著她:“我這個性子怎麽了?我隻是不想被人看不起,不想被人欺負。”


    母親沉默一會,也盯著他:“我們還得留在這個村子裏。他們本來就不喜歡我們母子,到時候要把我們趕出去怎麽辦?”


    楊定武大喊:“那就走!留在這幹什麽?留在這受氣,遭人白眼?”


    母親還是盯著他,小聲說了一句:“我們能去哪?走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再說,你爹迴來了,找不到我們怎麽辦?”


    楊定武不知將這句話聽了多少遍,不想再聽了,他從床邊站起,拿著碗和紅薯向後走去,他突然想到一句刻薄的話,他天天被人冷嘲熱諷,也學到了一點。


    他迴頭看母親一眼,冷冷開口:“他要是想找我們,在哪他找不到?”


    “我是叫你不要去跟哪些凡人計較,你是仙人的孩子,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母親的話從後麵傳來。


    楊定武也不迴頭,他隻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紅薯和夾雜著麥麩的米,心想:“仙人的孩子吃這個?”


    然後他感受著身上的疼痛,自言自語:“仙人的孩子也會被打傷嗎?”


    他真覺得母親是瘋了,整天仙人仙人,仙人又在哪兒呢?


    他不再說話,隻是去煮好了飯,等到吃完飯,織機又響了很久,母親才到床上躺下。


    楊定武不知道她是怎麽在這麽暗的環境下也能織布的。


    他感受著背靠著自己的身體,堅硬的骨頭抵著他的背,像是他每天上山撿的柴。母親的身體冷冷的,怎麽也暖和不起來。


    寂靜的夜裏,楊定武不知怎麽的,感覺有點想哭,他被人打得那麽疼也沒哭過,他不知道母親睡了沒有,旁邊沒有動靜。


    他低聲說:“我寧願你沒生過我,這樣我們兩個都要好受些。”


    旁邊還是沒有動靜。


    後來,過了兩年,楊定武十五歲,正值年少,長得身強體壯。


    那仙人父親沒有等到,卻等來了一支押鏢隊。他在山間看見了這支隊伍,好奇的跟了一路。


    約有十人的隊伍,走進村落。男人們見了都要停下活計駐足觀看,女人和孩童也要扒著門縫露出烏亮亮的眼睛。


    巨大的鏢旗在空中飛揚,上麵繪製著兩隻纏鬥的猛虎,還有兩個字:“光耀。”楊定武並不識字,也不認識老虎,隻覺得這旗子很威風氣派。


    押鏢隊的一切都是那麽吸引人,楊定武目光落到上麵,就移不開了。高大的馱馬,脖子上的鈴鐺玲玲作響,威武的鏢師,腰間挎著長刀。


    楊定武從沒見過馬,隻覺得那是不同凡響的動物,勻稱的肌肉,英俊的外形,不像牛也不像驢;他也沒見過鏢師,隻覺得那是不同凡響的人,身形孔武有力,雙目中精光湛湛,比那些鄉野村夫就像天上野鷹與院間麻雀。


    村長家的大院子,是村民們常聚會聊天的地方,楊定武向來離那遠遠的,因為他們會聊到自己。但今天,他卻偷摸的趴在樹後麵偷聽,押鏢隊的那些人停在了這院子裏。隻見那領頭的漢子將些銀兩遞給了村長,村長便拿出酒食招待他們,還有許多村民也紛紛前來,帶了些瓜果吃食。


    那些鏢師,就這樣與村民們嘮起了嗑。


    楊定武遠遠聽著,他們說了好多他不知道的東西,雖不真切,但慢慢的他還是聽明白了些內容。原來這些人,來自一個叫作滄州的地方,他們受人委托,要押送貨物前去一個叫雨州的地方。前麵山崩,他們才改道到此,未想到如此偏僻的地方,還有個村子。


    那領頭的鏢師差人去前麵探路,又對村長說要暫住些時日,村長自然十分歡迎。村子裏的人也十分歡迎他們,聽他們說走鏢路上的事,人人都驚奇讚歎。


    院子裏都是男人,女人將吃食端過來便匆匆退下,頭低著,但眼睛還是忍不住瞟這些精壯漢子。小孩子們則遠遠圍著院子,臉蛋紅紅的看著那些鏢師腰間的刀,還有栓在樹旁的大馬。


    楊定武正聽得入迷,突然背上一疼,不遠處的那些孩子正在扔石頭砸他。楊定武本來又想衝過去揍他們,但突然他有了另一個想法。


    他從樹後麵走出來,向院子走去,他斜著眼撇了一眼那些小子,仿佛在說膽小鬼才隻敢在遠處看。那些孩子推嚷,卻沒人出來,楊定武冷笑一下,這次是他贏了。


    楊定武趁沒人注意,直接鑽村長家裏端了個凳子出來,然後大搖大擺坐在眾人中間。


    有人看見,便不耐煩的驅趕他:“欸,大人在這說話,小孩子來幹什麽?迴家去。”


    楊定武端坐不動,仿佛沒聽見。


    他看著那領頭的鏢師,就問:“你們去過那麽多地方,見過仙人嗎?”


    周圍大人嗬斥到:“小孩子,瞎問什麽?”


    遠處那些孩子聽見這話,更是哈哈大笑,幾乎在地上打滾。


    楊定武頓時麵紅耳赤。那些鏢師,臉上也帶著笑意,但更多是覺得年輕小子純真無邪。


    那鏢頭迴他的問題:“仙人,倒是沒親眼見過。”


    楊定武臉上血色褪去,心說:“果然。”


    那鏢頭又說一句:“倒是聽許多說書的吹,南嶽山上有仙人,就在往南邊去不遠。”


    楊定武猛的抬頭,嚇了周圍人一跳。


    村長在一旁敲了敲煙杆子:“還惦記著你那仙人爹呢?說書,說書,說的都是書上的東西,都是編的,是假的,曉得不?”


    楊定武眼眶微微濕潤。村長咳嗽一下,看看周圍人:“你們說是不?”


    “是啊,哪有什麽仙人。”“還不是他娘,編的瞎話。”“哪曉得是哪來的野男人。”


    那鏢頭也說,望往周圍人:“是啊,書上說的玄乎,若是有仙人,咱怎麽可能沒見過呢?”


    楊定武沉默了,連那鏢頭都說沒有仙人。眾人都嘰嘰喳喳議論起來,說的還是他母親的那些事。人總是喜歡這樣,要通過貶低別人獲得優越感,來滿足自己。


    那些聲音將他包圍起來,他站起來,一腳將板凳踢到,大喊一聲:“沒有就算了。”


    一時,眾人都因此噤聲。


    他向外跑去,找準剛剛扔他石頭那個人,按在地上朝死裏揍。有幾個人跑去把他們拉開,更多人在一旁驚唿著:“瘋了!真是瘋了!他娘一定把瘋病傳給他了。”


    “真是一屋子災星!”


    ……


    本以為不會見著楊定武了,但往後幾天,他都會端個凳子去聽鏢師講故事,偶爾也會開口和那鏢頭說話。這麽多年,楊定武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麽高興,那些鏢師也沒有看不起他。甚至鏢頭還教他識了幾個字,有他的名字,還有那鏢旗上的兩個字,光耀。他喜歡這兩個字,光耀鏢局,感覺陽光燦爛,不像他住的那老房子,總有些陰濕黑暗。


    這兩天,楊定武在家裏話也多了起來,漸漸蓋過了織機的織布聲。他興衝衝的描述著,說今天那位鏢頭讓他摸了摸大刀;說他們講的故事,在哪擊敗了一夥流寇;還說滄州的城池如何如何繁華。母親隻是偶爾抬頭搭理他一下。


    楊定武感覺怪怪的,為什麽這些事情這麽有意思,母親卻絲毫沒有興趣呢?


    即使這樣,他還是興衝衝的自顧自的講述著。


    時間一晃,六日過去,探路的鏢師也迴來了。押鏢隊要再次啟程,當天傍晚村長家院子裏,楊定武聽見這個消息。他知道,如果再不做決定就沒有機會了。


    楊定武挺胸抬頭,讓自己表現的像個真正的男人,他來到鏢頭麵前,朗聲開口:“我想加入鏢局。”


    他死死捏著拳頭,咬著牙,夕陽餘暉在他眼角留下金黃色的光芒。一眾人都停下了喧鬧,看看他,再看看鏢頭。


    那鏢頭比他高了一個頭,麵對著他,認真說到:“那可苦。”他其實也挺喜歡這小子的,總感覺他有股勁兒,有股想要證明自己的勁兒。


    “我不怕。”楊定武也盯著他,一點也不躲閃,認真迴到。


    “那你先迴去征求你娘親的同意,若沒有問題,明天一早過來。”


    “好!”楊定武欣喜若狂,他飛奔迴家,感受著周圍孩子看他,驚訝羨慕的目光,他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自己再也不是“野種、雜種”了,而是威風的鏢師。所有人都要高看他。


    村長抽著旱煙看著楊定武飛奔而去的背影,與鏢頭閑聊著:“你們帶上他,也好。省得他整天在村裏惹是生非。”


    楊定武感覺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要飛起來,從來沒跑這麽快過。他興衝衝地撞開門,母親還在那裏織布,織機不停發出劄劄聲。


    太陽落山了,房間裏有些昏暗,母親在角落裏,楊定武有些看不清她的臉。


    “娘。”


    母親不抬頭:“怎麽了?”


    “我要當鏢師了!”他聲音很大,“鏢頭答應我加入了,明天就走。”


    他不停說:“等我掙錢了,就迴來修個大房子。不。我們直接在城裏買個宅子,我們搬過去,去過好日子了。”


    這些都是他這幾天聽說的,聽說那些有錢人都是要買個大宅子的,每頓都可以吃肉。


    織機的聲音停下,母親呆呆抬起頭:“你要走?”


    “娘,過個一年半載我就迴來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過好日子了……”還沒等他說完。


    “不行。”母親的聲音傳來。


    楊定武被這一盆冷水澆得一愣。


    “為什麽,為什麽不行啊?”他有些激動。


    “我們要在這等你爹,你不記得嗎?”半天,母親開口。


    “他要是永遠不迴來呢?等一輩子?”楊定武吼到。


    在昏暗的角落裏,楊定武看見一雙眼睛,閃爍著兩點淚光。


    “不會的,他一定會迴來的,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一定會迴來找你的。”


    楊定武眼中也含著淚水:“可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我都不知道!”


    “他是天上的仙人啊。”同樣的話,從母親口中傳出。


    楊定武怒目大喊:“世上根本就沒有仙人!”


    母親也著急喊到:“有啊,你爹就是仙人啊。”


    楊定武不想和她爭辯了,或許別人說的是真的,母親神智真的有問題。


    他說:“無論你說什麽,我明天一定要走的。”


    他跑去床上裹著被子,也不吃晚飯,麵朝牆壁。


    母親也不織布了,她到床邊坐下,低低的啜泣。


    “你這麽小,出去走鏢碰到意外怎麽辦?雨州那麽遠,你讓我怎麽放心……我有感覺,你爹很快就迴來了,你還是留下來吧。那些鏢師,你才認識他們幾天你就跟他們走。聽娘的話,不要走好不好?”


    ……


    過了一會,母親便去做晚飯了,她在櫃子底部摸出兩個雞蛋,然後給楊定武做了一份雞蛋羹。


    他也沒有起來吃。


    後來,母親又在一旁嘮叨勸說了半天,楊定武仍不為所動。


    再後來,聲音漸漸減弱,楊定武才枕著淚濕的枕頭,在迷迷糊糊中緩緩睡去。


    清晨的雞鳴將楊定武從睡夢中喚醒,這個早晨,是如此的安靜。


    他猛的起身,看向角落裏的織機,它孤零零的縮在那裏,旁邊櫃子上放著那一碗涼了的雞蛋羹。


    “娘!”他大聲喊,卻沒有迴應。


    楊定武急忙起身穿鞋,跑出房門,他著急的四處大喊。


    “娘!”


    “娘!”


    最後他在一條小路上看見了母親,她消瘦的身影好像風一吹就會倒。


    “娘,你去哪了?”他急忙跑過去:“你沒事吧?”


    母親看著他搖搖頭,又說:“我們迴家吧。”


    楊定武跟在母親後麵,低著頭,想了半天,他還是決定說服母親:“娘,你不用擔心我。”


    “我去了押鏢隊,學些本事,學些武功,咱們才不會被人欺負。那鏢頭人很好,他會照顧我的。再說,我們也不能一輩子吃苦啊。靠那個男人,不如靠我們自己。掙了錢,我會孝敬你的。”


    楊定武看母親不說話,他以為母親被說動了,便上前牽著著母親迴到家裏。


    “娘,你就答應我吧。”


    母親也不說話,她將雞蛋羹拿去熱了一遍,然後端出來。


    “你把這個吃了。”


    楊定武點點頭,幾口將雞蛋羹吃完。


    母親才開口:“我答應不了你了。他們已經走了。”


    楊定武愣住,嘴裏的香味,漸漸變得苦澀:“什麽?”


    母親耷拉著眼睛:“他們已經走了,我讓他們走了。你不用去追他們,已經走了兩個時辰追不上了。”


    楊定武手中的石碗摔在地上,摔成幾塊,就像他的心一樣。他臆想中的美好未來全毀了,他要一輩子背負“野種”和“雜種”的罵名。


    楊定武眼睛紅紅的,他幾乎歇斯底裏的大喊:“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啊?”


    母親看著他,安慰他:“你不要羨慕他們,你的父親是仙人,比他們厲害的多。等你父親迴來了,就一切都好了。”


    楊定武哭出聲來:“仙人,仙人,仙人在哪呢?我生病了,他為什麽不迴來用仙術把我治好。我是仙人的孩子,為什麽我什麽也不會,也打不過他們?我是仙人的孩子,為什麽要住在這裏啊?”


    母親抓住他的手:“你真是仙人的孩子。”


    南定武一把將她的手甩開。


    “我知道是為什麽了。”他用手把眼淚擦幹:“就因為,我是仙人的孩子。”


    他站起來,盯著母親,胸口醞釀著惡毒的火焰:“我來告訴你真相是什麽。我根本就不是什麽仙人的孩子。我是你和不知道哪來的人結合生下的野種,說不準是哪座山的流寇。他們說的,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是不守婦道的女人,你還是瘋子。你和我都是災星,你父母也是因為我們死的。”


    “沒有,沒有。”母親佝僂著身子,不停搖著頭,抽泣著:“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父親真的是仙人。”


    楊定武點點頭,似乎氣急:“好!你說的都是真的,所有人說得都是假的。既然這個世界上有仙人,他不來找我們,我去找他!”


    他轉身向外跑去,他跑得飛快,母親根本追不上。早晨的冷風像刀一樣刮過他的麵龐。


    “武兒,武兒,你去哪啊?”母親的哭聲從後麵遙遙傳來,卻跟不上南定武的腳步。


    “武兒,武兒……”


    再淒切的喊聲,也不能喚得他迴頭。


    那熟悉的景物越來越遠,被他甩在腦後,他心裏熾熱的火焰中生起一點害怕。


    但他咬緊牙,向南方,一直跑,一直跑,同時喊著:“你不是說有仙人嗎?!我就去看看到底有沒有仙人。”


    這個念頭支撐著他,他餓了就吃樹葉草莖,渴了就喝露水,累了就隨地躺下睡覺,醒了就繼續跑。


    他跑過密林,淌過河流,翻越高山,冒著茫茫白雪,爬上南嶽山。終於,落入一處秘境,如驚惶螻蟻衝入蒼茫天地。


    群山置於其中,重重疊疊,陡峭嶙峋,高不可攀。秘境主人,名為搬山行者。


    楊定武痛哭流涕,十幾年的痛苦在這一刻湧出:“原來真的有仙人!!”


    為了獲得傳承,他曆經艱險。每當堅持不住,他就會想起兒時,母親抱著他,輕柔的對他說:“你是仙人的孩子,有一天,你也會成為仙人。”


    他一步一步闖過搬山秘境的考驗。


    “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仙人!”


    ……


    “開山!”


    最後的考驗已經結束,秘境在楊定武麵前轟然洞開。


    他沿著來路飛奔,高山、河流、密林都被他踩在腳下。


    順著記憶中那條路,他迴到屋子的位置,他迫不及待的要告訴母親這一切,要告訴所有人,母親說的都是真的。


    可為什麽,什麽都沒有了,漏風的小屋也沒了,殘垣斷壁間荒草堆的倒處都是,那熟悉的織布聲也沒了。


    母親也沒了。


    楊定武發瘋似的在模樣大變的村子中尋找,最終有人認出了他。


    那人歎一聲:“你娘啊,好多年前就死了。”


    楊定武呆立在原地,才發現那青澀與稚氣早已離他遠去,跟他同齡的人都已經近三十歲了。


    母親墳前,楊定武呆滯著跪下,往日重現。


    “我來告訴你真相是什麽!我根本就不是什麽仙人的孩子。我是你和不知道哪來的人結合生下的野種,說不準是哪座山的流寇。他們說的,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是不守婦道的女人,你還是瘋子。你和我都是災星,你父母也是因為我們死的。”


    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


    明明什麽都沒有了又是哪來的聲音?


    那座孤獨的土包,似乎變了樣。母親坐在那裏織布,楊定武挪動著膝蓋跪到她旁邊,許久後他涕泗橫流:“娘!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原諒我吧,娘。你迴來吧,我已經成為仙人了,我們可以過好日子了,你迴來吧!”


    最後他隻是一味的磕頭,修士的強韌身體,也因此流血。他口中不停重複著對不起。希望能得到原諒。


    母親頭也不抬,木訥地繼續著織布,楊定武緊緊抱著她。


    感覺冰冷又僵硬。


    他嚎啕大哭:“娘!”


    ……


    南定武從夢中驚醒。他感受到了自己體內充盈的法力,還有周圍濃鬱的靈氣。他將眼淚抹幹,從床上起身,在不遠處坐著一個男人,與他有五分相像。


    南定武不看他一眼,向洞府外走去。


    “你要任性到什麽時候?”男人緩緩開口。


    南定武甚至腳步都沒有慢一點。


    男人身形一瞬間出現在他麵前,擋住他的去路。


    他繼續說到:“我已經跟術堂長老說好了,可以收你為親傳弟子,你隻需去攀雲殿登記一下就行。”


    南定武繞開他繼續往前走。


    “你是真的不怕死嗎?你身上搬山行者的傳承,若是被土道的高階修士發現,幾次都不夠你死的。隻有我能庇護你,隻有盧家能庇護你。”


    南定武不說一句話,繼續往前走。


    男人再度擋在他麵前,緩緩開口:“對於你母親,我也很愧疚,但她是凡人,我是修士,我們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


    南定武停下腳步,臉變得陰沉起來。


    男人見他停下,以為有效果,便接著聊他的母親:“斯人已逝,咱們父子才是真正的親人。你知道高階修士不容易產生子嗣,你是我的孩子,我難道會害你嗎?”


    南定武一動不動。


    男人變得深情起來,再度開口:“其實你的眼睛,很像你的娘。清澈又有靈性,我一看見你就想起了她。”


    南定武抬起頭,如暴怒雄獅,法力在體內洶湧如海嘯,他發出怒吼,響徹整片空間。


    “開山!”


    巨大的雙掌向男人砸去,男人一步不動,南定武倒飛而去,砸在牆壁之上,七竅流血。


    “開山”的氣勁將整座洞府,從中劈成兩半。南定武緩緩爬起來,沉默著,向從外麵湧進來的白光與大風走去。


    男人不再管他,平靜說到:“你不知道散修的修行有多難,總有一天,你會迴來找我的。”


    南定武抹去嘴角血跡,也緩緩開口,聲音低沉:“總有一天,我會迴來,你等著吧。”


    他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南定武知道知道楊初的虛偽,他早在許多年前就入贅了盧家。可憐自己那娘,生在一個小村落裏,純潔又天真,看見這個男人會耍兩手法術,便傾心於他。


    卻不知他的真麵目。如果沒碰見他,她或許會平靜的過完普通人的一生。


    但比起楊初,南定武更恨的是自己。恨他離開時說的話,恨他做了和楊初一樣的事,母親生命的最後時間都在等待他迴來,可她隻等來了死亡。


    南定武想起那無數個夜裏,她孤獨的躺在床上等待,就感到心如刀絞,她吃的苦像一把把劍插在他心上。


    南定武腦中又響起了聲音。


    伴隨著織機織布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劄。”


    “武兒,武兒。”


    跟那天母親唿喚他的哭聲一樣。在一個人的漏風房屋中低低迴蕩。


    “武兒,武兒。”


    他有過一次迴頭的機會,但他沒有。現在他隻能往前跑,永遠也無法迴頭。


    因為他一停下,便會被心魔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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