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瀾給青黛倒了碗水遞過去:“水患之前他運走了囤在橋東鎮的貨物,池家在橋西鎮鹽場的買賣又沒有受影響,用這樣的借口,池淵也太小看我這個龍衙捕頭了。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必須要見到他。”


    青黛接過碗一飲而盡,搖頭道:“我是好話說盡,嘴皮子都磨薄了,可他死活就是不點頭,還叫我不要插手這件事,我也沒辦法,隻好先迴來。說真的,我這還是頭一遭覺得池淵這麽難說話。”她放下碗,往前湊了湊腦袋,壓低聲音道,“阿雪,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查出了什麽要抓他,他才躲著不肯見你。”


    “不是。”葉雪瀾直視青黛的眼睛,“我約見池淵,是想問清楚一件事。”


    “什麽事?我能知道嗎?”青黛說完,又改口道,“不管我能不能知道,我都得知道。身為青翎使,這本就是我該知道的,否則,我可不敢當這個中間人,給你們兩個牽線。”


    葉雪瀾無可奈何地道:“他叫你不要插手這件事,是為你好。”


    青黛撇嘴道:“為我好?依我看,說不定是他做了虧心事,害怕我知道了,按照我們錙銖門的規矩懲罰他。這種事兒,在錙銖門裏常有。”


    葉雪瀾想了想,道:“告訴你也可以,隻不過,按著錙銖門的規矩,有來有往才成買賣。”


    “你想讓我拿什麽換?”


    “荷包。”葉雪瀾攤開手掌,伸到青黛麵前,“我入龍衙那一日,你繡了一對荷包,一個送了我,另一個自己隨身帶著。”


    青黛不解:“無緣無故的,你要我的荷包做什麽?”


    “這你就別管了,隻說這買賣做還是不做?”


    “做,當然做,一個荷包換池淵一個把柄,我可是穩賺不賠。”說著,青黛撩起衣襟,從裙帶上解下荷包放在葉雪瀾的手裏,“瞧把你精明的,我看你以後也別在龍衙當捕頭了,轉行開個買賣,肯定紅火。”


    葉雪瀾笑道:“我這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全仗你教得好。”她打開荷包,倒出裏麵的碎銀子,連同空荷包一起放在桌上,向青黛道,“還得向你要一樣東西,事成之後,加倍奉還。”


    “什麽?”


    葉雪瀾不答,起身走到青黛身旁,趁其不備,一把扯出懸在腰間的魚刀。


    刀鋒在青黛脖子旁邊晃了一下,而後歸鞘,葉雪瀾伸手接住順著青黛肩膀滑下的一縷青絲,送到青黛眼前,道:“就是這個。”


    青黛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脖子,忍不住歎道:“如果你是敵人,剛才我的小命兒可就交代了。”


    “如果我真是敵人,恐怕在接近你身邊之前,就已經被你紮成馬蜂窩了。”葉雪瀾將手中那縷青絲挽了挽,塞進空荷包,又放在眼前端詳了一番,摸了摸上麵繡著的“黛”字,滿意地點頭道,“應該足夠了。”


    青黛好奇道:“足夠什麽?”


    “足夠變成無價之寶了。”葉雪瀾將荷包揣進懷中,將桌上的碎銀子碼成一排,又拿了兩個空茶碗,分別放在這一排銀子的兩側,“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青黛一手支著下頜,看看桌上的東西,再看看對麵的葉雪瀾:“什麽意思?”


    葉雪瀾指著排成一溜的銀子道:“這是海防堤,這個茶碗代表橋東鎮,對麵這個就是傳說中那個大海妖,其實它是條龍,不過這是另外一件事,咱們先說海防堤決口。”她將代表龍的茶碗向前推,直到把排列整齊的銀子撞開一個口子,“如果海防堤決口真的是因為海妖興風作浪,那就應該是這樣,對吧?”


    青黛滿頭霧水地“嗯”了一聲:“可這跟池淵有什麽關係?”


    “海防堤決口的時候,我在這裏。”葉雪瀾指著代表龍的茶碗下端,緊貼著代表海防堤的碎銀子,“所以決口的時候,我才會和龍一起被水衝走。正因如此,我可以肯定,決口不是因為那條龍興風作浪,也不是因為它撞擊了海防堤,而是因為火藥。”


    “什麽什麽?火藥?”青黛“騰”一下坐直了身體,瞪圓了眼睛看著葉雪瀾,“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你們斬殺海妖的時候,炸了海防堤?”


    “對,第二次決口時我就在海防堤旁,那股力量是從海防堤裏麵向外爆發的。”葉雪瀾伸手將推歪的碎銀子收攏整齊,用手指從另外一側撞開。


    “這!”青黛瞠目結舌,“這怎麽可能?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朝廷對火藥管製極為嚴格,想將海防堤炸出缺口,需要很多火藥。”


    “走私火藥就可以繞開管製,所以你就認定,是池淵用走私的火藥炸了海防堤,對不對?”青黛難以置信地道,“這不可能!除非他瘋了。橋東鎮發大水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葉雪瀾平靜地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是來抓他的,而是想問清楚一件事。”


    “就是這件事?”


    “對,我想,他大概還沒有想出合理的借口,所以才避而不見。”


    青黛兩手一拍桌子,“噌”一下站起來,咬牙切齒地道:“他怎麽敢做出這樣的事?虧我還覺得他這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呢。”


    葉雪瀾攤手道:“人心隔肚皮,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


    “可是……”青黛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皺緊眉頭,盯著桌上的碎銀子出神。


    靜了半晌,她忽然搖頭道:“不對不對,這不可能,決不可能。池淵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他不是這種人。”


    “但他知道橋東鎮會出事,提前將貨物運走,這是你親眼所見。”葉雪瀾不疾不徐地道,“除此之外,方駿聲臨死前,也留下了線索,直指池淵。”


    “什麽線索?”


    “火藥。”葉雪瀾氣定神閑地看著青黛,“火藥買賣,在並州找不出第二家。至於為何這麽做,其實不難揣測,利欲熏心,與方駿聲一起私底下分了修繕款,再用火藥毀滅證據,最後再來個死無對證,這說得通。”


    “我不信。”青黛拉起葉雪瀾就往外走,“走,咱們這就去找他問個清楚。”


    葉雪瀾反手握住青黛的手腕,問道:“如果他承認了呢?你打算怎麽辦?”


    “我……”青黛的目光在地上遊離了一圈,而後迴到葉雪瀾的臉上,“若是真的,我就親手殺了他。”


    池家的護院攔不住,也不敢攔青黛,隻能任由她從前門直闖到花廳。十來個人在花廳門口團團地將青黛和葉雪瀾圍住,卻都不敢上前。


    “都散了吧。”池淵從花廳裏走出來,向著一眾裝模作樣的護院家丁揮了揮手。


    眨眼間,不相幹的人都溜了個幹淨,隻剩下主人和兩位不速之客。


    池淵看看臉上波瀾不驚的葉雪瀾,再看看怒容滿麵的青黛,笑道:“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沒料到你做的虧心事會被查出來?”青黛冷哼一聲,“大丈夫敢作敢當,當麵對質,該承認的可別推到死了的人身上。”


    “聽這話,來興師問罪的不是葉捕頭,反倒是你?”


    “我身為青翎使,門中有人草菅人命,我當然要上門問罪。”


    “草菅人命?”池淵展開折扇輕輕晃動,“你既然還知道自己是青翎使,就該記得,我已經拒絕與葉捕頭見麵,你再帶她來此,就是違背青翎使的規矩。”


    “那又如何?”青黛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一碼歸一碼,了結了眼下這樁事,我自然會去領罰,不用你操心。”


    池淵聞言,收起折扇,負手笑道:“好,那我倒要聽聽,到底是為了什麽事,能讓一向守規矩的並州青翎使,連錙銖門的規矩都顧不上了。”


    “是我想見池公子,不得已出此下策。”葉雪瀾上前一步,對池淵抱拳道,“此事與青黛無關,池公子若要怪罪的話,隻管找我就是。”


    “阿雪?”青黛的眼睛瞪成了一對銅鈴,“這又是什麽情況?”


    葉雪瀾迴身對她笑道:“你礙著青翎使的規矩,不能帶我來見池公子,我隻好出此下策,將海防堤決口的罪名安在池公子的頭上,讓你一怒之下帶著我來對質。”


    青黛愕然無語,隻好扶額哀歎:“被你害死了。”


    “海防堤決口,十數萬人身家性命蕩然無存,青翎使還真是看得起我。”池淵展開扇子,慢悠悠地道,“隻可惜,我池淵是個生意人,隻想賺點銀子養家糊口,對草菅人命不感興趣。”


    “沒做就沒做,陰陽怪氣的以為我聽不出來?”青黛心知理虧,低聲嘟囔了一句,對葉雪瀾道,“人你已經見到了,有什麽事情要問,你問吧,我迴去了。”


    說完,青黛扭頭要走,被葉雪瀾一把拉住。


    “你這一走,可就罪加一等了。萬一池公子告你一個擅離職守,你師父還不得立刻迴來扒了你的皮?”


    青黛掙脫不開葉雪瀾的手,急得原地跳腳道:“哎呀,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黴,才交了你這麽個朋友,你以為我不走,他就不去跟我師父告狀了?我師父就不迴來扒我的皮了?現在迴去,寫信主動跟我師父承認錯誤,說不定師父還能嘴下留情,少罵我兩句。”


    葉雪瀾笑道:“海防堤決口雖然不是池公子一手造成的,但他也脫不了幹係。這事情說出去不光彩,可是個天大的把柄,你不想知道?”


    “想知道。”青黛立刻轉迴身來瞪著池淵,“你敢去告狀,我就把這事兒嚷嚷給全天下人聽。”


    池淵聞言笑了一聲,臉上表情分明是全然不將這話當迴事:“既然躲不過,兩位裏麵請吧。”


    三個人進了花廳坐下,池淵與葉雪瀾麵對麵,青黛打橫坐在兩人中間,沒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


    池淵道:“葉捕頭想問什麽?”


    “火藥的買主。”


    “這可是強人所難了,我們這種生意本就是見不得光的,將主顧的身份泄露給官府,完全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池淵看了一眼青黛,倒了杯茶放在她麵前,“這點兒小事,還不值得我去跟你師父告狀。”


    青黛伸出手指將茶推遠,仍舊將下巴搭在交疊的手臂上。


    葉雪瀾道:“其中很大一部分火藥送到鐵戶手中,換成了鐵石,我想知道並州本地的買主還有誰。”


    “葉捕頭想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其實來龍去脈,我已心裏有數,隻是沒有足以定罪的證據。方駿聲是代人受過,真正的罪魁禍首至今逍遙法外,我是捕頭,有責任讓兇手給死者償命。”葉雪瀾的目光落在池淵擺弄折扇的手上,她了然一笑,繼續道,“這不算是池公子與官府合作,隻是一場交易而已。”


    “哦?”池淵頗有興趣地看著她,“葉捕頭,我可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不知葉捕頭手上有什麽東西,價值足以交換我知道的事?”


    葉雪瀾從懷中取出一個荷包,放在桌子正中央:“我將海防堤決口的罪名栽贓給公子時,青黛曾說她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所以她拉著我來與你當麵對質,為的就是讓我知道,你的確不是這種人。”


    “是嗎?”池淵將信將疑地看向青黛。


    青黛將頭轉向葉雪瀾的方向,悶聲問道:“你要把東西給他嗎?”


    “你不願意?”葉雪瀾故作驚訝,“還是……他不願意?”


    “他敢!”青黛瞪起眼睛,又泄氣道,“我是擔心他不跟你換,這是賠本的買賣,他又不是個傻子。”


    葉雪瀾笑道:“是賠是賺,隻看池公子怎麽想。他若不換,那可就是你我都看走了眼。”她將手按在荷包上,對池淵道,“這荷包,加上裏麵的東西,換公子迴答我一個問題,想必足夠。”


    池淵放下扇子,拿起荷包捏了捏,又將荷包打開,見裏麵放著一縷青絲,不由得笑道:“看來,這筆交易我不得不同意。”


    “這麽勉強?不願意就拿迴來。”青黛豁然迴身,伸手去搶池淵手中的荷包。


    池淵讓開青黛的手:“這是我與葉捕頭的交易,你身為青翎使,隻能記錄,不能插手。”


    青黛氣道:“錙銖門向來沒有強買強賣,什麽叫不得不同意?這東西你不願意要,還迴來就是。”


    “好,我說錯了,我重說。”池淵轉手將荷包放入懷中,“在下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日思夜想,巴不得早點與葉捕頭做成這筆交易,青翎使可滿意?”


    “這還差不多。”青黛繃著臉強忍笑意,一本正經地點頭,“那既然雙方都沒有異議,就請池公子依照約定,迴答葉捕頭剛才的問題吧。”


    “在下遵命。”池淵無可奈何含笑搖頭,向葉雪瀾道,“池家做火藥生意三年,在並州隻有一個買主。交易都是夜裏進行,此人始終都隱藏在黑影裏,所以連我也從未見過他的真麵目。”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人大概很喜歡穿新靴,每次見到他,腳上都是一雙嶄新的靴子。”


    “沒了?”青黛忍不住問道,“這就完了?”


    池淵點頭:“隻有這些。”


    “可這不等於什麽都沒說嘛?這次真是虧大了。”青黛皺眉看向葉雪瀾,“現在怎麽辦?好像沒什麽東西能讓你問第二個問題了。”


    葉雪瀾苦笑道:“不必問了,能說的,池公子都已經說了。”


    “能說的?那就是還有不能說的?可僅憑這幾句話,想找個人,就是大海撈針啊。”青黛氣鼓鼓地轉向池淵,激他道,“難道因為那個人是你的同夥,所以你才幫他隱瞞?”


    池淵也不中她這激將之法,隻是淡聲道:“葉捕頭心裏已經有了答案,此番到訪,隻是想在我這兒得到切實的口供。假如日後有公堂對質的一天,我也仍舊是這般說法。”說完,他又自顧自笑了一聲,“其實多說少說區別不大,畢竟這件事情上不了公堂,甚至出不了龍衙。”


    葉雪瀾問道:“聽公子話中的意思,若官府傳喚作證,公子願意去?”


    “自然願意,而且可以將剛才這番話,一字不差地重複一遍,甚至你可以要求錙銖門交出青翎使手中的記錄作為呈堂證供。”池淵輕搖折扇,“隻不過,天底下恐怕沒有哪家公堂敢接這件案子。”


    葉雪瀾平平地道:“他隻是龍衙的總捕頭,還沒有到手眼通天的程度。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朝廷不會放任不理的。”


    池淵哂笑:“葉捕頭,這部分火藥,池家非但沒賺到錢,反而倒貼了許多銀子。倘若我沒有算錯,這三年裏搭進去的銀子,足夠海防堤進行一次大修了。再算上成本,我可是賠了雙份。”


    青黛訝然:“買賣賠成這樣,你竟然還堅持了三年?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不許你停?”


    池淵含笑點頭:“雖不中,亦不遠矣。”


    葉雪瀾垂頭沉吟片刻,問道:“這些火藥是真的官貨商運?”


    “對,是從鹽鐵司庫中直接搬到船上的。”


    “正因如此,池家才能安然無恙地進行走私火藥的買賣?”


    “沿途各州府本就需要打點,能用一大筆銀子換取特別通行文書,一路暢通無阻,反而節約了成本。更何況這些銀子是送到並州的,打個時間差,挪作他用,還能賺些許利息。”


    這就是江不由口中那筆贓銀的來源,早有人做好了局隻等今朝事發。


    “我懂了。”葉雪瀾點頭,起身對池淵抱拳道,“多謝池公子據實以告,來日倘若真有當堂質詢,也請池公子遵守承諾,一個字都不要差。”


    池淵歎氣,忍不住問道:“葉捕頭仍舊覺得有這種可能?”


    “為何沒有?我不信京中所有人都視人命如草芥。”仿佛是為了說服自己一般,葉雪瀾緊接著道,“至少天府之中,還有人在乎這些人是否能活下去。”


    “如果你指的是方知府手中那封信……”池淵麵露不忍,“那封信是我讓飛奴幫送去的。”


    “什麽?你?”


    “消息來自我在天府中的一位朋友,她對我說這些,隻是為了幫我避免損失。”池淵站起身,與葉雪瀾對視,“葉捕頭,橋東鎮的事並非是因為要完成上頭的命令而不惜代價,你何必以卵擊石呢?”


    葉雪瀾怔了一怔,答道:“因為我是捕頭,捕頭之責是讓殺人者償命。一己之力固然微薄,但橋東鎮有數百人,因池公子的善舉而活了下來。反觀他們,上頭的命令是把橋東鎮當成祭品,可是並州天高皇帝遠,他們仍有選擇的權利,甚至可以對這荒謬的命令陽奉陰違,能活一人是一人。但他們什麽都沒有做,任由這一紙命令葬送了萬千人命。人力微薄之時,最難做到的是不作惡,既然做了,那就應該付出代價。”她抱拳垂頭道,“叨擾池公子多時,告辭了。”


    說完,葉雪瀾徑自走出花廳。


    “阿雪。”青黛忙要起身跟去,手臂被池淵握住。


    “你這位朋友是鐵了心要去自尋死路,讓她去吧。”


    “既然她是自尋死路,那就一定會遇到很多麻煩,我這做朋友的當然要去幫她。”


    “你幫不上任何忙。”池淵放開手,耐心地道,“她這一去,是想給方駿聲翻案,也是想將高行周繩之以法。但是,給高行周的命令是從皇宮裏出來的,沒人希望此事真相大白於天下。所以,你的朋友一定會被滅口。屆時明裏暗裏,無數的高手等著取她的腦袋,哪怕你能動用整個錙銖門也保不下她,更何況你隻是區區一個並州青翎使。”


    “那怎麽辦?”


    “不知道。”池淵搖頭,“靜觀其變吧,如果她足夠聰明,再不提這件事最好,否則,你隻能等著給她收屍了。”


    離開池家,葉雪瀾沿著潛河一路直奔龍衙,要去找高行周。行至官設碼頭前的三岔路口,她忽然停住,站在路當中出神。


    倘若此時她仍是孑然一身,或方駿聲仍然活著,那自然可以不顧後果如何,徑直闖入龍衙,找高行周說個清楚。屆時是兩敗俱傷也好,是同歸於盡也罷,她都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說一句問心無愧。


    可現在,她身邊有蒲叔、蒲嬸,有因失去兒子而神誌不清的方伯母,還有不知何時會變迴龍形的小青龍,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知府衙門等著她迴去。


    尤其是青龍,那一句不傷害人的承諾本來就是看在她的分上,而他眼下又身在並州人口最為密集的府城中,沒人知道如果青龍知道她死了會做出什麽事,同樣也無法預料又會有多少人因為青龍而死於非命。


    她必須先將一切都安排妥當,絕對不能連累了他們。


    主意已定,葉雪瀾轉步往知府衙門走去。


    她尚未走到衙門口,就已經聽到喧嚷聲傳來,有咒罵聲中襯著,那中氣十足的高喊聲尤為突出。


    “龍衙辦案,閑雜人等一律離開。再不走,可就算尋釁滋事,一個個的都要抓迴衙門下獄。”


    葉雪瀾認得這是沈敬山的聲音,忙閃身進了小巷,抄小路來到府衙正門,藏在拐角處,遠觀門口發生的事。


    沈敬山站在衙門口的台階上,六個捕快正在驅趕圍觀的人。


    那些人來此,是為了將方駿聲千刀萬剮以泄心頭之恨,自然不會輕易離開。兩邊僵持不下,眼見著捕快們要頂不住了。


    沈敬山抬手揚聲道:“列位,列位,請聽我說。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就算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也得先由官府審理定罪。列位可以放心,龍衙立在並州,就是為了保護並州百姓的,不管是水裏的妖孽,還是城裏的妖孽,隻要是於並州百姓不利的,我們都會管。此事既然由我們龍衙負責,那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


    “這狗官害了我們並州多少人性命,想一死了之沒那麽容易!我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龍衙如果不把這狗官的屍體交出來,我們就上京去告禦狀!”


    話音一落,當即一唿百應。


    “對,交出狗官屍體,交出狗官屍體!”


    “不交出來我們決不罷休!”


    沈敬山提氣大聲道:“列位的要求我們總捕頭已經知道了,也已經上書朝廷,說了大家的請求。在公文下來之前,方知府的屍體暫時由我們龍衙保管。列位放心,並州民怨沸騰,朝廷不會置之不理,一定會讓貪官得到應有的懲罰。”


    “此話當真?”


    “大家信不過我沈敬山,難道還信不過龍衙的總捕頭嗎?”


    高行周雖然是外地人,可在任龍衙總捕頭十餘年,在並州百姓之中威望極高,稱得上是人人敬仰。是以沈敬山此話一出,反對的聲音也就漸漸小了,最後人群慢慢散去,隻剩下沈敬山和龍衙捕快。


    沈敬山迴身敲門,來開門的是蒲叔。


    兩人低聲說了一會兒話,隻見蒲叔將門徹底打開,台階下的捕快們快步跑入府中。


    不一時,兩個捕快抬著方駿聲的屍體出來,後麵蒲嬸扶著方伯母跟出來,青龍走在最後,在蒲叔身旁停住。蒲叔拉著他的手,兩人一起出了門跟上前麵的人,最後出來的是龍衙捕快,四個人殿後,簇擁著一行人往龍衙方向去了。


    沈敬山關上大門,從懷中取出封條貼好,但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筆直地站在門口,像是在等人。


    葉雪瀾靠在牆上思索片刻,原路返迴到主路上,在路旁鋪子裏買了一包點心拎在手中,轉步往知府衙門口走去。


    遠遠地看見沈敬山朝自己迎來,她隻裝作剛才什麽都不曾看見,對沈敬山笑道:“沈大哥怎麽有空來這兒了?頭兒交代給你的事都辦完了?”


    “是啊,辦完了。”沈敬山頗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正好在這裏遇上你,省得我特地跑一趟了。”


    “哦?有事兒?”


    “高頭兒讓我轉告你,立刻迴龍衙,有要緊事找你。”


    “好,等我進去看一眼方伯母的情況,咱們再走。”說著,葉雪瀾目光一轉落在門上,神色陡然一變,冷了臉問道,“沈大哥,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高頭兒吩咐的,讓我把方知府的家人先接到龍衙去。”沈敬山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爛菜葉子和臭雞蛋,“天天這麽鬧,老人家怎麽受得了?隻要高頭兒還在,沒人敢去咱們龍衙門口鬧事。以後若有什麽不該他們知道的消息,想瞞著也容易些。”


    葉雪瀾表情緩和下來,道:“到底是總捕頭,想得周全。”話鋒一轉,又問道,“前日頭兒還說我身上有傷,讓我好好養著別累著,我還以為能偷幾天懶呢,怎麽就變卦了?”


    沈敬山為難地撓著後脖頸道:“這個事兒吧,你還是自己去問高頭兒吧,我也說不好。”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問了,咱們走吧。”


    龍衙上下既要忙著記錄本次阻止化龍為禍的全過程,又要暫時代替並州知府處理水患帶來的種種問題,本該是忙得腳打後腦勺,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可葉雪瀾發現,龍衙前後院都靜悄悄的,似乎除了眼前的高行周之外,再沒有別人。


    葉雪瀾上前見禮,對高行周道:“聽沈大哥說,方伯母他們被您接到龍衙來了?”


    “我已經讓人將他們安頓在後麵了。”高行周背著手站在屋門口,並沒有讓葉雪瀾進屋詳談的意思。


    葉雪瀾抬手給高行周看了拎著的點心:“昨兒答應了方伯母,給方駿聲買他最愛吃的點心。”


    “交給敬山替你送去吧,我有事跟你說。”


    “那就有勞沈大哥了。”葉雪瀾將點心遞給沈敬山,又囑咐道,“若是老人家問起我的去向,沈大哥隻說我在幫高總捕頭整理卷宗,一時半刻不得空去看他們,千萬別說頭兒有別的事情交代給我,免得他們替我擔心。”


    沈敬山沒有立刻迴答,眼睛看向高行周。


    高行周微微點頭:“都是有年紀的人了,作為晚輩,報喜不報憂,這也是應該的。”又向沈敬山道,“送了點心之後,就去準備船隻吧,立刻出發,也好早日迴來。”


    “是。”


    直到沈敬山拎著點心消失在轉角處,葉雪瀾才開口道:“我知道總捕頭是一番好意,可是,朝廷命官曝屍街頭,這種大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方伯母早晚都會聽說。”


    “瞞一日是一日吧,我剛才見方夫人似乎已經有點兒神誌不清了,要是再受打擊,恐怕會撐不住,緩一緩再說,免得有個什麽萬一。”高行周負手望天,幽幽地道,“你知不知道,蒲家夫婦和那個少年,是方駿聲的什麽人?”


    “從前在橋東鎮的鄰居。”


    “方家落到這種地步,還能不離不棄,是有情有義的人家。”高行周讚歎道,又收迴目光看向葉雪瀾,“我記得青隱的舉薦信上說,你當年在橋東鎮殺人沉船,就是為了一個叫小蒲的孩子?”


    葉雪瀾直視著高行周,她不知是不是高行周從蒲叔口中聽說了什麽,隻是隱約覺得,這句問話背後似乎還有其他的意思,不容她不說實話。


    “那少年是我從水裏救上來的,受了驚嚇記不起從前的事情了。蒲叔看他與當年的小蒲年齡仿佛,於是就做主給他取名字叫小蒲。”


    “原來是這樣。”高行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笑道,“好了,不說這些閑話了。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一說這次斬龍的事。”


    “此事我已經詳細迴稟了,不知總捕頭還有什麽疑問?”


    “不是我有疑問,是上頭有。今兒一早朝廷的公文送到了,上麵說,雖然有血跡能夠證明你的確用刀傷了那條龍,但是不能確定它究竟是受傷了,還是徹底死了。”高行周溫聲道,“你也知道,事關重大,僅憑一麵之詞就確認你已經斬龍成功,也確實是草率了些。所以,跟著公文一起來了一道命令,要求將龍頭斬下,由你親自送往京城。核驗無誤之後,立刻擢你入天府當捕頭。”


    葉雪瀾沉默良久,問道:“他們這是在懷疑龍衙的威信,這口氣您就忍了?”


    高行周笑道:“他們不了解你的為人,也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心裏懷疑也是在所難免的。要我說啊,那條龍活蹦亂跳的時候,咱們都不怕呢,更何況它現在已經被你殺了,讓人去取一趟就是了。”


    “可是,斬龍淵地形複雜,水下暗流又多又雜,再加上防海堤決口,水勢定然與從前不同,貿然前往恐怕會有危險。反正它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了,又跑不了,不如等水情穩定之後再派人去。”


    高行周擺了擺手道:“我也是這麽想的,可上頭等不了,說什麽都要在十日之內見到那條龍的腦袋,否則就以欺君的罪名,把咱們龍衙上上下下都治罪。常言說得好,不怕官就怕管,既然頂頭上司都這麽說了,我也隻有照辦。”


    “隻因是上頭的命令,所以即便明知有人會因此喪命,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完成?”葉雪瀾話中別有所指,語氣也跟著冷下來。


    高行周聞言皺眉,凝視著葉雪瀾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隻是覺得這不考慮並州現狀的命令太過荒謬。”葉雪瀾怕高行周看出破綻,連忙躲開目光。


    “你是不是覺得,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化龍為禍也很荒謬?”高行周冷聲問道。


    葉雪瀾猶豫了一下,迴答道:“這要看,並州究竟為此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那妖孽已經死了,中州躲過了這場滅頂之災。”


    “所以,無論什麽代價,在您眼中,都是值得的,是嗎?”葉雪瀾暗自攥緊拳,“哪怕這代價是數以萬計的無辜性命。”


    “雪瀾,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咱倆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咱們隻是並州的捕頭,做好捕頭該做的事就可以了,上頭怎麽交代,咱們就怎麽做,其餘的自有上頭的人去判斷。”高行周語重心長地道,“他們比咱們知道的事多,也比咱們看得長遠,接到命令,理解不了他們的意圖很正常。你是因為理解不了所以覺得荒謬,但不能你這樣認為,你就拒絕去做,這是失職。”


    葉雪瀾脫口而出道:“為了不失職而草菅人命,這是愚忠。”


    “葉雪瀾!”高行周怒聲嗬斥,“你這樣,往後怎麽在天府立足?難道你想學衛無端,一身的本事最終卻落得個在六扇門混日子的下場?”


    葉雪瀾穩了穩情緒,輕聲道:“聽您這話,我是一點兒留在龍衙的可能都沒有了?您舍得我走?”


    “舍不得,但是我也沒辦法。”高行周兩手一攤,“天府指名要人,非要擢你入京不可。”


    “天府怎麽也不體諒一下,您這把年歲不能太勞累?”葉雪瀾不滿地嘟囔了一聲,輕輕驅散剛才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送了龍頭,我就跟天府的總捕頭說,我要迴來,誰攔我都不行。”


    “嘖,你這孩子,並州從今往後三百年裏風平浪靜,立不下什麽驚天功績,迴來幹什麽?留在京裏才有前程。而且沒你在眼前晃,我興許還能多活幾年。”高行周大笑道,見葉雪瀾還要繼續說,忙抬手止住她話頭,“行了行了,走不走的,等拿到了那顆龍腦袋再說。你趕緊給我畫個斬龍淵的地行圖,我選兩個水性好的跟敬山一起去。”


    葉雪瀾換上輕鬆的語氣,道:“高頭兒,龍衙本就在阻止化龍為禍中損失慘重,眼下又擔著兩個衙門的活兒,本來就人手不夠,上上下下累得走路都打晃,再少幾個人,咱們龍衙還不得全體殉職啊?”


    “你當我不心疼手底下這幫孩子啊,可眼下並州正是要緊的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到了撥發賑災款項的時候,他們公報私仇,卡咱們的脖子。”高行周揉著太陽穴,“也不知道新任知府什麽時候能來,希望是個手眼通天的主兒,那我就不愁了。”


    “既然您心疼他們,那就該讓我去啊。”葉雪瀾上前一步道,“我熟悉斬龍淵,也知道龍的屍體大概在什麽位置,由我去再合適不過,讓他們留在龍衙幫您做些別的事也是好的。”


    “不行。”高行周斷然拒絕,“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呢,萬一在水底下有個好歹,龍衙裏連我在內,沒人有這個能耐把你從斬龍淵裏撈迴來。”


    葉雪瀾勸道:“我下去,是有八分把握能上來,他們下去是有九成可能上不來。既然上麵要得急,那咱們更應該穩妥起見,免得一次不成再去二迴,誤了上頭給的期限。”


    高行周沉吟片刻,終於拿定主意,道:“好吧,那就你和敬山走一趟吧,今日啟程,盡早迴來。”


    “是。”葉雪瀾轉身要走,又被高行周叫住。


    他囑咐道:“就算沒拿到龍頭也不要緊,你們倆給我好好地去,好好地迴來。”


    “嗯?”葉雪瀾一愣,頓時心生疑惑,定定地看著高行周。


    他從來都是交代下的事必須要完成,今兒是頭一遭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


    高行周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言,掩飾地笑了兩聲道:“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嗎?咱龍衙現在是人少活多,忙得團團轉。你們倆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當然盼著你們趕緊迴來,給我分擔分擔這堆麻煩事兒。”


    葉雪瀾笑道:“總捕頭放心,我二人一定速去速迴。”


    送走了葉雪瀾,高行周來到自己的住處,啟動機關,進了密室。


    懸空的堪輿樽微微抖動,盤踞其上的青銅龍發出陣陣龍吟,聲音撞在周圍牆壁上,整個密室都隨之顫抖,頭頂的夜明珠緩緩移動,最終停住時已不再按照星宿位置排列,而是橫平豎直圍成一個方框,再將方框分隔成大大小小的區域。


    這是一張布局圖,一張俯視龍衙才能畫出的布局圖。


    “果然是這樣。”高行周長歎一聲,帶著惋惜和悲戚。


    他抬手伸向堪輿樽,隻聽“嗡”的一聲向,插在堪輿樽正中央的魚刀飛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手心裏。堪輿樽的血色在刀離開的瞬間盡數褪去,屋頂的夜明珠也再度變迴星象圖。


    堪輿樽停止了抖動,高行周疊起食指中指,輕彈刀刃。


    魚刀長嘯,似蛟龍出海,直入九霄。


    高行周帶著刀離開密室,才關閉機關,就聽見了敲門聲。


    門外是蒲老漢,背著昏迷不醒的小蒲。


    “總捕頭,求你讓我帶著孩子出去找個大夫瞧瞧,這麽一直燒,孩子受不了。”蒲老漢說話時並沒有看高行周,雖然神色不恭,但語氣中哀求之意不減。


    高行周將刀背在身後,對蒲老漢道:“還是那句話,我讓人接你們過來,是看在跟方知府同僚一場的情分上,讓他走得安心,並不是想軟禁你們。你們想走,隨時可以離開,我不會阻攔。”


    蒲老漢抬眼看著高行周:“總捕頭是正人君子,草民不敢拿小人的心思揣度您的意思,真的是因為小蒲燒了大半天始終不退。”他側過身讓高行周看背上的小蒲,“您瞧,草民沒有騙您。”


    高行周見小蒲緊閉雙眼,嘴唇幹裂,雙頰帶著病態的紅暈,的確是病了。他伸手去摸小蒲的額頭,尚未碰到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推開了手。


    高行周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他對蒲老漢道:“你等一下。”說完,迴身將魚刀放在桌上,而後伸手去抱小蒲,“來,給我看看。”


    這一次他沒有再被推開,順利地從蒲老漢的背上將小蒲接了過來。


    高行周的手按在小蒲的後脖頸上,此時隻要他稍一用力,就能擰斷這細嫩的脖子。但他並沒有這樣做,說不上是因為擔心不能一招斃命反招禍患,還是因為蒲老漢那雙飽含焦急和期待的眼睛。


    他將小蒲放在自己的床上,對跟進來的蒲老漢道:“每次大水災過去之後,城裏都會出現疫病,小蒲這病來得蹊蹺,還是小心點兒好。真要在城裏傳開,那就是場大禍了。”


    “疫病?”蒲老漢眼淚都快下來了,“那、那該怎麽辦?”


    “且將他放在我這兒,別讓其他人近身,免得染上。”高行周拉著蒲老漢走到門口,“我先讓人送你去雪瀾住的地方,安頓好家裏人之後,我給你寫封信,你去城外東山腳下找一個人,他治疫病最拿手,讓他來給孩子看看。”


    “好好好,總捕頭寫信吧,我這就去。”


    高行周親自將蒲老漢一行人送出龍衙大門,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緩緩關上龍衙的兩扇門,此時這裏已經徹底空了,除了他和小蒲再沒有別人。


    葉雪瀾坐在船上,和沈敬山一起順流而下去斬龍淵,心裏翻來覆去地迴想臨行前與高行周的對話,越是琢磨,心裏就越是不安。


    船上除了她和沈敬山之外,就隻有一個差役充當船夫。


    葉雪瀾玩笑似的對沈敬山道:“沈大哥,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沒多帶幾個人,以防萬一?”


    沈敬山一麵擦著手中魚刀,一麵迴答道:“高頭兒說這事兒危險,他們身手和水性都不行,去了也是白白送死,鬧不好還會拖累咱們。”又朝著船頭差役一努嘴,“連他也隻送咱們到入海口就迴去。”


    與高行周對她說的完全不一樣,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葉雪瀾的心沉了一沉,她故意歎了口氣道:“我是真想打著受傷的幌子歇幾天,不跟著你來。哪成想,什麽招都用了,高頭兒就是不答應。”


    沈敬山收刀入鞘,笑道:“放眼整個中州,也就你實打實跟那條龍過過招,沒你在背後撐著,我還真是不敢一個人去殺它。我都打算好了,你要是不跟我去,我就雇幾個人抬上轎子把你接來。”


    “聽這話茬兒,連你也不相信我。”葉雪瀾冷哼一聲,語氣不善,“你也覺得我是那種冒功領賞的人?”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沈敬山連連擺手,解釋道,“我和高頭兒都信你說的話,可堪輿樽探查出並州有龍氣縈繞不散,說明那條龍還活著。高頭兒的意思是,可能你當時有傷在身,一口氣撐不了多久,急著浮出水麵,所以沒有確認那條龍是不是真的死了,這才讓它有機會活下來。”


    堪輿樽?葉雪瀾暗自心驚,她可從來沒聽說過,龍衙還有這種東西。


    “堪輿樽真的那麽靈?”


    “靈不靈的,我也說不清楚,隻知道這東西加上你帶迴來的那把刀,就能查到中州哪兒有龍氣。”沈敬山提起堪輿樽,仍是嘖嘖稱奇,“你是沒見著啊,這麽大一個青銅樽懸空漂著,外麵畫著中州的江山社稷圖,還盤著一條青銅龍,龍腦袋原本指著京城,你也知道,皇室血脈裏有龍靈之力,自然就有龍氣,等把你帶迴來的那把刀插進去之後,那青銅龍就像活了一樣,張牙舞爪了好一會兒,最後腦袋搭在並州。”


    “高頭兒就是根據這個判斷出龍沒有死,而且就在並州?”


    “他是這麽說的,所以讓咱倆去斬龍淵看看,萬一那條龍重傷沒死,就補一刀送它一程。”


    葉雪瀾嗔道:“怎麽前兩天不說,這時候才想起來?水流這麽急,耽擱的這兩天,說不定那條龍已經被衝到別的地方去了。”


    “堪輿樽也是昨天才有動靜的,之前一直沒什麽反應。”


    聞言,葉雪瀾垂頭凝眉,這說明直到昨天,青龍都隱藏得很好。


    難道是因為青龍的人形階段即將結束,所以周身龍氣越來越明顯?還是因為昨天晚上,青龍幫她見方駿聲最後一麵?


    “雪瀾?雪瀾?”


    “嗯?”葉雪瀾迴神,“怎麽了?”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沈敬山將刀入鞘,安慰道,“這事兒不怪你,一個人麵對那麽大一個怪物,還能抬手給它一刀,已經是英勇非常,令人敬佩了。不瞞你說,當時那條龍撞海防堤的時候,我們這群大老爺們兒可是都嚇傻了,連跳進水裏的勇氣都沒有。”


    “是因為我搶先跳下去了,你不得不留在岸上。”葉雪瀾微笑道,“高頭兒不是說過嗎,咱倆不能一下子都折了,得留一個照看龍衙。”


    沈敬山自責地道:“當時我應該堅持守懸劍橋,這樣你也不至於摔進水裏,受那麽重的傷。”


    “快得了吧,我的沈大哥,你那點水性別人不知道,我還不了解?你是橋西鎮人,自小就是煮海曬鹽的時候多,出海打魚的時候少,論水性可比不得我這種從小在海上漂的人。”葉雪瀾伸手握住沈敬山的胳膊晃了晃,“守懸劍橋是我的職責,領弓弩手掠陣是你的職責,一早就分好的,咱倆都是職責所在。”


    “嗯,職責所在。”沈敬山勉強打起精神,硬擠出笑容,“那這次咱倆換換,我下水去殺那條龍,你在船上給我掠陣,指方向。”


    葉雪瀾含笑點頭,又問道:“你拿什麽殺?”


    “這個。”沈敬山抽出剛才擦得雪亮的魚刀,“咱們高頭兒的佩刀,送我了。”


    葉雪瀾臉上笑容仍在,眼中神色卻已變得陰沉。


    這不過是一柄比普通刀更鋒利的魚刀,擊殺巨蟒尚且不能,更何況是穿透青龍堅硬的鱗片?若他們此行真的是為了斬殺青龍,高行周一定會將堪輿樽中那把特製的刀交給沈敬山。他已知道她和沈敬山此去斬龍淵不會遇到真正的龍,換言之,他已知道青龍在什麽地方,而且有意找借口支開她和沈敬山。


    難怪他會問起小蒲的事,會說那句模棱兩可的話。


    沈敬山見葉雪瀾盯著自己手裏的刀半晌沒言語聲,撓了撓後脖頸,道:“高頭兒把刀給我,沒什麽別的意思,你別多想。在咱們頭兒心裏,你可比我重要多了。他現在就盤算著,等你在天府混出些資曆能壓住人了,就去向衡侯把你要迴來接他的班當總捕頭呢。”


    “瞎說。”葉雪瀾心裏難受,但不忍拂了沈敬山好意,“中州四大衙門再加上六扇門,從來也沒聽說出過女總捕頭,高頭兒的如意算盤,擺明了是想讓我曆練幾年,長幾分本事,然後迴來幫你。這也好,高頭兒在的時候,有他給我頂著上頭的責罰,他迴去養老去了,正好又有你頂著,我樂得逍遙。”


    “我不成。”沈敬山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脖子,“高頭兒說我是個榆木腦袋,不靈光,跟著人辦事還行,自己拿主意準捅婁子。”


    “那有什麽?反正並州往後三百年裏,海上都是太平無事,風平浪靜的,龍衙職責就隻剩下巡捕江湖最要緊,這可是你的拿手好戲,說不定能立下驚天的功績呢。”葉雪瀾伸手拍了拍沈敬山的肩膀,意味深長地道,“沈大哥,龍衙往後就交給你了。”


    沈敬山剛要開口說些什麽,猛覺得頸窩處遭到重擊,唿吸一窒,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葉雪瀾扶住人事不省的沈敬山,讓他躺在船艙裏,起身對船尾目瞪口呆的差役道:“沈捕頭隻是暫時暈過去了,過兩三個時辰自然會醒。等他醒了,你就告訴他,是高總捕頭讓我這樣做的,因為我和他必須要有一個人留在龍衙。繼續往前走吧,別停。”


    “是。”差役連連點頭答應,又問,“那葉捕頭你呢?”


    葉雪瀾不答,走出船艙,縱身一躍,輕輕落在碼頭延伸到水麵的石階上。她拾級而上,一步比一步堅定,上了岸,頭也不迴地朝龍衙方向走去。


    日影西沉,天邊晚霞豔豔,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東方密布的烏雲悄然向前,最後鋪滿整片天空,隻在西邊天際留下一道金色的裂痕。


    高行周站在院中,手裏是那把從巨蟒身上取迴的刀。刀身狹長,血從血槽中溢出,順著鋒利的刃滑至刀尖,盈盈欲滴。


    青龍就在他對麵,一手捂著胸口,臉色蒼白,眼神迷離,周身一層若有若無的金光,隨著他胸口的起伏擴張收縮。


    刀緩緩抬起,手腕一轉,刀刃朝前,亮了個門戶卻不急著進攻。


    暴雨將至,狂風大作,垂在腿側的官袍下擺獵獵作響,高行周冷笑:“你以為,不顯出原形,就能躲過此劫了?”


    金光化為一束,在晦暗的天色中拔地而起,直衝雲霄,遇上陰沉的烏雲又掉轉頭折迴,不及落地,隨著一聲龍的低吟,消散在高行周麵前。


    刀“嗡”的一聲,像是對那龍吟的迴應。


    青龍用力壓住胸口的傷口,咬牙道:“此處比斬龍淵狹窄,而且到處都是人,打起來沒人能躲過,我答應過她,決不會再傷人。”


    “她就為你這一句話,所以饒了你,不但饒了你,還將你這妖孽帶迴了並州。”高行周長歎一聲,“糊塗啊糊塗,流傳千年的災禍之說,她還真以為是沒影兒的事?”


    “從前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是我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好,那你就受死吧。”


    話音才落,高行周邁步向前,刀起手自右上劈落至坐下,隻待青龍閃身讓過,忽然再進一步,手腕一翻,變劈為挑。


    躲第一招時用盡全力,並沒有留下餘地,青龍此時再要躲已經是退無可退。刀尖挑起血珠,在他下腹至左肩劃出一道細長的口子。


    青龍踉蹌著往後退,猛然腳步一頓,後背撞在柱子上,而後身體慢慢下滑,靠著柱子坐下。受了傷,唿吸的節奏反而變慢,金光律動的頻率跟著降低,顏色卻起了變化。


    初時像將青色的墨滴進了金色的水中,攪和均勻後隻是淡淡的一層,而後青色吸收了金色的耀眼,不停地向青龍的頭頂聚集,青中雜著金色光澤,越來越濃,形狀也越來越清晰,直到最後,龍頭的形狀清晰可見,高懸在半空,俯視著高行周。


    “怎麽,終於想開了,打算現原形了?”高行周冷嘲,“盡管來,這院子裏隻剩下你我兩個,顯出原形咱們痛痛快快打一場。”


    青龍艱難地搖了搖頭:“死的不隻你一個,就算隻有你一個,也不能死。”


    “那就別怪我了。”高行周縱身一躍,在半空中雙手持刀,猛然落下。刀穿過隻有虛影的龍頭,直奔青龍的天靈蓋而來。


    青龍本能地感到害怕,想躲,可他這副人類的軀體已經被高行周重傷,再強烈的求生欲望,也無法驅使身體移動哪怕一分一毫。他索性閉上眼睛,免得死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恐懼,被高行周看扁了。


    可惜,姐姐出去辦事,見不上最後一麵了。她沒有自己這樣的本事,不能看到人臨死之前的最後影像,沒見到他最後一麵,會難過吧?


    兵刃相撞,錚然有聲,青龍睜開眼,一把刀架在自己頭頂,擋住了高行周的刀。他身側,站著那把救命刀的主人,葉雪瀾。


    “雪瀾,你!”高行周又驚又急,轉步提刀向葉雪瀾攻去。


    葉雪瀾忙撤步收刀迎住,隻守不攻。


    然而,她的刀法是到了龍衙之後高行周傳的,每個龍衙的捕頭都要學刑刀刀法,而每一任龍衙的總捕頭都是使這刀法的絕頂行家。


    高行周步步緊逼,每一招每一式都奔著葉雪瀾的要害。葉雪瀾一味自守本就已經落了下風,再加上高行周刀法精湛,漸漸左支右絀,有幾次甚至是死裏逃生,差點兒被削掉天靈蓋。


    “還手!別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了你。”高行周怒聲道,“你放過那妖孽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總捕頭,您也看見了,他可以不再傷人。”葉雪瀾用刀擋過喉嚨前的利刃,“他已到了可以變迴龍的時候,卻強忍著任由您傷他,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嗎?”


    高行周反手握刀護住小臂,架住葉雪瀾的刀向前一推,自己跟著上前一步,“砰”的一聲將葉雪瀾按在牆上,怒目而視。


    “葉雪瀾你糊塗!千年以前,正是此龍的族人入侵中州,橫行無忌,肆意殺戮。要不是始皇斬龍取龍靈之力震懾,哪還會有如今的中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雪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今天要是放過他,就是陷中州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這不過是傳說。”葉雪瀾雙臂一用力,推開高行周,向後疾退到青龍身邊,“總捕頭,當年的事您不是也知道嗎?明德太子為了天下蒼生,不惜將自己祭祀給青龍卵,換取孵化青龍,始皇才有機會取得龍靈之力。”她用手指向青龍,“他,就是明德太子。”


    “住口!”高行周怒喝,走上前道,“明德太子舍身成仁,容不得你侮辱。”


    “正因為他舍身成仁,龍靈之力才接納他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才有了化龍之後須成人形。”葉雪瀾大聲道,“總捕頭您想想,若非如此,威風凜凜的龍又怎麽會變成不堪一擊的人呢?”


    高行周向前的腳步停住,目光在葉雪瀾和青龍之間移動了幾個來迴,艱難開口道:“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是明德太子親口說的。”


    “親口說的?”高行周露出狐疑的表情,“你……見鬼了?”


    “鬼不曾見到,隻是蒙矓間有人在耳邊說話。”葉雪瀾見高行周握著刀的手慢慢放下,心裏鬆了口氣,“總捕頭,他真的不會傷人,您不要……”咬了咬牙,她繼續道,“不要一錯再錯了。”


    高行周默然不語,半晌點頭道:“是錯了,是錯了。”他握著刀的手垂在身側,刀尖指著地麵,“他現在,還有護著人的本能嗎?”


    葉雪瀾沒有迴答,眼中仍有警惕神色。


    高行周苦笑道:“你去京城,他肯定會跟著你一起去,身邊如果有條龍護著你,那就算是闖了滔天的大禍,也不算是大事,我也放心。”


    “我保護姐姐。”青龍勉強掙紮起來,站在葉雪瀾身邊,“誰都不能傷害她。”


    “好。”高行周微微一笑,“去包紮一下吧,傷得不輕。”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葉雪瀾一時轉不過彎,呆立在原地出神,聽這一句“傷得不輕”才猛然迴神。她收刀入鞘,兩手扶住青龍,帶著他往醫館方向走,腦子裏仍想著高行周的話。


    高總捕頭向來頑固,認定的事情就是撞南牆也不迴頭,真的會被她這三言兩語說服嗎?如此輕易,總讓人覺得放心不下。


    這念頭還未轉完,隻聽背後一聲斷喝:“你入龍衙是我點的頭,犯下這樣的大錯,也該我親自懲處。”


    不等迴頭,利刃破空聲已到耳邊,明知已然來不及,葉雪瀾還是本能地拔出刀,避過同時轉身的青龍,揮刀去迎那利刃。並沒有意料之中的對抗,刀十分順暢地揮了出去,畫出一道血紅色的弧線。


    高行周的刀準確無誤地刺進了青龍的後心,而葉雪瀾的刀劃開了高行周的喉嚨,血流如注。


    葉雪瀾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兩個人影一齊往地上倒去,高行周揚手拔刀,刀掉在一旁。


    青龍當時就沒了唿吸,高行周也是進的氣少出的氣多。


    “高,高頭兒!”葉雪瀾連忙扶起地上的高行周,用手壓住他的傷口,“高頭兒,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殺您。”


    “你迴來是興師問罪。”血嗆進嗓子眼,高行周用力喘了口氣,“海防堤的事,你知道了,對不對?”


    “對。”葉雪瀾含淚點頭,“我不能讓方駿聲死得不明不白。”


    “我沒有做錯。”高行周急促地吸了口氣,目光看向腳邊一動不動的青龍,“可我也實在沒辦法繼續苟活於世,他還活著,我不能自行了斷,確定他死了,我才能安心。”


    “高頭兒,何必呢?利用他守衛百姓的本能誘殺他,不就是明知道他不會害人?”


    “他必須死,我這輩子就是為了這件事活的。他必須死,否則中州不安。”高行周用力抓住葉雪瀾的袖子,艱難地道,“是錯了,是你錯了!他不死,你會後悔。”


    “高頭兒。”葉雪瀾的眼淚滴在高行周臉上,“對不起,對不起。”


    “死得其所。”高行周放開葉雪瀾,閉著眼大笑道,“死得其所。”


    笑容僵在臉上,眼睛也再沒有睜開。


    靜了半晌,葉雪瀾才小心翼翼地喚他:“高頭兒?”


    她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從此之後,再沒有人會用洪鍾般的聲音問她,又下水給人撈什麽去了。


    葉雪瀾雙膝跪下,將高行周的屍體平放在地上,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


    甫一起身,忽然聽見青龍用極輕的聲音咳了一聲。


    “小蒲?”葉雪瀾不確定地叫了一聲。貫穿心髒,一刀斃命,高行周的殺手鐧從不失手。


    側倒在地上的青龍翻了個身,仰麵朝天躺在地上,直愣愣地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胸口衣襟裏那片逆鱗,忽然綻放出奪目的金光。


    金光自他胸口擴散,逐漸覆蓋全身。青龍身上的傷口開始愈合,毫無血色的臉上也開始有了人色。他轉過頭來,茫然地看著葉雪瀾,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


    而後,話未出口,他那漆黑明亮的眼睛,像是風中殘燭陡然熄滅般,失去了光彩。


    “小蒲!”


    七日後,龍衙總捕頭高行周出殯,沈敬山和葉雪瀾以兒女身份披麻戴孝,摔喪起靈。船上載著高行周的棺材,潛河兩岸站滿了來給高總捕頭送行的百姓。每家每戶都在門上掛了白綾,一時間並州銀裝素裹,如下過一場大雪。


    正因並州出了這麽大的事,所以沒人注意前任知府方駿聲的屍體已經偷偷下葬。


    又過了兩天,葉雪瀾當著龍衙所有人的麵,將高行周斬龍那把刀交到沈敬山手裏。


    “總捕頭為龍衙日夜操勞,最終以身殉職,臨了,心裏還惦記著龍衙往後沒人看顧。總捕頭留下話,說他早就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撐不住,所以前些天就上書,舉薦沈敬山來接自己的位子。上頭已經同意了,任命文書過幾日就到。”


    葉雪瀾對外宣稱高行周是因為勞累過度,引發舊疾而死,可沈敬山心裏明白,根本不是這迴事。那日他趕迴龍衙時,衙裏隻有躺在地上的高行周,和跪在一旁,渾身是血的葉雪瀾。高行周手中,是一把蓄滿龍血的刀。


    “總捕頭跟那條龍,同歸於盡了。”


    這是葉雪瀾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是證據所指的唯一答案。


    高行周的脖子上的傷,這並非是刀劍所致,而是被什麽東西咬的。也許是因為高行周曾奮力掙紮,傷口周圍血肉模糊,齒痕也不甚明顯,隻知道是一張血盆大口。


    “那條龍的確沒死,而是順著潛河進到了城裏。”葉雪瀾抹了一把眼淚,“堪輿樽顯示它始終在龍衙附近徘徊,總捕頭覺得它是惦記著我捅它的那一刀,來找我算賬。所以,我們倆就商定,拿我當誘餌,引它入龍衙。”


    “我應該……”


    “這是沒把握的事。”葉雪瀾打斷了沈敬山的話,“咱們不能都折了,至少要留一個照看龍衙。”緩了緩她繼續道,“總捕頭本可以一刀刺穿它的逆鱗,要了它的命,卻為了救我,身形慢了。”


    “這不是你的錯,頭兒一向對你好,看不得你犯險。”


    “是啊。”葉雪瀾深深叩首,許久沒有抬起頭來。


    龍衙眾人還沉浸在失去高行周的痛苦中,是以沒有人有心情恭喜沈敬山晉升總捕頭。人群散去,院中隻剩下葉雪瀾和沈敬山。


    “我要走了。”葉雪瀾扭頭看著沈敬山,“以後龍衙就交給你了。”


    “你還迴來嗎?就像頭兒打算的那樣,去天府曆練幾年,長長本事,再迴來跟我一起照看龍衙。”


    葉雪瀾慢慢搖頭:“我不想再做捕頭了。”


    “什麽?”沈敬山詫異地道,“為什麽?你不是一直都想當捕頭?而且,雖然咱們沒在潛河裏找到龍的屍體,沒完成上頭交代的事,但上頭不是新來了公文,說認為你立下了奇功,要擢你去天府。放著這大好的機會,你真舍得就此洗手不幹?”


    葉雪瀾沉吟良久,輕聲道:“沈大哥,從前我不信官府,是看見高頭兒為我們這些采珠人出頭,才覺得原來衙門裏也有好人。後來就想著,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不如就當個捕頭,像高頭兒那樣,保護並州的百姓。可是現在……”她歎了口氣,“我累了,沈大哥,我想歇歇。”


    沈敬山不解她這話的意思,想了想,突然問道:“你要去六扇門找衛無端嗎?”見葉雪瀾麵露驚訝,撓了撓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是高頭兒說的,罵了我好幾天。”


    “不找。”葉雪瀾微笑道,“我啊,再不想跟捕頭有什麽瓜葛了。”


    “啊?”


    “你除外,你不止是個捕頭,還是我的沈大哥。”葉雪瀾的手搭在沈敬山肩膀上,輕拍了兩下,“沈大哥,龍衙以後就交給你了,從此龍門太平無事,你可以一心巡捕江湖,像衛無端那樣,揚名立萬了。”


    “我啊,承你吉言。”沈敬山笑了笑,認真地道,“那條龍的屍體沒找到,我這心就始終懸著,生怕它那一天突然又冒出來,打咱們龍衙一個措手不及。”


    葉雪瀾似若無意地問道:“你不是說,堪輿樽已九天沒有動靜,龍頭已指迴京城了嗎?”


    “是啊。”沈敬山轉過身,呆呆地看著高行周曾坐過的地方,“可也不知道怎麽了,我就覺得早晚那堪輿樽還得動。”他大手一揮,“算了,也許是因為盯著堪輿樽的動靜是高頭兒交給我的最後一個差事,我心裏舍不得結束,就像舍不得高頭兒一樣。”


    沈敬山眼圈一紅,趕緊背過身去,不讓葉雪瀾看見。


    葉雪瀾也跟著鼻子發酸,隻當沒看見他掉眼淚。


    與沈敬山告別後,葉雪瀾離開龍衙,沿河走到官設碼頭,青黛已經雇好渡船,正等著她來。


    “你真不跟小蒲的爹娘告別了?”青黛忍不住問道,“才見麵幾天,又不告而別,這不是成心氣人嗎?迴頭我去見他們,人家問起來,我怎麽說?”


    “隻說是高頭兒臨終之前交代了一件要緊事,這事跟小蒲的身世有關,不能給別人知道,隻能我悄悄帶著小蒲去辦。”葉雪瀾握住青黛的手,“蒲叔他們就拜托你了,等我們安頓下來,我會用飛奴幫給你寫信報平安的。”


    青黛反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擔心地道:“阿雪,那天在龍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不是看到了?雖然沒有問,但幫我掩飾傷口形狀的時候,應該已經猜到了吧?”


    “本來我以為你是想將他繩之以法,結果話不投機才動手的。可迴來仔細想了想,當時的情形你是為了救小蒲不得不出手的。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他為什麽要殺小蒲?而且,你的刀法是他交的,若非他一心求死,你也做不到一刀斃命。”


    “真想知道?”葉雪瀾促狹地問道。


    青黛眼睛一亮:“當然。”


    “好,那等我再迴並州的時候告訴你。留個念想,免得你把我給忘了。”


    青黛不高興地“哼”了一聲:“那你什麽時候迴來啊?”


    葉雪瀾想了想,目光轉向渡船,此時小蒲正坐在船艙中,歪頭看著她們。


    “等他皇榜高中吧。”


    “他?”青黛看了小蒲一眼,“這得什麽年月?我說阿雪,你不會是想讓他像方駿聲一樣,考中了迴來咱們並州當青天大老爺吧?”


    “當然不是。”葉雪瀾笑道,“還是留在京城裏好,在並州當知府太危險了。你沒聽說嗎?江不由已經放話了,從今往後不再做官府的生意,還要專門打劫並州知府的銀子,說既然是在並州搜刮的這些民脂民膏,那就得留在並州。”


    青黛不滿道:“池淵已經專程去給他解釋了銀子的來曆,哪成想他這人油鹽不進。”


    “他聽進去了,要不然,駿聲肯定沒法安安靜靜地入土為安。”葉雪瀾抬頭看了眼天色,對青黛道,“好了,時辰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好,你一路小心,記得寫信。”


    青黛戀戀不舍地送葉雪瀾上了船,站在碼頭直望到船看不見影了,方才轉身迴去。


    船艙中,小蒲捧著腦袋哀歎道:“我還是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葉雪瀾伸手給小蒲整理了一下鬢角,“不是跟你說了嗎?你生了一場怪病,雖然姐去斬龍淵裏給你找到了藥,把你從閻王殿裏拉了迴來,但因為病拖得太久,從前的事兒你都忘了。”


    “我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哦?那你指什麽?”


    “名字啊。”小蒲又歎氣,“咱們這趟是去京裏求學,可我連個大名兒都沒有,以後要是學裏的先生問起來,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就叫小蒲啊。等我考中了狀元,頭榜頭名的紙上寫個小名兒,也怪寒磣的。”


    葉雪瀾聞言,抿嘴笑道:“誰說你隻有小名兒的?”


    “我有大名兒?叫什麽?”


    “不僅有大名兒,連字都有。”葉雪瀾拉過小蒲的手,一邊說一邊在他手上寫,“你姓蒲,名鬆齡,字劍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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