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局庭院。


    一本本賬簿被搬出來,眾人麵麵相覷。


    廖宮正厲聲道:“全部帶走。”


    話落,宮正司宦官將全部賬簿帶走。


    胡尚食眼見這種情景,額頭冒出冷汗,臉色也變得慘白。


    蘇月華隔著軒窗將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不免有些意外。


    子矜低聲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殷紫萍冷笑:“光祿卿要循舊例往南京采玉麵狸,本是為了討好陛下,誰料陛下剛罷了不急之務,又怎會因口腹之欲滋擾百姓?當下奪了井泉的官不說,還命人嚴查。查來查去,竟查到井泉私盜內府法物、中飽私囊。采買出了問題,尚食局自是有人幫忙了。”


    她說著,用餘光望向胡尚食,一臉幸災樂禍。


    “還想調你去司饎司,這迴自己的麻煩倒上門了!”


    子矜若有所思。


    胡尚食強自鎮定,嚴厲道:“還不去做事?!”


    眾人這才散去。


    王司膳擔憂地望著胡尚食,下意識道:“阿圍——”


    胡尚食沒有搭理,轉而快步離去。


    王司膳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終於下定決心,竟快步向外走去。


    蘇月華擔憂地看著王司膳:“師傅!”


    王司膳迴頭,對她笑了笑:“月華,師傅能教你的,都教給你了,以後你要勤加練習,不要辜負師傅的期望。”


    蘇月華怔住:“師傅,您去哪兒?師傅!”


    王司膳沒有迴頭,快步出了尚食局。


    傍晚,蘇月華匆匆闖入孟尚食房間。


    孟尚食看她一眼。


    她連忙忍著心急行禮:“孟尚食,宮正司查出尚食局的賬簿……”


    孟尚食打斷她的話:“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


    蘇月華幾近哽咽:“那您知不知道,王司膳剛剛去宮正司,認領了全部罪名。”


    孟尚食微眯起眼眸,若有所思:“哦,未料胡氏這樣的人,竟然也有人如此效忠。”


    蘇月華撲倒在案前,哭得梨花帶雨。


    “師傅從來隻懂得製膳,不管出入賬簿,光祿卿犯下的錯,一定與她無關啊。她是幫人頂罪,我相信她是清白的!”


    孟尚食闔上書頁:“那麽,你就該去找真正的罪魁禍首。”


    蘇月華吸了吸鼻子,哭求道:“我知道是您向陛下告發,解鈴還須係鈴人,隻有您能幫助王司膳!”


    孟尚食意味深長地輕笑了聲:“胡氏為坐穩尚食之位,替井泉偽造賬簿、侵吞銀兩,我為何要幫助這樣的人。”


    蘇月華跪在她麵前,誠然道:“您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您拋下了我,再未給過半分關懷。師傅教我廚藝、教我做人,待我那樣好,她代替您做了一個母親真正該做的事!我求求你,寬恕她,放過她吧!”


    孟尚食凝神望著蘇月華:“你求我?”


    “是,娘!娘,我求你!我求求你!”蘇月華淚盈於睫,她拚命叩頭。


    孟尚食歎了一口氣:“月華。”


    蘇月華抬起頭,睫上還掛著淚珠。


    孟尚食突然俯下身,輕輕抱住了她,蘇月華整個人都呆住了。


    孟尚食聲音平靜得可怕:“當初我去見太子妃的時候,便立定主張,替你擔負全部罪責。這是因為,保護自己的孩子,是身為母親的天性。盡管我竭力抗爭,也無法擺脫身為一個女人,天然背負的弱點。”


    蘇月華渾身僵住了,連哭泣都忘了。


    孟尚食靜默半晌,轉而又道:“:但是,到此為止了。我想要往前走,便不能再迴頭,過去我做過的事,已是一個母親能給予女兒最後的溫柔。從此以後,便徹底斬斷母女的緣分。記住,不要再跪倒在我麵前,因為擋住前路的,永遠隻有敵人。”


    她眼底有淚光閃爍,卻終究隻是微笑,像是哄孩子一般,輕輕拍了拍蘇月華的後背,鬆開她,起身離去。


    蘇月華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失聲痛哭。


    翌日,宮正司宦官押著王司膳離去。


    蘇月華一路追了上來:“師傅!師傅!師傅!”


    王司膳腳步微頓,看向身側宦官:“能否容我與她說兩句話。”


    那宦官遲疑一瞬,最終還是往遠處挪了幾步。


    “還要趕著出宮,不要誤了時辰。”


    蘇月華握住王司膳的手:“師傅,您為什麽要為他人——”


    王司膳向她搖頭,示意她莫要張揚此事。


    “我十七歲入宮便認識她了,那時我體弱多病,常常挨打受餓,總是她拚命護我。明知她並非善類,我也要替她周全,因為——她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啊。”


    蘇月華眼淚不停地落下:“師傅,他們說,您被革除官職,遣返原籍,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您了?”


    王司膳釋然笑笑:“隻是迴鄉罷了,已是皇上寬仁處置。我不在你身邊,便不會有人總護著你,好好照顧自己,懂了嗎?”


    蘇月華淚水不絕,隻知道點頭。


    那宦官仰頭看了眼天色,催促道:“該出發了!”


    王司膳下意識伸出手,輕輕撫摸蘇月華的頭發,又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宮道上空無一人。


    她最終失望,腳步踉蹌地離去。


    蘇月華癡癡望著,最終,眼底浮現強烈的恨意。


    直到王司膳離去,胡尚食才出現在宮道盡頭。


    蘇月華經過她時,冷笑一聲:“師傅替你頂罪,你卻不敢現身,當真是無情無義。”


    胡尚食麵不改色,端的是沉穩冷靜:“我若現身,便是授人以柄,她付出的一切,全都白費了。”


    蘇月華目光冰冷地掃過胡尚食,抑製住滿心的怨憤,快步離去。


    胡尚食望向宮道遠處,淚水再也忍不住,順著麵頰流了下來。


    殷紫萍將梅花擺盤給子矜看,姚子矜一瞧,整個盤子堆得滿滿,毫無美感。


    她連連搖頭,伸手要拿掉部分,殷紫萍連忙捂住:“我擺了很久!”


    子矜凝神望著她,鄭重其事道:“做不到最好,不如別做。”


    殷紫萍皺皺眉頭,反駁道:“不行!你老這樣,不行就一遍遍做,求全求好也是病啊!”


    忽然一隻手伸出來,直接摘掉了殷紫萍的梅花朵,殷紫萍不滿:“你幹什麽?”


    話音未落,瞧見麵前站著的竟孟尚食,二人連忙行禮。


    孟尚食盯著盤中的梅花圖,不悅道:“重來。”


    殷紫萍重新擺盤,手立刻挨了一下。


    孟尚食收迴小竹條:“繼續。”


    殷紫萍苦著臉,再擺。


    孟尚食又狠狠敲了一下,殷紫萍哎喲一聲,捂住手指。


    孟尚食訓誡道:“擺盤如繪畫,要懂得留白,不是越滿越好,再來!”


    殷紫萍苦著臉去看姚子矜,向她求救。


    子矜想暗示殷紫萍,孟尚食掃向她:“習藝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去練習,傻站著幹什麽!”


    子衿乖巧應是,她選好備作食材的大朵菊花,預備將挑剩下的端出去,才端起來就挨了一竹條,她嚇了一跳。


    孟尚食嚴厲道:“剩餘的可送去司藥司製菊花散,不要浪費。”


    子矜又將選剩的菊花全部用帕子包起來收好。


    孟尚食平靜地看著子衿:“我不精藥膳,今後的路全要靠你自己。這並非什麽大不了的事,尚食局每年入三十宮女,真能掌握火候的不過一二,師傅為你引路,能走多遠全憑各人本事。”


    子矜怔了一下:“您說的話,我記住了。”


    殷紫萍正迴頭望,孟尚食頭也不迴便給了她一鞭子。


    “別浪費時間!製膳,如何配色、擺盤都有講究,膳食不能空有味道,要有讓人品嚐的欲望!縱使色、香、味齊備,還得有品格。需知道,詩之品在立意,畫之品在靈性,佳肴之品,在於格調。何時別人品嚐佳肴,不問即知庖廚是誰,你才勉強算出師了。”


    殷紫萍手疼得發麻,甩了甩手。


    “這才隻是出師,那什麽是最高之境?”


    孟尚食正色道:“還輪不到你來問。”


    殷紫萍連忙低下頭,重新開始擺盤。


    蘇月華正在製膳,無意想起王司膳指點自己的情景,忍不住分了神。


    “如此禁不起打擊,還能成什麽氣候?”胡尚食踱步到她身後。


    蘇月華一驚,連忙行禮:“胡尚食。”


    胡尚食也不看她:“她走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蘇月華怔住。


    胡尚食輕聲問:“我聽說,你已在複原唐之燒尾食單,現今沒有人教導,你就停滯不前了麽?”


    蘇月華麵露愧色。


    胡尚食遠遠望了孟尚食一眼,冷笑:“有野心固然好,實力更要與野心相配,否則便是癡心妄想。日子,還長著呢!”


    孟尚食恰好向這兒投來一瞥,胡尚食露出鎮定自若的微笑,竟是不見絲毫芥蒂。


    尚食局的女使、宮女們,隱隱以兩位尚食為首,分出涇渭分明的兩個派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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