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炎花的藥效過了，鄭到步履輕浮，感到眼前天旋地轉，劇烈的疼痛一直在提醒他，剛剛的一切都不是幻覺，他斷了一條手臂，被整個切下，現在就在他懷中。
“沒事的，沒事的。”
他口裏不停安慰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他還有希望，就在方子逸的三個儲物袋中，其中共計有靈石三千枚，三階靈藥六株，二階靈藥十五株，還有各種雜物，加起來估計還能值五百枚靈石。
隻要有這些寶物，就一定能換到可以接上手臂的靈丹妙藥，剩下的也足夠他衝擊築基。但現在，他還不能停下，他必須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將自己的狀態恢複。《九轉經》借助經脈運行，而他的右臂被斬下，右臂上的經脈也自然斷掉，《九轉經》難以在體內運行一個周天，法力無法動用，他現在幾乎與凡人無異。
後麵必須要改變《九轉經》的運行路線，才能再度擁有法力，且身體殘缺帶給他的修為滑落幾乎是必然的。
鄭到有些不忍心觸碰懷中的右臂，皮肉的觸感會瞬間提醒他現在的可怕遭遇，他隻能緊緊地攥著那三個儲物袋，悶頭往一個方向走。沒有踩風步，沒有真眼咒，在沒有法術的世界裏，夜色下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可怖起來。但鄭到保持著理智，理智像一團火，他隻有靠緊，才不會懼怕。
“等等。”
這聲音嚇得鄭到一頓，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將它淹沒，讓他從頭頂涼到腳尖。
鄭到停下，黑色大衣下，他緩緩將方子逸的三個儲物袋放入懷中，就夾在他那條斷臂與胸膛之間。
“叫你呢，聽見沒有！”後麵的人有些不耐煩。
鄭到慢慢轉過來，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道友，可有何事？”
在他前麵兩位仙劍門弟子禦劍落下，衣服上繡著黃色劍紋。
兩人看了看鄭到，交換了一下眼色。
“現在，我們懷疑你是殺害本門弟子的兇手，速速將儲物袋交出來檢查。”
仙劍門弟子竟然追了上來。
兩位弟子心中自有盤算，他們根本不關心那些所謂的師兄師弟被誰殺了，他們這麽做，隻因其中有利可圖。明麵上檢查儲物袋，要是儲物袋裏的東西少了，難道還能找他們要迴來嗎？
有袁問天這樣的靠山，他們心中有恃無恐，打生打死也是為了資源，巧取豪奪也是為了資源，這樣風險低收益大的買賣又有誰不願意做呢？況且鄭到身受重傷，法力波動微弱，有眼睛都能看出來，也不怕他反抗。
“聽見沒有？”兩人厲聲吼道。
“道友，在下從未見過貴門弟子，何談殺害啊？”說完後，鄭到突然心中一凜。方子逸儲物袋中為何有這麽多寶物？他在渡海後為何不願與雙鬼糾纏一直逃跑？這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
“殺沒殺，我們看過就知道了。”
鄭到繼續說：“道友，這儲物袋屬於個人隱私，怎麽能隨便給予他人搜查？”
他在拖，要想全身而退，隻有一個辦法，或者說隻有一種情況。
思索過後，他想到了那唯一的希望，陸揚名，隻有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拜在了徐劍仙門下，以這樣的身份他才能救自己，不然自己今日就真要死在這裏了。
“看來你是想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兩人向前靠去。
鄭到緩緩後退：“道友，仙劍門乃是名門正派，行事之前還請三思啊。莫壞了門派名聲。”
兩人冷笑，若是鄭到實力強勁，他們或許害怕鄭到逃跑後亂說話，但現在嘛，鄭到隻是待宰羔羊。
“放心，壞不了。”
兩人執劍衝上，鄭到咬牙，全神貫注，他從方子逸儲物袋中取出一柄短刀。雖然他知道這對結局根本不會有任何影響，但他絕不放棄，隻要能抵擋一瞬，他就多在這人世活一瞬，對於他來說就是賺了。為什麽方子逸殺了他三次都失敗了？固然有他修煉《九轉經》比較抗揍的原因，更重要的還是他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性格。
眼看兩把劍就要將鄭到斬殺，一把銀劍出現，毫不留情地將兩人手中的劍挑飛，與此同時白衣修士兩巴掌將兩人扇飛。
陸揚名看了看鄭到空蕩蕩的袖子，緊握破邪劍的手，指節發白。
“與他們無關。”
鄭到傳音解釋。
陸揚名麵色緩和了一點，取出丹藥給他：“斷臂還在嗎？”
鄭到輕輕拍了拍胸口，那裏明顯鼓起來一塊。
“沒事，肯定能接上的，我們一起想辦法。”
鄭到這才輕輕笑一下，不再讓話題停留在他的傷上：“你那邊情況如何？”
“還算順利。”
雖然陸揚名語氣輕鬆，但鄭到能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且不說他幹了什麽驚人的事，光是他現在天下第一劍修弟子的身份已經足夠讓鄭到感歎了。這十年，變化可真大啊。
鄭到蒼白的臉笑了笑：“好。”
另一邊，兩位仙劍門弟子被陸揚名扇飛，牙斷了幾顆，他們甚至沒看清來人是誰。劍步太快了。
遇襲慌亂之下，兩人將求援符籙全扔了出來，夜空綻放出絢麗的煙花。
過後，他們迴過神來，才結結巴巴說了聲：“陸……陸師兄。”
與此同時，他們警惕地與陸揚名保持著距離。
未過多時，袁問天等人便駕著飛劍將幾人圍住。
足足有十人，其中七位都是築基修士，他們禦劍於半空，鄭到抬頭望去，隻有徐青玉與周通兩個熟悉的麵孔，這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什麽情況？”袁問天冷冷發問。
兩位弟子似乎下定決心，既然已經得罪了陸揚名，不如得罪到底。
“袁師兄，我們先前看那個修士十分可疑，想要對其調查。可誰知道，陸師兄不由分說就向我們出手。”
袁問天看了看他們紅腫的麵頰，眉頭一皺，轉向陸揚名：“你可知道攻擊同門是什麽罪？”
陸揚名目光一點也不躲避：“我若是不出手，我表弟就被他們殺了。”
幾人這才反應過來陸揚名與這位可疑修士的關係，周通連忙出來打哈哈：“哎呀，原來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我看未必。”
宋明遠開口打斷，他不經意瞟了眼更高處，兩位長老遠遠的在那裏，看來根本不會管這種事，是想讓他們自己解決，而他與陸揚名素有恩怨，正好借題發揮。
“我們搜遍島內也未發現兇手，此人正好出現在這仙島不遠，實在可疑。更何況，此前可沒聽說過陸師弟你有過什麽表弟。”
陸揚名解釋：“這是我本家的表弟，自幼苦修，最近才出山。他心性純良，絕不會是那兇手。”
徐青玉也幫腔：“這位道友我先前見過，確實不是什麽惡人。”
宋明遠對此也不理會，而是問到：“這麽說，陸師弟的本家是什麽修仙世族嗎？可以為此人擔保嗎？”
“沒有，隻是凡人家族。”
宋明遠冷笑一聲：“既然如此，善惡你們說了可不算。”
隨後他目光一凝，淡淡說到：“他的右臂難道不是被劍斬斷？”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此處，袁問天開口：“將此人拿下。”
眼看南宮照星要有所動作，破邪劍上燃燒起金色光芒，劍靈已然附於其上，陸揚名抬頭看向眾人，一步不動。
場麵一時凝固。
宋明遠見此良機，朝旁邊小弟使了個眼色。
“陸師兄如此包庇此人，難道你與他是一夥的？你前往島心拖住各位師兄，他在外麵大開殺戒然後逃跑？！”小弟憤憤說到。
“不許胡言亂語。”宋明遠假模假樣嗬斥一聲：“陸師弟怎麽會是那樣的人？”
袁問天眼神越來越冰冷：“徐長老雖答應收你為弟子，可你還未敬過拜師茶，還未辦理入門手續。現在你襲擊同門，包庇嫌犯，就不怕所有努力都毀於一旦嗎？孰輕孰重，孰對孰錯，我希望你心中有數。”
陸揚名立於鄭到身前，一字一頓：“對錯自在我心中。”
鄭到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眾人，他們滿眼冷漠，要審判他根本未曾犯下過的罪惡。他摸了摸胸口，那裏有他的斷臂，還有修複身體的希望，築基的希望。
可是他太弱小了，太弱小的人什麽也保不住，他保不住這些希望，甚至有可能萬劫不複。陸揚名也會被他連累。
鄭到一直沒說話，他隻是看著，觀察著。
他緩緩從陸揚名身後走出，聲音虛弱：“各位不妨聽我一言。”
這時諸位的目光才落到了這位嫌犯身上。一個小小的練氣修士有什麽說話的資格？
鄭到向陸揚名點點頭，接著才說：“諸位，事情原委在下已經知曉。我這身上的傷是源於一個叫做方子逸的魔頭。此魔頭心狠手辣，陰險狡猾，想必他才是你們要找的兇手。”
鄭到從懷中摸出粘著血的三個儲物袋，舉過頭頂，他的手不自覺收緊：“我見那魔頭時，他身受重傷，在下僥幸將其擊殺，如今他已灰飛煙滅。這儲物袋源自於他，想必裏麵就是諸位道友同門的物品，如今我願將其物歸原主，一方麵是告慰諸多逝者的在天之靈，另一方麵也算是讓公理正道得以伸張。”
鄭到輕輕鬆手，儲物袋便緩緩向上飛到袁問天手中，他眉毛一抬，神色有些不定，似乎是信了鄭到的說詞。
鄭到不得不這麽做，他們兄弟倆無權無勢，徐劍仙態度又不明顯，如果真動起手來後果不堪設想，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如果不及時拋出，必定會麵臨毀滅。兩權相害取其輕。
“哼，漂亮話誰不會說？剛剛那番說辭說不定是你現編的，如今人贓並獲，還說你不是兇手。”宋明遠冷笑。
“這位道友，在下所言句句屬實，往東去便能看見我與那魔頭鬥法的痕跡。”
宋明遠依舊冷笑：“你這故事不過是簡單的移花接木，就算那裏有一場鬥法，也有可能你是魔頭，那裏死的是一位無辜修士。”
陸揚名有些怒氣：“你別在這吹毛求疵，我表弟已將真相講明。”
“是我吹毛求疵還是這故事本身就有問題？這小子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全憑一張嘴，但這儲物袋可是確確實實來自他身上，還請袁師兄明鑒。”
不等袁問天反應，鄭到繼續開口：“我有證據，就在我與那位道友身上。”
他看向的竟然是根本沒見過一麵的韓留我。
“還請道友將右手袖子掀開。”
韓留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上麵是方子逸留下的傷痕，那道刀光附帶的電弧穿透了他的手臂。泛著紅色的樹杈般的紋路向上延伸。
鄭到撤開衣領，同樣的紋路似乎是從身上長出，順著脖頸，要爬向他的臉頰。
他仰著頭：“人體受到雷擊後，會在皮膚上留下醜陋的電擊紋。而那魔頭用的正是雷法。”
兩人身上的傷痕，一目了然。
鄭到目光灼灼：“我見那魔頭時，他已身受重傷，想必是這位道友所為吧，不然我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鄭到利用他看到的一切的細節還原了個故事，真相是什麽並不重要，關鍵是，這個故事要讓所有人信服。
麵對巨大的壓力，鄭到仍沒有放棄，而是為了保命不斷思考觀察，從韓留我身上看見了機會。
袁問天飽含深意地看了韓留我一眼，他知道他還有什麽秘密，但不便在外人麵前多問。袁問天看過他們一個個，宋明遠此時也啞口無言，這些師兄弟各懷鬼胎，到頭來真正想著要報仇的，就隻有他一人。
“既然那賊人已死，此事就此結束，我們迴去。”袁問天一揮衣袖，轉身就要走。
“等等。”此時鄭到卻開口：“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鄭到抬頭看向高空，夜空下那裏隻有一個模糊黑點，他緩緩跪下，單手撐地磕了一頭。
“晚輩鄭到，久聞仙劍門乃天下第一大宗，正道魁首，門內英雄義士如璀璨星鬥數不勝數，晚輩傾慕已久。晚輩雖實力低微，資質愚鈍，但仍有一顆至死不渝的向道之心。鬥膽懇請前輩能收我為徒，引我入仙劍門，也為匡扶世間公義出一份力。”
鄭到的話，雖有些諷刺意味，但他也顧不了那麽多了。他這麽說，與其說是請求兩位長老收他，不如說是逼兩位長老收他。
他雖遠弱於兩位長老，但他懂得利用，利用仙劍門正道的身份。仙島一行一定還有散修活著，剛才天空動靜那麽大，它們說不定已經被吸引而來，就躲在遠處觀察。今天的事，傳出去並不光彩，仙劍門的弟子死了，兇手被一個散修殺了，而這個立了功的散修卻被奪走了資源。
正道要講究名聲臉麵，有功要賞，有錯要罰。
什麽是正道，什麽是魔道？魔道在做的事，正道也在做，隻是正道要悄悄地做，巧立名目的做。正道做事要講究名正言順，他們需要名聲需要臉麵，為什麽？因為他們要有一個好的形象，天下人才能認可他們維護秩序，這樣，他們才能從秩序中源源不斷地撈取好處。正道就是秩序的既得利益者，魔道就是想要毀滅秩序的人。
不得不說，鄭莫凡活了六十多年，還是總結了一些人生智慧。鄭到說出這番話，將仙劍門與公理正義掛鉤，抬到了很高的位置，收了他，皆大歡喜，美事一樁，不收他就相當於將他前麵說的推翻，自己打自己的臉。怎麽選擇合算長老們不會不知道。
遠遠的，一枚木質令牌丟到鄭到麵前：“收你為外門弟子，養好傷後自行來藥堂報道。”
聲音沒有任何的感情波動。
鄭到撿起令牌，連磕三個響頭：“多謝師尊。”
他一直跪著，但上方沒有任何的迴應。他低著頭，咬著牙。
一會，陸揚名將他扶起來：“兩位長老已經要走了。”
鄭到看看他：“你呢？你不是還沒有敬拜師茶。”
“鄭師兄……”
“這是你的機會，不要因為我出什麽差錯……”
這時徐青玉落在兩人旁邊，她沒說什麽，而是從儲物袋裏取出一個長條形的盒子。
盒子打開後，寒氣四溢，她將裏麵藥草取出，然後將盒子交予鄭到。
鄭到左手抱著，低頭行禮：“多謝。”
徐青玉竟然輕輕拍拍他的頭，好像想要安慰他：“沒事的，師弟。”
鄭到抬起頭來，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
陸揚名盯著他傳音到：“鄭師兄，你可一定要來啊。我就在仙劍門等你。”
陸揚名出奇的認真：“你一定要來啊，別忘了，我們可是拜過把子的。”
鄭到猜測自己現在狀態一定很差，一副要死的樣子，不然他也不會這樣。
他漸漸迴憶起，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在峭壁邊那塊突出岩石上。
\\\"陸揚名，鄭到。“
“從今日起，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接下來是什麽詞兒來著？”鄭到問。
“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陸揚名提醒。
鄭到猶豫了一下：“我爹說，死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事，不能隨便用死立誓的。”
說罷，他又覺得“隨便”這個詞用得不好，還好陸揚名沒什麽不高興的表情。
陸揚名想了一下：“也對，咱們是修士，不能和凡人一樣，這結拜詞也該改改。”
兩人又對詞，很久才決定好。
千仞的高山上，日朗風清，兩個跪著的小不點齊聲道：
“陸揚名，鄭到。願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登天界，永生不死！”
鄭到看了看眼前的陸揚名，認真的表情與小時候的他好像有點重合。有難同當，他怎麽那麽天真呢，小孩子說的話也要當真？剛剛他真想為了自己放棄他的大好前程，去和那些滔天勢力為敵。
鄭到慘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放心，死不了。”
過後陸揚名又說了些話，那邊等不及了，他才與徐青玉一同離開。他的神眼咒感應，周圍並沒有散修，應是已經離去了，不會有危險了，一則鄭到身上沒有什麽值得他們冒險的東西，二則他們要顧忌他仙劍門弟子的身份，以及陸揚名的威懾。
陸揚名與徐青玉飛走後，鄭到才從懷中取出那條斷臂，他將寒玉盒放在地上打開，把斷臂放入其中，不一會兒上麵就爬滿了冰霜。
鄭到太累了，他又走了一段路，然後背靠著一顆巨大的榕樹緩緩坐下。
天上的雲將明月擋住，好像又要下雨了，他裹了裹衣物，還是覺得有點冷。疼痛還沒有消退，他總想著，忍一忍，一會兒就不疼了，但疼痛一直伴隨著他，像是成了他的一部分。
此時竟然開始打雷了，看來真要下雨了，半夢半醒間，鄭到抬頭望去，電流在滾滾黑雲中閃爍，一明，一暗。
似有仙人，踏空而行。
“沒事的，沒事的。”
他口裏不停安慰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他還有希望，就在方子逸的三個儲物袋中，其中共計有靈石三千枚，三階靈藥六株，二階靈藥十五株，還有各種雜物，加起來估計還能值五百枚靈石。
隻要有這些寶物，就一定能換到可以接上手臂的靈丹妙藥，剩下的也足夠他衝擊築基。但現在，他還不能停下，他必須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將自己的狀態恢複。《九轉經》借助經脈運行，而他的右臂被斬下，右臂上的經脈也自然斷掉，《九轉經》難以在體內運行一個周天，法力無法動用，他現在幾乎與凡人無異。
後麵必須要改變《九轉經》的運行路線，才能再度擁有法力，且身體殘缺帶給他的修為滑落幾乎是必然的。
鄭到有些不忍心觸碰懷中的右臂，皮肉的觸感會瞬間提醒他現在的可怕遭遇，他隻能緊緊地攥著那三個儲物袋，悶頭往一個方向走。沒有踩風步，沒有真眼咒，在沒有法術的世界裏，夜色下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可怖起來。但鄭到保持著理智，理智像一團火，他隻有靠緊，才不會懼怕。
“等等。”
這聲音嚇得鄭到一頓，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將它淹沒，讓他從頭頂涼到腳尖。
鄭到停下，黑色大衣下，他緩緩將方子逸的三個儲物袋放入懷中，就夾在他那條斷臂與胸膛之間。
“叫你呢，聽見沒有！”後麵的人有些不耐煩。
鄭到慢慢轉過來，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道友，可有何事？”
在他前麵兩位仙劍門弟子禦劍落下，衣服上繡著黃色劍紋。
兩人看了看鄭到，交換了一下眼色。
“現在，我們懷疑你是殺害本門弟子的兇手，速速將儲物袋交出來檢查。”
仙劍門弟子竟然追了上來。
兩位弟子心中自有盤算，他們根本不關心那些所謂的師兄師弟被誰殺了，他們這麽做，隻因其中有利可圖。明麵上檢查儲物袋，要是儲物袋裏的東西少了，難道還能找他們要迴來嗎？
有袁問天這樣的靠山，他們心中有恃無恐，打生打死也是為了資源，巧取豪奪也是為了資源，這樣風險低收益大的買賣又有誰不願意做呢？況且鄭到身受重傷，法力波動微弱，有眼睛都能看出來，也不怕他反抗。
“聽見沒有？”兩人厲聲吼道。
“道友，在下從未見過貴門弟子，何談殺害啊？”說完後，鄭到突然心中一凜。方子逸儲物袋中為何有這麽多寶物？他在渡海後為何不願與雙鬼糾纏一直逃跑？這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
“殺沒殺，我們看過就知道了。”
鄭到繼續說：“道友，這儲物袋屬於個人隱私，怎麽能隨便給予他人搜查？”
他在拖，要想全身而退，隻有一個辦法，或者說隻有一種情況。
思索過後，他想到了那唯一的希望，陸揚名，隻有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拜在了徐劍仙門下，以這樣的身份他才能救自己，不然自己今日就真要死在這裏了。
“看來你是想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兩人向前靠去。
鄭到緩緩後退：“道友，仙劍門乃是名門正派，行事之前還請三思啊。莫壞了門派名聲。”
兩人冷笑，若是鄭到實力強勁，他們或許害怕鄭到逃跑後亂說話，但現在嘛，鄭到隻是待宰羔羊。
“放心，壞不了。”
兩人執劍衝上，鄭到咬牙，全神貫注，他從方子逸儲物袋中取出一柄短刀。雖然他知道這對結局根本不會有任何影響，但他絕不放棄，隻要能抵擋一瞬，他就多在這人世活一瞬，對於他來說就是賺了。為什麽方子逸殺了他三次都失敗了？固然有他修煉《九轉經》比較抗揍的原因，更重要的還是他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性格。
眼看兩把劍就要將鄭到斬殺，一把銀劍出現，毫不留情地將兩人手中的劍挑飛，與此同時白衣修士兩巴掌將兩人扇飛。
陸揚名看了看鄭到空蕩蕩的袖子，緊握破邪劍的手，指節發白。
“與他們無關。”
鄭到傳音解釋。
陸揚名麵色緩和了一點，取出丹藥給他：“斷臂還在嗎？”
鄭到輕輕拍了拍胸口，那裏明顯鼓起來一塊。
“沒事，肯定能接上的，我們一起想辦法。”
鄭到這才輕輕笑一下，不再讓話題停留在他的傷上：“你那邊情況如何？”
“還算順利。”
雖然陸揚名語氣輕鬆，但鄭到能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且不說他幹了什麽驚人的事，光是他現在天下第一劍修弟子的身份已經足夠讓鄭到感歎了。這十年，變化可真大啊。
鄭到蒼白的臉笑了笑：“好。”
另一邊，兩位仙劍門弟子被陸揚名扇飛，牙斷了幾顆，他們甚至沒看清來人是誰。劍步太快了。
遇襲慌亂之下，兩人將求援符籙全扔了出來，夜空綻放出絢麗的煙花。
過後，他們迴過神來，才結結巴巴說了聲：“陸……陸師兄。”
與此同時，他們警惕地與陸揚名保持著距離。
未過多時，袁問天等人便駕著飛劍將幾人圍住。
足足有十人，其中七位都是築基修士，他們禦劍於半空，鄭到抬頭望去，隻有徐青玉與周通兩個熟悉的麵孔，這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什麽情況？”袁問天冷冷發問。
兩位弟子似乎下定決心，既然已經得罪了陸揚名，不如得罪到底。
“袁師兄，我們先前看那個修士十分可疑，想要對其調查。可誰知道，陸師兄不由分說就向我們出手。”
袁問天看了看他們紅腫的麵頰，眉頭一皺，轉向陸揚名：“你可知道攻擊同門是什麽罪？”
陸揚名目光一點也不躲避：“我若是不出手，我表弟就被他們殺了。”
幾人這才反應過來陸揚名與這位可疑修士的關係，周通連忙出來打哈哈：“哎呀，原來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我看未必。”
宋明遠開口打斷，他不經意瞟了眼更高處，兩位長老遠遠的在那裏，看來根本不會管這種事，是想讓他們自己解決，而他與陸揚名素有恩怨，正好借題發揮。
“我們搜遍島內也未發現兇手，此人正好出現在這仙島不遠，實在可疑。更何況，此前可沒聽說過陸師弟你有過什麽表弟。”
陸揚名解釋：“這是我本家的表弟，自幼苦修，最近才出山。他心性純良，絕不會是那兇手。”
徐青玉也幫腔：“這位道友我先前見過，確實不是什麽惡人。”
宋明遠對此也不理會，而是問到：“這麽說，陸師弟的本家是什麽修仙世族嗎？可以為此人擔保嗎？”
“沒有，隻是凡人家族。”
宋明遠冷笑一聲：“既然如此，善惡你們說了可不算。”
隨後他目光一凝，淡淡說到：“他的右臂難道不是被劍斬斷？”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此處，袁問天開口：“將此人拿下。”
眼看南宮照星要有所動作，破邪劍上燃燒起金色光芒，劍靈已然附於其上，陸揚名抬頭看向眾人，一步不動。
場麵一時凝固。
宋明遠見此良機，朝旁邊小弟使了個眼色。
“陸師兄如此包庇此人，難道你與他是一夥的？你前往島心拖住各位師兄，他在外麵大開殺戒然後逃跑？！”小弟憤憤說到。
“不許胡言亂語。”宋明遠假模假樣嗬斥一聲：“陸師弟怎麽會是那樣的人？”
袁問天眼神越來越冰冷：“徐長老雖答應收你為弟子，可你還未敬過拜師茶，還未辦理入門手續。現在你襲擊同門，包庇嫌犯，就不怕所有努力都毀於一旦嗎？孰輕孰重，孰對孰錯，我希望你心中有數。”
陸揚名立於鄭到身前，一字一頓：“對錯自在我心中。”
鄭到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眾人，他們滿眼冷漠，要審判他根本未曾犯下過的罪惡。他摸了摸胸口，那裏有他的斷臂，還有修複身體的希望，築基的希望。
可是他太弱小了，太弱小的人什麽也保不住，他保不住這些希望，甚至有可能萬劫不複。陸揚名也會被他連累。
鄭到一直沒說話，他隻是看著，觀察著。
他緩緩從陸揚名身後走出，聲音虛弱：“各位不妨聽我一言。”
這時諸位的目光才落到了這位嫌犯身上。一個小小的練氣修士有什麽說話的資格？
鄭到向陸揚名點點頭，接著才說：“諸位，事情原委在下已經知曉。我這身上的傷是源於一個叫做方子逸的魔頭。此魔頭心狠手辣，陰險狡猾，想必他才是你們要找的兇手。”
鄭到從懷中摸出粘著血的三個儲物袋，舉過頭頂，他的手不自覺收緊：“我見那魔頭時，他身受重傷，在下僥幸將其擊殺，如今他已灰飛煙滅。這儲物袋源自於他，想必裏麵就是諸位道友同門的物品，如今我願將其物歸原主，一方麵是告慰諸多逝者的在天之靈，另一方麵也算是讓公理正道得以伸張。”
鄭到輕輕鬆手，儲物袋便緩緩向上飛到袁問天手中，他眉毛一抬，神色有些不定，似乎是信了鄭到的說詞。
鄭到不得不這麽做，他們兄弟倆無權無勢，徐劍仙態度又不明顯，如果真動起手來後果不堪設想，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如果不及時拋出，必定會麵臨毀滅。兩權相害取其輕。
“哼，漂亮話誰不會說？剛剛那番說辭說不定是你現編的，如今人贓並獲，還說你不是兇手。”宋明遠冷笑。
“這位道友，在下所言句句屬實，往東去便能看見我與那魔頭鬥法的痕跡。”
宋明遠依舊冷笑：“你這故事不過是簡單的移花接木，就算那裏有一場鬥法，也有可能你是魔頭，那裏死的是一位無辜修士。”
陸揚名有些怒氣：“你別在這吹毛求疵，我表弟已將真相講明。”
“是我吹毛求疵還是這故事本身就有問題？這小子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全憑一張嘴，但這儲物袋可是確確實實來自他身上，還請袁師兄明鑒。”
不等袁問天反應，鄭到繼續開口：“我有證據，就在我與那位道友身上。”
他看向的竟然是根本沒見過一麵的韓留我。
“還請道友將右手袖子掀開。”
韓留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上麵是方子逸留下的傷痕，那道刀光附帶的電弧穿透了他的手臂。泛著紅色的樹杈般的紋路向上延伸。
鄭到撤開衣領，同樣的紋路似乎是從身上長出，順著脖頸，要爬向他的臉頰。
他仰著頭：“人體受到雷擊後，會在皮膚上留下醜陋的電擊紋。而那魔頭用的正是雷法。”
兩人身上的傷痕，一目了然。
鄭到目光灼灼：“我見那魔頭時，他已身受重傷，想必是這位道友所為吧，不然我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鄭到利用他看到的一切的細節還原了個故事，真相是什麽並不重要，關鍵是，這個故事要讓所有人信服。
麵對巨大的壓力，鄭到仍沒有放棄，而是為了保命不斷思考觀察，從韓留我身上看見了機會。
袁問天飽含深意地看了韓留我一眼，他知道他還有什麽秘密，但不便在外人麵前多問。袁問天看過他們一個個，宋明遠此時也啞口無言，這些師兄弟各懷鬼胎，到頭來真正想著要報仇的，就隻有他一人。
“既然那賊人已死，此事就此結束，我們迴去。”袁問天一揮衣袖，轉身就要走。
“等等。”此時鄭到卻開口：“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鄭到抬頭看向高空，夜空下那裏隻有一個模糊黑點，他緩緩跪下，單手撐地磕了一頭。
“晚輩鄭到，久聞仙劍門乃天下第一大宗，正道魁首，門內英雄義士如璀璨星鬥數不勝數，晚輩傾慕已久。晚輩雖實力低微，資質愚鈍，但仍有一顆至死不渝的向道之心。鬥膽懇請前輩能收我為徒，引我入仙劍門，也為匡扶世間公義出一份力。”
鄭到的話，雖有些諷刺意味，但他也顧不了那麽多了。他這麽說，與其說是請求兩位長老收他，不如說是逼兩位長老收他。
他雖遠弱於兩位長老，但他懂得利用，利用仙劍門正道的身份。仙島一行一定還有散修活著，剛才天空動靜那麽大，它們說不定已經被吸引而來，就躲在遠處觀察。今天的事，傳出去並不光彩，仙劍門的弟子死了，兇手被一個散修殺了，而這個立了功的散修卻被奪走了資源。
正道要講究名聲臉麵，有功要賞，有錯要罰。
什麽是正道，什麽是魔道？魔道在做的事，正道也在做，隻是正道要悄悄地做，巧立名目的做。正道做事要講究名正言順，他們需要名聲需要臉麵，為什麽？因為他們要有一個好的形象，天下人才能認可他們維護秩序，這樣，他們才能從秩序中源源不斷地撈取好處。正道就是秩序的既得利益者，魔道就是想要毀滅秩序的人。
不得不說，鄭莫凡活了六十多年，還是總結了一些人生智慧。鄭到說出這番話，將仙劍門與公理正義掛鉤，抬到了很高的位置，收了他，皆大歡喜，美事一樁，不收他就相當於將他前麵說的推翻，自己打自己的臉。怎麽選擇合算長老們不會不知道。
遠遠的，一枚木質令牌丟到鄭到麵前：“收你為外門弟子，養好傷後自行來藥堂報道。”
聲音沒有任何的感情波動。
鄭到撿起令牌，連磕三個響頭：“多謝師尊。”
他一直跪著，但上方沒有任何的迴應。他低著頭，咬著牙。
一會，陸揚名將他扶起來：“兩位長老已經要走了。”
鄭到看看他：“你呢？你不是還沒有敬拜師茶。”
“鄭師兄……”
“這是你的機會，不要因為我出什麽差錯……”
這時徐青玉落在兩人旁邊，她沒說什麽，而是從儲物袋裏取出一個長條形的盒子。
盒子打開後，寒氣四溢，她將裏麵藥草取出，然後將盒子交予鄭到。
鄭到左手抱著，低頭行禮：“多謝。”
徐青玉竟然輕輕拍拍他的頭，好像想要安慰他：“沒事的，師弟。”
鄭到抬起頭來，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
陸揚名盯著他傳音到：“鄭師兄，你可一定要來啊。我就在仙劍門等你。”
陸揚名出奇的認真：“你一定要來啊，別忘了，我們可是拜過把子的。”
鄭到猜測自己現在狀態一定很差，一副要死的樣子，不然他也不會這樣。
他漸漸迴憶起，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在峭壁邊那塊突出岩石上。
\\\"陸揚名，鄭到。“
“從今日起，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接下來是什麽詞兒來著？”鄭到問。
“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陸揚名提醒。
鄭到猶豫了一下：“我爹說，死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事，不能隨便用死立誓的。”
說罷，他又覺得“隨便”這個詞用得不好，還好陸揚名沒什麽不高興的表情。
陸揚名想了一下：“也對，咱們是修士，不能和凡人一樣，這結拜詞也該改改。”
兩人又對詞，很久才決定好。
千仞的高山上，日朗風清，兩個跪著的小不點齊聲道：
“陸揚名，鄭到。願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登天界，永生不死！”
鄭到看了看眼前的陸揚名，認真的表情與小時候的他好像有點重合。有難同當，他怎麽那麽天真呢，小孩子說的話也要當真？剛剛他真想為了自己放棄他的大好前程，去和那些滔天勢力為敵。
鄭到慘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放心，死不了。”
過後陸揚名又說了些話，那邊等不及了，他才與徐青玉一同離開。他的神眼咒感應，周圍並沒有散修，應是已經離去了，不會有危險了，一則鄭到身上沒有什麽值得他們冒險的東西，二則他們要顧忌他仙劍門弟子的身份，以及陸揚名的威懾。
陸揚名與徐青玉飛走後，鄭到才從懷中取出那條斷臂，他將寒玉盒放在地上打開，把斷臂放入其中，不一會兒上麵就爬滿了冰霜。
鄭到太累了，他又走了一段路，然後背靠著一顆巨大的榕樹緩緩坐下。
天上的雲將明月擋住，好像又要下雨了，他裹了裹衣物，還是覺得有點冷。疼痛還沒有消退，他總想著，忍一忍，一會兒就不疼了，但疼痛一直伴隨著他，像是成了他的一部分。
此時竟然開始打雷了，看來真要下雨了，半夢半醒間，鄭到抬頭望去，電流在滾滾黑雲中閃爍，一明，一暗。
似有仙人，踏空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