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一所的後院裏有條巷子。


    很窄的一條土路,坑坑窪窪,碎石嶙峋。除了下人,鮮少有人走過。時間久了,也無人管理,野花野草遍布橫生。


    褚師潼是在一個雨夜發現的這條巷子。


    那時她才五歲,早早被扔進了東五所裏。


    所裏的下人都是年長她許多的宮女和太監,也都是她母妃安排進來的人。她的個頭很小,還不到那些人的腰部,雲妃多年來的厭棄致使她的膽子也很小,從不敢高聲說話,以至於那些高高的人在麵對她的話時仿佛完全聽不到。


    她說她餓。


    那些人每日隻給她送一頓飯菜,白米稀粥,水煮青菜,逢年過節偶爾有一道肉菜便能使她高興許久,可有好幾次她吃過那肉菜以後都鬧了肚子。


    她覺得送來的肉菜總帶有一股酸味,卻不知那酸味的由來,隻覺得這肉菜沒有她想象中那樣好吃,一來二去,便也不愛吃肉了。


    東五所的宮人大多都不愛理會她。褚師潼後來發現白粥和青菜裏也出現了酸味,她覺得是自己的嘴巴壞了,吵著要宮人帶她去瞧太醫,可她的聲音實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攔在那些人麵前訴說,他們都聽不到。


    她不敢吃飯了,怕吃了就會鬧肚子,搞不好幾次以後就會像她見過的某位妃子那樣吃過一頓飯後吐血死掉。


    夜裏餓了,餓的睡不著。


    她輾轉反側,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蓋著漏風的舊棉花被聽廊下傳來的雨聲。


    夜太安靜,她能分辨出每一絲雨聲是水花落在了何處。


    肚子不停傳來咕咕的響聲,她想,今天晚上不吃點東西應該是睡不著了。


    於是她打開門去了一趟廚房。


    小廚房裏落滿了灰塵,沒有米,沒有菜,隻有鍋裏放著半碗發黴的稀粥。


    褚師潼喝了兩口,吐得天昏地暗,嗓子被吐出的酸水腐蝕的抽痛,渾身抽搐著發抖,躺在冰涼的地上許久才意識清醒。


    她不敢再喝了,隻好爬起身漱了漱口,喝了一大碗涼水,淋著雨走出了東五所。


    門口連個守夜的太監也沒有。


    月光下整個東五所像是位於人跡罕見之地的兇宅,而她就是住在兇宅裏不被人記起的孤魂野鬼。


    她走到東四所,門口站著一排高大威武穿戴整齊的侍衛,院子裏亮著燈火,燦爛溫暖猶如白日。


    侍衛們對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破爛小孩視若無睹,連手中的長刀都不願拔出。


    褚師潼記得裏麵住著的是他的六皇兄,她遠遠瞧過幾次,隻記得是位被眾星捧月的小公子,頭戴玉冠,身著錦衣,腰纏金絲白玉帶,掛著香囊和價值連城的玉佩。手裏時常提著竹籠,裏麵要麽是隻漂亮的鳥,要麽是綠色的蟋蟀。


    她不敢進去,也不敢多看,如同喪家之犬一樣低著頭將自己隱入塵埃之中,默默路過了東四所。


    她沒接觸過六皇兄褚師楓,但也知道他脾氣不好,隔著牆時常能聽到他發脾氣責罰下人摔東西的聲音。那些同樣身份地位的宮人對他極盡討好,仿佛在褚師楓麵前他們不僅耳朵好了,脾氣也好了。


    走到東三所,門口的侍衛隻有兩個,院子裏亮著一點燭火,依稀能聽到衣服在空氣中摩擦發出的破空聲。


    五皇兄褚師桓沒比她大幾歲,但比她強壯很多,總是板著一張臉,有些嚇人,一雙眼睛銳利的可怕,褚師潼從不敢和他對視。他時常在院子裏練拳,這是褚師潼路過好幾次聽出來的,她想,五皇兄一定每天都吃的很飽,才會長得那麽高那麽壯,還有力氣練功夫。


    褚師潼多看了一眼,兩個侍衛已抽出長刀,目光森寒地嗬斥她離開。


    她心中害怕,低著頭快跑了幾步,結果被一顆石頭絆倒摔在路上,又餓又痛,眼冒金星。等好不容易爬起來離開的時候,還能聽到那兩個侍衛的笑聲。


    可能是那兩個侍衛的笑聲太刺耳了,褚師潼跑著跑著眼睛就紅了。


    她不想待在這裏了,這裏的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可除了這裏她又能去哪裏呢?在露華宮的日子也並不好過,不是被雲妃責罰就是被宮女欺負,她能感覺出來,她的母妃也很討厭她。


    或許她生下來就是注定被所有人討厭的一個人。


    褚師潼這麽想著,掉著眼淚走到了東二所。


    東二所看上去和東五所一模一樣。


    黑燈瞎火,仿若兇宅。


    兩扇大門敞開,她看到院子裏的台階上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他似乎淋了很久的雨,頭發和衣服都是濕的,懷裏的紙燈籠也被雨浸破了,蠟燭隻有微弱的一點光芒,被風吹得忽明忽滅。


    褚師潼抹了抹眼淚,猶豫了很久,壯著膽子走進去問三皇兄褚師寒有沒有吃的可以給她。


    褚師寒和往常一樣,一動不動,呆滯地盯著手裏的燈籠,沒有迴應。這也是褚師潼敢走進來詢問的原因,因為她每次見到的褚師寒都是這個樣子。要麽坐在宮路盡頭那棵樹下的石頭上,要麽坐在台階上,好像和她一樣沒人管,永遠都低著頭似乎在等什麽人,與他說話也得不到任何迴答。


    她在褚師寒身邊坐了很久,餓的肚子有些痛,隻好起身離開東二所,繼續往前走。


    東一所的門前亮著兩盞溫暖的燈。


    門敞開著,能看見裏麵宮人來迴的走動,沒有侍衛守在門口,但褚師潼還是不敢進去。


    她見過大皇兄褚師絢好幾次,也隻是宮宴上遠遠看見的,褚師絢比她大五歲,個頭已經很高了,還未完全長開的臉也極為俊美,氣質溫潤,言行有禮,仿若精心雕刻的美玉。


    褚師絢作為皇後嫡出長子,十分受重視,逢年過節,除了褚師楓那裏熱鬧,便是褚師絢這裏熱鬧,前來送禮的人隻少不多。


    雲妃曾叮囑過褚師潼離褚師絢遠一些,褚師潼不明白為什麽,雲妃告訴她,因為褚師絢很討厭她。


    所以她在門口晃悠了許久,肩頭都被雨淋透了,也不敢進院子裏。


    她駐足半晌,終還是轉頭離開了,迷茫地在周圍瞎轉,像是乞丐要找個遮風擋雨的睡覺之地。


    胡亂走著,她發現了一條小巷。


    小巷深處有一扇敞開的院門,還有燈火從裏麵亮著光。


    這巷子有些黑,褚師潼一路扶著牆走了很久,終於走到了院門前,她聽到院子裏有人在說話,便躲在牆後偷偷朝裏看。


    雨打落滿地純白梨花,水影中倒映出廊下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年邁的長者道:“以殿下的才華進學苑那種地方就是白白浪費,殿下乃嫡長子,雖並未被封為太子,但也尊同太子,臣覺得殿下可以請太子太師單獨教導,想來陛下也不會有異議。”


    穿著雪白如滿地梨花錦衣的少年隻是靜靜望著廊下細雨,道:“先生,我誌不在此。”


    “殿下。”長者歎道:“臣不明白為何您再三推脫冊封太子一事,這對旁人來說是何等的榮耀啊……”


    少年不再迴答,而是目光落在牆後那一抹衣角上。


    長者立刻噤聲,輕功走下台階,動作穩準地將躲在牆後的褚師潼一把抓了起來。


    褚師潼在半空掙紮,被人拎在空中像小雞子一樣卻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放開我!壞人!”


    長者冷笑一聲,道:“你在此偷聽偷窺,又能是什麽好東西?”


    褚師潼理虧,又無力反抗,隻能氣唿唿地瞪著他。


    長者對少年道:“殿下,此人鬼鬼祟祟,不若讓臣帶下去查問一番。”


    “不必。”少年道:“將她放下來吧。”


    長者一頓,道:“殿下莫要因為她年幼就放過她。”


    少年並未解釋,也並未與之爭論,隻是語氣不容質疑地重複道:“放下來吧。”


    長者無奈鬆手,褚師潼摔在地上,沾了一身的雨水泥巴和梨花。


    少年淡淡掃了長者一眼,長者略顯尷尬地說:“沒想到這小子站都站不穩。”


    少年不言,走上前來,彎腰將她扶起。


    “可摔疼了?”


    褚師潼被一雙溫暖的手扶起的這一刻,幾絲微涼的雨打在她的眼角,她怔怔望著眼前的少年,雲妃口中討厭她的那位皇兄。


    “不……不疼。”


    饑餓已經大過了疼痛。


    長者道:“殿下留神,這小子渾身髒兮兮的,莫要離她太近髒了衣服。”


    他綾羅加身,她滿身泥濘。


    褚師絢絲毫不嫌。


    褚師潼卻主動收迴了手,她也知道自己摔得髒髒的,褚師絢一身白衣若是被她染髒了倒可惜。


    “可要換身衣裳?”褚師絢問。


    褚師潼搖了搖頭,她的衣裳有兩件都被洗壞了,穿不出門,唯一能穿出來見人的隻有這一件,哪裏還有旁的衣裳穿。


    長者盯著褚師潼看了半晌,似是發現了什麽,神色疾變,“這孩子的眼睛這般顏色,莫不是……七皇子?”


    褚師潼抬頭望著他,眉間帶著幾分兇意,一雙圓潤的琥珀眸子在燈光下愈發亮眼,長睫猶如玫瑰花枝胡亂生長,倒也亂的漂亮。


    這顯然就是了。


    長者的表情很是複雜,似是懷疑,又有些憐憫。


    沉默良久,他道:“剛才是臣失禮了,七皇子殿下恕罪。”


    褚師潼不理他,轉頭眼巴巴地看著褚師絢。


    “哥哥,餓。”


    麵對這雙含著委屈和懇求的清澈眸子,褚師絢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濕漉漉的頭發,道:“想吃東西也可以,先換身衣裳。”


    褚師潼還沒來得及高興,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


    “我沒有衣裳了。”


    “我這裏有。”


    褚師絢命人拿來兩盤糕點,道:“先墊一些,一會兒換了衣裳再帶你吃飯。”


    褚師潼看著雪白鬆軟的糕點眼睛都亮了幾分。


    “謝謝哥哥!”


    一口咬下去,濃鬱清甜的米香混合著桂花醬的香氣,她從未吃過這種糕點。


    “哥哥,這是什麽呀。”


    褚師絢道:“熟梨糕,若你愛吃,以後常來我這裏便是。”


    褚師潼眉眼彎起,笑的天真爛漫。


    “謝謝哥哥。”


    吃了幾塊糕點後,她就被人帶下去沐浴更衣了。


    人剛走,長者就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殿下,恕臣直言,七皇子殿下此次出現怕是別有預謀,您還是小心些比較好。”


    褚師絢一雙輕輕淺淺地眸子睨向他,“她才五歲,在東五所吃不飽穿不暖,你覺得她能有什麽預謀?”


    “七皇子殿下來這裏的年歲太小,不懂如何使喚奴才,這是東五所自己的事,殿下還是莫要插手,若是以後出現事端,隻怕撇不清楚幹係。”


    一言出,褚師絢不再言語。


    長者心裏鬆了口氣。


    沒多久,洗幹淨的穿著漂亮新衣的褚師潼就被帶迴來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穿這麽好的料子,和先前那些衣裳不同,這些衣服穿在身上軟軟的,貼著皮膚感覺很舒服。


    兩位伺候她沐浴更衣的宮女走上前在褚師絢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褚師絢眸光微動,落在那如瓷娃娃一般漂亮的小人身上。


    褚師潼跑過來,一身新衣裳就讓她將先前雲想容提醒的話忘得一幹二淨。


    “哥哥。”


    “嗯。”


    “我們什麽時候去吃飯呀。”


    “你跟著她倆去吧。”褚師絢隨手一指身旁兩位宮女。


    褚師潼拉著他的衣袖,抬眸,咬唇,望著他。


    “哥哥不跟我一起嗎?”


    褚師絢抬手,摸在她仍有些泛紅的眼角,眸底情緒複雜,嗓音依舊溫柔低沉。


    “我一會兒再去,你有些發燒,已經吩咐熬藥了,吃完飯以後別忘了把藥喝掉。”


    “好吧。”


    褚師潼三步一迴頭地跟著宮女去了前屋。


    長者道:“那兩位宮女說了什麽,為何在那之後殿下好似心事重重,難不成她們發現七皇子身上有什麽秘密?”


    褚師絢道:“沒有的事。”


    雨漸漸停了,滿院梨花水濕香。


    烏雲散去,月明星稀。


    褚師絢站在廊下,許久,忽然道:“若我非要插手呢。”


    長者怔愣一瞬,勸道:“此事得不償失,七皇子殿下與您並非一母所生,曆史上多少幼時情義深重,長大之後因皇位兄弟反目的例子。殿下這般聰慧,臣不認為這種錯誤是殿下能犯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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