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核心是都城、都城的核心是宮城、宮城的核心是大朝正殿。


    動用三四萬人在前朝北宮的基礎上改建的太極殿,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朝政正殿,與之一字並列的東堂、西堂分別作為天子曹叡日常處理朝政與起居之所。


    但在這座莊嚴偉壯的正殿內舉行的大朝會,往往決定不了一些敏感的事情。


    就如關乎伐遼東戰事的錄功上表。


    聲音尖細高亢的侍宦都宣讀完好長的時間了,天子曹叡也沉聲發問“眾卿以為如何”讓百官共議好些時候了,正殿內仍舊沒有一致的意見。


    有時候人多了也不好。


    不同的立場、迥異的心思、瞻前顧後的忌諱等等,讓事情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何況今日天子曹叡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被冕旒貫玉遮住的眼神與臉色也無法讓公卿百官們一窺心意趨向。


    故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曹叡也困乏了。


    直接點名數位老臣自去九龍殿計議,自身則是歸去東堂署理庶務。


    這也是慣例了。


    大朝會就是個提出問題的流程,中(內)朝才是真正決策事情的地方。


    被點名之人,分別有中書省的劉放與孫資、尚書台右仆射衛臻、侍中陳矯與盧毓、護軍將軍兼侍中蔣濟以及太常和洽。


    依著常理而言,這種錄功的事情與太常無關,和洽是不用參與其中的。


    但太尉司馬懿如今仍兼雍涼都督在外,而太常、光祿勳、衛尉三卿自前朝以來就屬太尉所部,所以他算是被抓壯丁了。


    對此,他倒是無所謂。


    覺得自己也就是走個過場而已。


    但眾人卻是對他的意外參與滿心歡喜,期待著他能當個“嘴替”。


    因為他們都覺得夏侯惠表丁謐從征有功之事,屬實是太可惡了!也太令他們為難了!


    就是為難。


    廟堂是否對丁謐錄功與如何封賞,牽扯到了很多人的切身利益。


    首當其衝的就是所有被浮華案禁錮仕途的人。


    準確來說是這些人的父輩。


    比如現今就參與計議的劉放、孫資與衛臻。


    他們都聖眷正隆,在廟堂中舉足輕重,幾乎能參詳所有軍國大事,但他們的兒子也在禁錮之列。


    所以對他們而言,今日討論的結果就是一個契機。


    丁謐若是能被解開禁錮了,那麽意味著他們的兒子也可以——夏侯惠能做到的事情,以他們的權柄想依葫蘆畫瓢,不過舉手之勞。


    是啊~


    私心稍微重了些的劉放與孫資,其實是挺欣喜夏侯惠搞這出的,隻是不能將心思表露出來。


    甚至還要避嫌,以免讓人茶餘飯後,非議他們是私心重於法度。


    所以他們二人在進入九龍殿就坐後,就保持著緘默,等著其他人給出看法、看各人的反應之後,自己再斟酌得失利弊給與建議。


    而素來守身甚正的衛臻,倒沒有多少欣喜。


    相反,他還覺得夏侯惠此舉實在是太胡鬧了。


    促成浮華案的司徒董昭才剛剛病故沒多久呢,夏侯惠就上表給被禁錮之人請功,是出於什麽居心啊!


    沉浸廟堂久矣的他,當然不會覺得夏侯惠是在故意給廟堂添亂。


    而是在乎兩種可能。


    其一,是夏侯惠為自身考慮,以此來試探天子的心意。


    天子曹叡想擢拔宗室與譙沛元勳子弟、如今諸夏侯曹內部不和,這兩件事在有心人眼裏已然是公開的秘密。


    若是廟堂允了他所表,給丁謐錄功授職了,那就等於在無聲的宣告,討滅遼東的夏侯惠聖眷無雙、天子為表恩寵甚至不吝改變先前的旨意。


    也就意味著,其他諸夏侯曹無法與他爭鋒了。


    但早年被稱為“廟堂莽夫”的夏侯惠,竟有這麽深的城府嗎?已然把因勢利導玩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嗎?


    衛臻覺得不可能。


    又或者說,早年與夏侯惠有過接觸的他,知道夏侯惠為人魯莽了些、性格剛直了些,但沒有表露過謀己的權欲。


    更不是那種持功而驕、沒有分寸的人。


    再者,諸夏侯曹的內部爭權,夏侯惠的表現一直都很被動啊!


    現今又怎麽可能冒著觸怒天子的風險,玩弄這種上不了台麵的小伎倆呢?


    如此一來,另一種可能就唿之欲出了——夏侯惠此舉,或許是被天子曹叡私下授意的吧?


    從先前將夏侯惠貶謫去遼西、實際上卻是為了掩人耳目提前過去為伐遼東做籌謀之事推斷,他們二人唱雙簧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若是當真如此,那就耐人尋味了。


    天子曹叡想做什麽呢?


    讓浮華案的影響隨著司徒董昭病故而消散,也是天子在變相的籠絡與施恩於如司馬懿等老臣重臣。而諸老臣重臣受恩之後,需要為天子做些什麽呢?


    支持士家變革?


    不再反駁天子門生被授予督察刺奸之責?


    亦或者說,是天子想改變先帝曹丕時期製定的個別舉措,所以需要諸老臣重臣的支持?


    說不準,各個都有可能。


    甚至還有可能,是天子隻是很單純的想試探一下。


    想看看司徒董昭過世後,是不是有人生出更改浮華案處理結果的心思了。


    畢竟,近一兩年來,天子與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已經從先前的從諫如流、兢兢業業、視老臣重臣猶如肺腑的明君之象,變成一位拒諫不聽、奢靡荒淫、時而怠政以及喜怒難測的帝王了。


    帶著這種心思,素來敢言的衛臻也沒有說話。


    不僅僅是為了避險,更擔心自己的貿然出聲,而讓事情的走向脫離了天子所期。


    侍中陳矯與盧毓就從容得多了。


    盧毓不必說,在殿內眾人之中當屬他的資曆最淺,升遷為侍中不過兩年的時間。


    所以他將自己是坐客,覺得天子曹叡讓他過來參與,是有意栽培他,讓他趁此機會揣摩學習他人是如何處理這種棘手問題的。


    沒辦法。


    侍中與侍中之間,也是有區別的。


    如從尚書令轉任侍中的陳矯,那是在論資排輩候補三公有缺!


    隻是陳矯也沒有說話。


    緣由無他。


    在遼東告捷之後,天子曹叡就私下給他解惑過,先前讓他次子陳騫出任鎮護部司馬的緣由——為了協助夏侯惠日後主事士家變革


    所以,他也能猜到天子曹叡讓公卿們共議丁謐要不要錄功的緣由。


    無非是天子打算不日對廟堂有所舉措,但又擔心事情會脫離掌控,所以才對夏侯惠此舉借題發揮,當作投石問路了。


    同樣隱隱有所察覺的人,是蔣濟。


    但與陳矯不同,他的依據卻是猜到了自己不日將卸任中護軍之職。


    緣由,是司徒董昭病故之後,天子曹叡很是感傷,曾以言謂他,“董公舍朕而去,可計社稷事者愈寡,卿當勉勵,力效之耳。”


    讓他效仿董昭,就是正式將他放入了候補三公之列。


    如此明了的意思,蔣濟自然能聽得出來。


    也就知道了自己將會與陳矯一樣,卸任位卑權重的中護軍,以侍中之職論資排輩了。


    那時,他沒少琢磨何人將接任中護軍來的。


    現今看來,天子乃意屬夏侯惠啊!


    試問,夏侯惠表丁謐功勞,不就是贏取了家中子侄被禁錮的重臣好感嗎?


    而天子在此時聲稱擢他為中護軍,那些老臣們還會拿他年紀小、性格魯莽等等緣由反駁嗎?


    所以說,現今天子曹叡哪裏是讓他們共議丁謐是否能錄功啊!


    分明是在給夏侯惠造勢輔路啊!


    因而,蔣濟心中已然打定主意了,讚成廟堂給丁謐錄功。


    但他絕不做出頭鳥。


    他家中子侄又沒有被禁錮,事成了對他也沒有什麽利好,若是私交甚好的太尉司馬懿也在殿內,他或許還先表態。


    但殿內之人,是本就與他不和的劉放孫資,他著什麽急啊!


    賣人情也是要講究火候與時候的。


    故而,當九龍殿內陷入了許久的沉默後,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落在了,無端被抓了壯丁的太常和洽身上。


    自進入殿內便闔目養神的和洽,在這種詭異死寂的氛圍中睜開眼。


    旋即,疑惑蹙眉。


    因為他倏然發現,在殿之人都不約而同的對他露出了笑容。


    “和公,我與孫公皆有不肖子與丁謐同在浮華案中,需要避嫌。故而,陛下囑咐之事,得勞和公多言之。”


    這是劉放的話語。


    笑容很燦爛,滿臉溝壑縱橫的皺紋朵朵次第綻放。


    孫資沒有說話,而是在劉放話落後,衝著他頷首拱手致意。


    “我先前反駁伐遼東方略,以為戰事難為,今實屬無顏共議錄功之事,又兼犬子同樣牽扯其中,唯有期待陽士兄為陛下分憂了。”


    衛臻一點都不客氣,也少了幾分虛偽。


    陳矯沒說話。


    就對著和洽笑了笑、拱下了手後,直接就耷拉下眼皮養神去了。


    盧毓則是將姿態放得很低,衝著眾人拱手,笑容可掬,“諸公當前,在下不如多矣,願拾遺補闕。”


    最絕的還是蔣濟。


    他樂嗬嗬的衝著和洽發問,“不知和公有何見解?”


    什麽見解!?


    我職乃太常,錄功之事與我何幹!


    在眾人各懷心思的推諉下,和洽直接氣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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