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九郎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秦時震驚的神情,他迴憶了一下秦時剛被發現的時候那種奇特的打扮,再看看他怪模怪樣的短發除了剛剛還俗的僧人,誰會把頭發剪成這樣?


    秦時看上去是個高挑挺拔的小夥子,並不是特別強壯的樣子,但吳九郎背著他迴來的,他見過這小子身上那些蓄滿了力量的肌肉,知道這也是個練家子。商隊的日子已經很拮據了,要不是看這小子留下還有點兒用,誰會大發慈悲的救人。


    他們又不是開善堂的。


    吳九郎忍不住猜測秦時的身份,該不會這個迷迷糊糊的小子也是緝妖師吧?!


    盡管秦時的發型像個和尚,身手怎麽樣目前還看不出,但這小子有一把子好力氣,幹活兒從來不偷懶。


    吳九郎又看他一眼。


    嗯,人長得也不錯。


    秦時的相貌偏英武,一雙劍眉如同描畫一般,不亂不翹,像兩把劍似的朝向鬢角的方向微微揚起。眼睛又大又圓,明亮有神,笑起來的時候顯得純良可愛,不笑的時候又會流露出一種很警覺的神色。


    據說這種麵相的人,性格直爽,會有些衝動。行善行惡隻在一念之間。


    也不知是真是假。


    吳九郎思索秦時是緝妖師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假設。他跟著商隊走南闖北,也是見過緝妖師的。首先他們的裝束就不是秦時這樣的。而且對妖怪的事情,秦時好像啥都不知道就算是戰敗逃亡的緝妖師,應該也不會窩囊成這個樣子。


    吳九郎心裏隱隱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要真是緝妖師,以後的事情反而不好辦了。


    “這是我們當初出關的時候,聽其他商隊的人說的。”順子的肩膀也耷拉下來,有些喪氣的說:“鎮妖司都要散了,誰還能管這些事,妖怪們可不就猖狂起來了。”


    秦時覺得腦仁都在一跳一跳地疼。


    他剛才聽順子他們講樓蘭的傳聞,還想著真要是妖怪幹的,這些妖怪也未免太猖狂了……原來是鎮妖司沒人了。


    秦時緩慢坐了迴去,心頭一片茫然。


    身為“第六組”行動隊的一名突擊隊員,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一旦妖族的力量失去控製,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在現代社會,有完整的製度對妖族進行約束,並且還有專門的研究機構針對妖族的特點來研發各種武\器,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妖之間仍然時常爆發衝突,行動隊的成員也經常會有犧牲。


    秦時抹了一把臉,覺得心都涼了。


    他不敢深想一個沒有鎮妖司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這個他拚命想要逃離開的行業,哪怕他始終抗拒,也不得不承認它存在的必要性。


    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麽多的普通人,可他們卻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妖,更不知道有這樣一支隊伍,為了保護他們的懵然無知,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甚至他們的犧牲都不被人所知。


    這是緝妖師這一職業最初留給秦時的印象。


    也許有人真心熱愛這樣一份光榮的職業,但這裏頭不包括秦時。


    他並不是怕死,或者說不僅僅是因為怕死,而是厭倦甚至痛恨自己活著卻沒有選擇的自由被強逼著修改誌願的痛苦,誰懂?!


    秦時還記得他有一次執行任務迴來,胳膊腿上都裹著繃帶,他穿過街市的時候隨手買了一杯熱咖啡,結果看到咖啡杯上印著幾個字:畢生所求,無非自由。


    當時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隨即心中湧起強烈的憤怒與不甘:這世界上那麽多人都在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為什麽到他這裏就不行?!父母有父母自己的理想,可以啊,你們自己去拚啊,幹嘛非要綁架他這個苦逼的下一代?!


    他甚至覺得自己活得不像一個人,更像一條狗,養大了,有力氣了,爪子和牙齒都變得鋒利了,好了,可以牽出去殺敵人了。


    秦時就是在填寫高考誌願的那一天,與自己的父母爆發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場爭吵。氣頭上,他甚至說出了“斷絕關係,以後老子自己打工掙學費”這樣的話。


    但是沒有用。一個多月之後,有穿著軍裝的人親自來給他送錄取通知書,並且很和藹的告訴他,像他這樣具備奇特血統的孩子,國家有專門的培養計劃。


    於是秦時就知道了,哪怕他放棄這一次的高考成績,複讀之後重新報考,結果仍是一樣的。


    不被尊重的痛苦、生活不能自主選擇的痛苦,幾乎壓垮了剛成年的秦時。在那個還有些中二的年紀,所有的男孩子都在叫囂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傻缺、但又充滿激情地向全世界展現自己的雄心壯誌。


    唯獨他要承受投錯胎的痛苦與壓力,憤怒又無力的看著他的同學們意氣風發地奔向他們自己選定的前程。


    其實秦時剛剛在商隊的馬車上蘇醒,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一個陌生時空的時候,秦時心裏是有一種詭異的釋然感的。


    他心裏也曾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好了,到了誰也不認識他的地方了,他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來生活了。


    但是他沒有想到,命運兜兜轉轉,始終有一根線牽扯著他的前生後世。他更沒想到的是,離開了現代社會的高效機製對妖族的牽製,這個時代的妖怪們更加肆無忌憚,甚至已經將觸手伸向了普通百姓。


    秦時一個激靈,頭腦也終於冷靜了些許。他有些緊張的拽了拽吳九郎的袖子,“吳哥,你不是說鎮妖司還在?他們不能把緝妖師再召集起來嗎?”


    吳九郎攤手,“這種事,我們怎麽會知道?或許也召集了吧?隻不過還沒有顧上關外的事情。”


    秦時終於有機會完全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去看世界了,才發現這世界一點兒也不符合他當初的幻想。


    “他們顧不上,”秦時覺得舌尖上卷起了一絲苦澀的滋味兒,“那關外的百姓……就隻能生死由天了嗎?”


    安西淪陷,但這裏也是大唐的疆土啊。


    吳九郎歎了口氣。


    這個問題他也迴答不了。他還在發愁商隊的前進方向呢。過樓蘭,或許有危險,但繞開樓蘭,會不會迷路先不說,誰知道戈壁灘上是不是潛藏著同樣的危險?妖族神出鬼沒,萬一讓他們撞上了呢?


    旁邊的順子也唉聲歎氣起來,坐在他身旁的瘦小的青年小聲嘀咕,“那可是妖怪啊,人遇見妖,除了等死,還能咋辦?”


    順子也歎氣,“聽說那些妖怪,一個個力大無窮,有的還會奇奇怪怪的法術呢。普通人,怎麽跟他們對著幹?”


    秦時這個時候想到了更加可怕的一個問題:如果樓蘭確實是被妖怪們占領了,那麽接下來它們是不是就心滿意足了?


    它們會不會繼續瞄準下一個目標,比如石雀城、敦煌……


    它們會規規矩矩的去申請入關文牒嗎?!或者,它們會安分地守在關外的小城池裏,滿足於自己已經占領的土地?


    它們想要的,隻是土地嗎?


    秦時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大多數的妖族都是殘暴的、貪婪的,它們的野心和好胃口是沒有邊界的。更多的城池、更密集的百姓,對它們來說意味著更多的食物和更廣大的生存空間。


    可若是關城失守,關內的普通人又要怎麽辦呢?!


    第4章 樓蘭


    距離樓蘭越近,隊伍中驚惶不安的氣氛也就越明顯。


    商隊在距離樓蘭還有二十裏地的山窪裏紮營的那一天,趙百福拉著商隊裏的幾個小頭領開了一晚上的會,最後製定出了一個計劃,那就是先派出一隊人馬去前麵探路,若有危險,或者這些人沒有在約定的時間裏趕迴來報信,商隊就選擇繞路前進。


    趙百福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向他們傳達了這個決定,接下來的話題,就是選出探路的人。


    秦時站在人群中,捕捉到了趙百福的視線在他身上那一下微妙的停頓。


    這事兒好理解。商隊裏的成員都是趙百福從關內帶出來的,而且不知跟隨了多少年。這裏頭唯有他是一個外來者,而且還是被商隊救下來的。救命之恩,就算他們不指望會有所迴報,也沒人希望看到他在這個節骨眼上當縮頭烏龜的。


    秦時舉起手臂,“我去。”


    周圍的目光都掃了過來,落在他身上。


    秦時看得好笑。當然,他這樣主動,不僅僅是為了報恩這麽簡單,他自己也對曆史上神秘消失的樓蘭古國也充滿了好奇。能夠有機會親眼看一看它變成廢墟之前的模樣,他做夢都沒敢這麽想過呢。


    趙百福看到秦時舉起的手臂,果然表情很欣慰。但打前鋒的人不可能隻派一個人,至少也該有互相接應的人才對。


    一番商議之後,吳九郎接下了這個任務,跟他一起去的也都是他手下用熟了的幾個大小夥子,秦時叫得出名字的除了順子,還有一個渾身肌肉的大塊頭,叫黃彪。


    大約是為了肯定秦時的識相,趙百福親自挑了一匹棗紅馬給秦時,不過跟秦時相比,這匹馬就不怎麽識相了,因為秦時一過去,它就仰著脖子叫喚個不停,還倒換著蹄子不住地往後退。


    吳九郎都看的詫異了,“沒聽說過這匹馬還認生啊。”


    其實棗紅馬的反應不像是認生,更像是被嚇著了。但這個時候,能引發不安的話都不能說的。


    秦時也笑,“大約是看我太窮酸了吧。”


    順子等人也跟著笑。


    其實秦時是知道原因的。他被商隊救迴之後,雖然也跟著他們日夜趕路,但到底有吃有喝,也能休息,他原本身體素質就不錯,又沒有什麽要命的外傷,很快就恢複了過來。他恢複過來了,掌心裏的老虎也漸漸恢複了活力。就在這幾天,秦時已經可以清楚的看到它臥在他的掌心裏打滾,偶爾還會仰起頭打個哈欠。


    這還是頭幼虎,一身軟萌萌的絨毛,白底黑條紋,一眼看過去活像一個可愛的毛絨玩具。這是因為秦時本身的能力還弱,隻有他強大了,老虎的形貌才會漸漸趨向成年虎。


    但就算是幼虎,也是虎。尋常馬匹感應到獸中之王的氣勢,哪裏有不怕的。


    秦時在進入第六組,上過了幾節培訓課之後,就知道他的父母為什麽一定要逼著他改誌願了。


    這關係到他們家的血統。


    傳說上古時期,妖界發生戰亂,女媧打通了人界與妖界之間的壁壘,率領眾妖來到了這顆藍色星球。又用秘法造人,作為妖族的食物,避免眾妖自相殘殺。


    再後來,人族中開始有人站起來反抗這種設定,妖族中對人類抱有同情的那一部分妖族順理成章成為了人類的盟友。


    相傳黃帝與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族的首領在軒轅台結盟,共同對抗兇暴的妖族這是人族與妖族之間的第一份盟書,因此這四族被人類推崇為四大神獸。他們與人類的後代,就是最早的一批緝妖師。


    緝妖師身體裏流淌著四大神獸的血脈,從血統上講算半妖。半妖在身體素質方麵要比人類更結實耐打,於是他們就成為了保護人類當仁不讓的先遣兵。


    秦家的祖上就是白虎這一支。


    但不幸的是,數百年來白虎一族都沒有人返祖出白虎的血脈,因此當秦時在即將成年的時候,突然間覺醒了強大的血脈力量,才會震動了秦家和整個第六組。


    秦時也是後來才知道,不僅僅是白虎這一支,放眼整個緝妖師團體,已有近百年沒有出現過能讓妖力具象化的人才了。


    在鎮妖司的記載中,曆史上也曾出過幾位非常強大的緝妖師,他們能將精神力外放,凝為實體,就如同自己的一個分\身一般,在戰鬥中可以相互配合。因為心神相通,他們會是最為默契的戰友。


    但隨著時光流逝,半妖的血統不斷的被稀釋,四大神獸的後人當中已經沒有再出現過這樣的返祖現象了。


    當然,年輕的秦時還沒有那個能耐。但他剛剛覺醒了血脈的力量,意識海中就生出幼虎,足見他精神力強大。這不僅是白虎一族的奇跡,在整個緝妖師團體中也是多年來僅有的實例。


    秦時對自己當初被逼著改誌願一事耿耿於懷,對別人眼裏的奇跡也不怎麽稀罕。不過小老虎確實可愛,又與他心意相通,時間久了,倒真的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


    秦時還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團子。


    本來他也想給小老虎起個威風凜凜的名字,比如震八方,或者戰四海之類的,無奈小老虎圓圓胖胖,見了他隻知道賣萌撒嬌,委實跟威武兩個字沾不上邊……就還是團子吧,至少名副其實。


    秦時要將團子收進意識海的時候,團子果然不幹,來迴打滾。秦時悄咪咪地安撫了好一會兒,它才委屈巴巴的聽話了。


    果然老虎消失了,棗紅馬也不鬧騰了,老老實實的讓秦時牽著走了。


    一行人於淩晨時分出發,快馬加鞭,朝著遠處湮滅在了塵煙裏的樓蘭古城疾馳而去。


    夜空晴朗,宛如一塊巨大無比的灰藍色寶石,淡淡的晨曦已經撕開了天地間的一團混沌,令蒼莽大漠在這一刻呈現出一種難得的懵懂與安寧。


    它就像一個巨人,哪怕身負劈山開海的神力,在這將醒而未醒的瞬間,也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抹天真柔軟。


    天光漸亮,明亮的光線驅散了晨間昏蒙的氣息,展露出了它原本的肅殺與蕭瑟。


    風起,細密的沙塵被揚起,站在起伏的坡地上看去,遠處的樓蘭城像是隱藏在塵沙中的一個虛影,仿佛再眨一下眼就會消失不見了。


    秦時心潮起伏,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對吳九郎說:“就容小弟當個先鋒吧。”


    吳九郎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小心為上。”


    秦時拍了拍棗紅馬,朝著樓蘭城疾馳而去。


    一路行來,秦時聽了不少有關樓蘭古國的傳聞,據說樓蘭國於公元前建國,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曆史。它是絲綢之路上規模最大的中轉站,除了主城樓蘭城之外,還包括了瓦石峽古城、□□、石雀城等等十數個小城池。


    它夾在中原與西域之間,利用兩方對它的懷柔政策,巧妙地維持著自己的政治生命。最強盛的時候,曾位列西域三十六國之首。


    灰黃色的沙塵如同溫柔的紗巾,在他的眼前一層一層揭開,展露出樓蘭城巍峨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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