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12)


    12


    那天晚上,瑪麗雅公爵小姐久久地坐在臥室打開的窗前,聽著從村裏傳來的農民的說話聲,但心裏並不在想他們。她覺得,她怎麽也無法理解他們。她隻想到她的悲痛。由於操心當前的事,她把悲痛暫時忘記了。現在她又可以迴憶,哭泣,禱告了。太陽落山後,風停了。夜晚寧靜而涼爽。子夜將臨,人聲沉寂,公雞啼叫,一輪滿月從菩提樹後冉冉上升,涼爽的重霧從地上騰起,村莊和邸宅裏一片寧靜。


    不久前消逝的景象——父親的病和彌留時刻,又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此刻她帶著苦澀的快感迴憶著當時的情景,隻恐懼地迴避他臨死的一幕。她覺得,即使在這寧靜而神秘的子夜,她也無法想到這一幕。這些景象那麽清楚、那麽細致地呈現在她眼前,使她時而覺得那是現實,時而覺得那是往事,時而又覺得那是未來。


    她又清楚地迴憶他中風時的情景:他被人從童山花園裏架迴來,他翻動僵硬的舌頭,皺起白眉毛,焦慮而怯生生地望著她。


    “他當時就想對我說臨終那天說的話,”她想,“他一直就想說這些話。”她曆曆在目地迴想他發病前夜在童山的情景,那天晚上她預感到要出事,就違反他的意願留下來陪他。她通宵沒有合眼,夜裏踮著腳尖下樓,來到他睡覺的花房門口,傾聽他的聲音。父親在同季洪說話,聲音疲乏而痛苦。他顯然很想說話。“他為什麽不叫我?為什麽不讓我代替季洪待在他那裏?”瑪麗雅公爵小姐當時這樣想,現在還是這樣想。“如今他再不能對誰說他的心裏話了。他原可以向我而不是向季洪說出他的心裏話,我也能理解他,可是這樣的時刻一去不複返了。當時我為什麽不走進屋裏去呢?”她想。“也許他那天就會對我說出臨終的話。當時他同季洪談話,兩次問起我。他想見我,可我卻站在門外。他同季洪談話感到又傷心又吃力,因為季洪不理解他。我記得,他同季洪談到麗莎,仿佛她還活著,他忘記她已經死了。季洪提醒他,她已經去世,他就大罵季洪‘傻瓜’!他當時確實很難受。我從門外聽見他躺在床上呻吟,高聲唿喊‘我的上帝’,我當時為什麽不進去?我進去,他會對我怎麽樣?我會損失什麽?他要是當時說出這話,也許心裏會好過些。”於是瑪麗雅公爵小姐出聲念著他臨終的親切唿叫。“心——肝!”瑪麗雅公爵小姐像他那樣叫道,流著撫慰她心靈的淚水。現在她看見了他的臉。她看見的不是自從她有記憶以來一向遠遠地看見的那張臉,一張虛弱的、怯生生的臉,而是他臨終那天她俯下身去想聽清他的話,第一次在近處看見的那張皺紋密布的臉。


    “心肝!”她又重複他的唿叫。


    “他這樣叫時在想些什麽?現在他又在想些什麽?”她忽然產生這樣的問題,在迴答這問題時,她看見他躺在棺材裏臉上紮著白巾的神色。當時她吻他的手,覺得這不是他,而是一個神秘可憎的東西,她感到毛骨悚然。此刻她又充滿了這種恐懼。她想想別的事,她想禱告,可是都辦不到。她睜大眼睛望著月光和陰影,隨時都準備看到他那張死人的臉,並且覺得那籠罩屋內外的一片寂靜使她魂不附體。


    “杜尼雅莎!”她低聲喚道。“杜尼雅莎!”她粗野地狂叫,衝破寂靜,向下房跑去,正好遇見迎麵跑來的保姆和使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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