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三年,正月末。


    去歲冬季那場席卷全國的大疫,終於消停了。


    而自妻夏侯徽病死後,遵從父命迎娶了已故侍中吳質之女的司馬師,以無德為理由,將吳氏廢黜了。似是市井傳聞,他從父司馬孚已然開始頻頻與太常羊耽飲宴,似是在商議讓司馬師迎娶羊耽侄女、剛守父喪結束的羊徽瑜的事情。


    此事是王元姬告知夏侯惠的。


    她生母出自泰山羊氏,雖然早早就病故了,但羊氏與王家的關係仍很和睦,有些消息也是很靈通的。


    這讓夏侯惠不由想到了在泰山郡任職的四兄夏侯威:也不知道,素來有識人之名的他,撞見了羊家之人了沒有......


    咳。


    其實,夏侯惠知道這些話,是王肅借著王元姬之口說的。


    理由是先前司馬師迎娶吳氏、王肅赴宴時,還遣人來問他要不要一並過去作賀,但被他尋了個借口推脫了。


    故而,如今他是再次發問,屆時司馬師與羊徽瑜成親,夏侯惠要不要結伴過去作賀?


    畢竟王元姬與羊徽瑜的關係也不算很遠。


    且王肅與司馬孚的關係也挺不錯的,先前王元姬出嫁的時候,司馬孚也代表著河內司馬氏過府賀喜了。


    “我下月便上任了,日後必然軍務繁忙,屆時便不過去了。”


    無法解釋自己早就與司馬師分道揚鑣的夏侯惠,隻能以這個理由迴複了妻子。


    也讓王元姬眼中有些黯然。


    她有些想不通,為什麽自己的夫君屢屢迴絕她阿父的好意呢?司馬師雖然被禁錮了,但所有人都是奔著司馬家去的,饒出半日時間似是也不難啊!


    “唉,太尉乃先帝托孤重臣、名滿朝野,而我乃陛下近臣,且甫授予職責,此時不宜與司馬家親近,以免落他人口實,攻訐我結交重臣以求鞏固權勢。外舅醉心學術,故而無需在意這些,但我不可不慎。細君可明了與否?”


    看著她神色有些怏怏,夏侯惠又不由另尋了一個理由。


    “哦~”


    聞言,王元姬點了點頭,眼珠轉了轉便巧笑倩兮的問道,“那,夫君,下個月我阿父生辰,夫君應能抽出時間赴宴吧?隻需半日......哦不,申時過去就好。”


    吔?


    合著,你是在這裏等著我呢?


    夏侯惠側頭過去,虎起了臉故意作不快。


    隻可惜沒有什麽用,且還在對方嘻嘻的笑聲與不停輕輕拉扯衣袖的請求下,應下了屆時去給王肅賀生辰之事。


    一半是不想拂了自家細君的孝心,一半是因為他很快就要離開洛陽了。


    雖然鎮護將軍的任命已然下來三天了,但他還沒有正式上任,這兩天都是被天子曹叡召去與衛臻、蔣濟辯論去了。


    話題是關乎征伐遼東公孫淵的。


    提出遼東可伐且被天子轉去幽州任職的毋丘儉,還沒有交接荊州事務完畢、尚未歸來洛陽,故而天子讓他來替毋丘儉“受過”。


    夏侯惠對此非但毫無怨言,且還頗為欣喜。


    理由是曹叡還私下給他說了句,“稚權先前在淮南時,曾聲稱願為國討不臣遼東公孫,今朕亦不想容公孫恣睢矣。然而,廟堂重臣皆以遼東公孫曆經三世,道遠而兵盛,難以滅之,力諫朕不可動刀兵。若稚權能駁重臣之言,朕便如你之意,與毋丘仲恭並力討不臣!”


    如此,哪能不讓夏侯惠幹勁十足呢!


    要知道,他如今唯一缺乏的,就是堂堂正正之戰、攻城拔寨的戰事經驗了。


    隻要能參與遼東之戰,且將公孫淵給滅了,朝野上下就再也不會以年紀不大、閱曆太淺而質疑他了。


    隻不過,衛臻可不是那麽好說服的。


    尤其是還有看似兩不相幫、實則偏向衛臻的蔣濟在一旁拉偏架。


    因為蔣濟才是最早反對對遼東公孫用兵的人。


    早在太和六年(232),公孫淵與江東孫權媾和之事被魏國探析後,憤懣之下的曹叡便打算讓幽州刺史王雄走陸路、時任殄夷將軍田豫從青州走海路進軍遼東,那時蔣濟就以“虎狼當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已”為由勸阻過了。


    事實也正如蔣濟所料。


    那次伐遼東之議,隻是以田豫襲擊了江東返航的船隊後,便無疾而終。


    故而,現今蔣濟仍持有著反對的意見。


    之所以沒有在廟堂上反駁毋丘儉的表奏,那是因為衛臻已然反駁了,他無需再多此一舉而已。


    也就是說,夏侯惠想去遼東是道險且難啊~


    不管是真實的道路,還是廟堂的言路。


    “好了,細君,我該前去叩闕了。”


    應下了王元姬所請後,夏侯惠將手放在她的發髻上揉了揉,輕聲謂之,然後不等她作答,便轉身走出了博昌亭侯府。


    少時,至南闕司馬門。


    源於天子早有所囑以及他如今在中軍內的身份,值守甲士都不需要通傳,便打開城門讓他進入。輕車熟路,緩步來到靈芝池的閣道釣台,先將閣道內的火盆燃起,然後在外麵站著,靜靜的等候著衛臻與蔣濟過來。


    在前兩天裏,三人都是在此地辯論的。


    天子曹叡在東堂署政罷了後,也會過來聽聽。


    就是呆不久。


    每每才呆了不到一刻鍾,便覺得短時間內不會有結論,就迴去帶著近臣往北邙山作樂去了。


    曹叡最近頗為放浪了。


    如在去歲末時,他還與近臣們玩樂通宵達旦,留宿在北邙山,連第二日的署政都缺席了。


    為此,衛臻與陳矯還勸諫過。


    但沒有什麽用。


    “廟堂諸公皆賢良,朕有何不安心的?”


    他是這麽作答的,還讓劉放與孫資對一些瑣碎之事自決之,莫要拿來擾他心神。


    唉~


    夏侯惠看著從天空飄落下來的細雪,伸出手接住一片晶瑩,看著它在手心裏瞬間溶化,心中悄然歎了一口氣。


    他倏然覺得有些事情,終究是無法改變的。


    更有些擔憂,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是不是也會如同落入手心的細雪一般,須臾間便消失不見了。


    “稚權,許久未見了。”


    就在他默然發愣時,一記爽朗之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循聲側頭一看,來人竟是數年未見的毋丘儉。


    “仲恭兄竟歸來京師了?”


    在臉上堆起笑容,夏侯惠迎過去,“許久未見,仲恭兄英姿勃勃如舊,甚令人傾慕焉。”


    “哈哈哈~稚權真乃妙人也。”


    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毋丘儉,頓時暢懷大笑,徑直伸手拉著夏侯惠往來時路走,“走吧,稚權,天子將往崇華後殿。”


    今日不與衛臻、蔣濟辯論了?


    夏侯惠邁步而去時,也不由低聲發問道,“敢問仲恭兄,崇華後殿那邊可還有他人?”


    “我知稚權之意。”


    腳步不停,毋丘儉也壓低了聲音解釋了一番。


    原來,他昨日下午便歸來洛陽了,且還拜見過天子曹叡了。


    不可免的,曹叡也將夏侯惠正在與衛臻、蔣濟爭辯的事情告訴了他,且還定下了今日在崇華後殿召集劉放、孫資、蔣濟、陳矯、衛臻一並計議伐遼東之事。


    而他親自過來告知夏侯惠,就是想著二人先合計幾句,好等下反駁衛臻與蔣濟,力爭將征伐遼東之事給定論下來——雖然天子曹叡早就下了決心將伐之,衛臻與蔣濟反對也不會心意有變,但作為提出方略之人,能爭取到廟堂重臣的支持也是好的啊!


    “對了,稚權,昨日天子有預與我。”


    解釋罷了的毋丘儉,還笑容可掬的對夏侯惠來了句,“我很期待著與稚權並肩作戰,破遼東虜公孫賊子,為陛下賀!”


    呃,看來天子也意屬我前去遼東了。


    隻是,你我誰主誰次呢?


    夏侯惠心中暗忖著,臉上則是喜逐顏開,“哈哈,能與仲恭兄同討賊,乃我之幸也!”


    少頃,至崇華後殿。


    殿內仍空無一人,連火盆都沒有升起。


    值守的甲士顯然被叮囑過,沒有讓他們在外麵候著。


    夏侯惠尋人要來火種,將殿內的火盆逐一升起,然後拉著毋丘儉在殿外候著。


    對此,毋丘儉先是有些詫然,然後讚了句“陛下謂稚權性剛,然而今可知,稚權亦不乏謙遜也”。


    我謙遜什麽哦~


    這不是勢不如人,就得俯首蟄伏嘛。


    夏侯惠笑了笑,沒有迴話。


    很快,諸公至,見他們在外候著且發現殿內已然暖和,不由皆讚許點頭。


    “仲恭,稚權,進來罷。”


    為首的劉放率先進殿,作聲招唿道,“天子尚有瑣事,少時方至,令我等先計議。”


    “唯。”


    微微垂首,夏侯惠與毋丘儉待眾人皆進入後,才快步走入在左右末席入座。


    隻不過,眾人皆就坐後,卻一時無人出聲。


    劉放與孫資直接闔目養神了,陳矯則是側目看著殿柱不知在想什麽,蔣濟與衛臻二人也兀自撚須沉吟,絲毫沒有作聲的意思。


    好嘛~


    你們都是老臣重臣,是該自恃身份.....


    有些無奈的與毋丘儉對視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夏侯惠率先直身,對著眾人作禮。


    “諸公,惠年少,才疏學淺,今奉命與諸公同坐,名為計議,實則求教也。如有貽笑大方之言,還請諸公恕惠愚鈍,莫介懷。”


    謙遜作態罷,便將目光落在衛臻身上,拱手而道,“衛侍中,惠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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