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牟聞言,看他麵上的坦然,心中微有些波瀾。


    是以他無法理解李觀雲這種人的存在,他覺得他是個強者,但他不能理解這種心境。


    變成鬼確實需要付出很多,乃至於失去自由,但同時也會獲得不滅的軀體以及無盡壽命。


    他真的很難理解,這種寧願一死也不低頭的心態,有舍必有得,失去自由,得到的更多,有何不可呢?


    況且無慘也不是天天那麽屑,大部分情況下,無慘都比較合情理,尤其是對於上弦,更是十分珍惜的。


    有這樣一個主人不好嗎?有無盡的壽元不好嗎?人的生命,局限如此之大,又如何能在有限的時間,登上高峰?


    童磨似笑非笑,在常人眼裏,他本來就是神經病,是人是鬼都無所謂,有沒有主人也不在乎。


    隻要變成鬼,能讓他更加有趣的玩弄人類,更加有效率的幫助人類成佛,大體來說,他還是比較滿意的。


    他也不存在理解不理解的問題,沒有黑死牟那麽多想法,但仍然有點想不通,李觀雲是真的不怕死嗎?


    細細端詳李觀雲麵上的坦然,童磨聳聳肩,他也許真不怕死,也許是有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東西,讓他無懼死亡。


    誰知道呢?人真的是很複雜的存在,童磨拄著下巴,不禁想起以前,他對於自己身為人的記憶,十分的清晰。


    他生來就是邪教教主的兒子,被人當成聖童,天天有許多信徒找他抱怨訴苦。


    說活著多累,人生在世多麽辛苦,希望聖童能夠指點迷津,順便顯顯靈,給他們想要的東西。


    童磨從小聽著這些抱怨和貪欲長大,吸收了滿滿的負能量,感覺人類活著真的好悲哀,還不如直接死了的好。


    猗窩座眉目緊皺,他怎麽能夠說這種話?他怎麽能夠求死?


    哪怕是腿骨盡碎,他也還以人類之軀站著。


    哪怕是髒腑重創,他也能以人類之軀出劍。


    他從來就沒有放棄過,猗窩座不敢相信,李觀雲竟然會求死。


    然而心中又不無悲哀,在無慘麵前,他又不願意變成鬼,那麽除了死,還能有第二種結果嗎?


    可是,迴憶著和李觀雲戰鬥的一幕幕,再聽他現在求死的言語,猗窩座又生出無法置信的感覺。


    哪怕是不可戰勝的強敵,他也能夠義無反顧的拔劍,現在無慘也不過是無法戰勝的強敵而已,焉能讓他放棄?


    猗窩座仔細端詳起來,片刻,似乎找到了某些東西,微微笑了,這讓黑死牟和童磨十分訝然。


    ‘他要是動手,老子當場拔劍,就是死了,也要刺你這個女裝怪幾個窟窿。’李觀雲心中,卻是這樣想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無慘的對手,他又不願意低頭變成受人控製的鬼,那麽唯有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乖乖等死不是他的風格,哪怕身死道消,也要讓敵手知道他的決烈,一念及此,反倒更為坦然了。


    死並不可怕,可怕是不知道為何而死。


    古往今來,死者不計其數。


    其中有貧病交加而死,有萬念俱灰而死,有自我了斷而死。


    種種死法,不一而足,但大部分,應該是痛苦的,然而這些死中,有一種例外,名為從容赴死!


    且不談什麽輕如鴻毛、重如泰山之類的話,既然知道了自己為何而死,死亡也不再那麽可怕。


    他所行劍道,從無低頭一說!


    生若不屈心,死亦可執劍!


    此去泉台劍在手,劍氣萬裏斬閻羅!


    說不得跳出黃泉,讓這女裝怪知他李觀雲縱然變成鬼,手中之劍也能要命!


    眼見李觀雲身陷絕境,反倒是氣勢強盛無比,坦蕩至極,給無慘震了幾震,他卻是怕死怕得厲害。


    可以說死亡,是無慘唯一的軟肋,五百年前碰到那個劍士後,他身受重創,勉強逃了一條性命出來。


    但也讓他在數十年時間,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生怕自己腦袋夜裏被人割了。


    好歹憑借無盡的壽元,將那個劍士硬生生熬死,他總算敢出來蹦躂,但也留下了間歇性更年期的後遺症。


    同時對青色彼岸花的渴望更加強烈,隻要他不再畏懼陽光,那個劍士複生,也不可能是他無慘的對手。


    ‘他知道我不舍得殺他嗎?’無慘心中猶疑不定。


    掌控太陽之力的李觀雲,是他除了毫無消息的青色彼岸花之外的另一個希望。


    而相較於千年來渺無音訊的青色彼岸花,李觀雲卻是活生生站在他麵前。


    他十分想看到,李觀雲變成鬼之後,體內的太陽之力會如何,是否會融合,讓李觀雲不懼太陽?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無慘怒目揚眉,俊美的臉上扭曲不堪,鋪天蓋地的氣場橫壓過來。


    場內三人一鬼,無不是唿吸一滯。


    無慘的實力,在這個世界上,是當之無愧的獨一檔,也許有人曾超過他,但也已經死了。


    他話音一落,兩條手臂一展,登時如同老樹般生長,眨眼就已經有一丈,在一瞬間,朝著李觀雲抓來。


    李觀雲紋絲不動,手掌似握非握,可以第一時間拔出明劍。


    但他並沒有拔劍,因為這兩條手臂,擦著耳朵而過。


    門外傳來兩聲慘叫,兩個新晉下弦,正盡忠職守的守著門,給無慘效力呢,突然就被刺穿胸口。


    而無慘對鬼有絕對控製權,須臾就破了兩下弦的再生能力,倒提迴來,還在空中,就已經死絕了。


    黑死牟麵皮抽動,沒事,下弦不值錢,可以在高級鬼裏麵提拔,無慘這是傳統藝能,沒必要大驚小怪。


    李觀雲麵色古怪的看著無慘手裏提著的兩個下弦。


    雖然如今的他,早已不將下弦放在眼裏。


    但是曾經,下弦也是他要廢一番功夫對付的對手,現在被無慘如同雞狗的宰殺,實在是讓李觀雲不知說什麽好。


    人家好端端守個門,啥也沒幹,莫名其妙就被大老板給立威了,已經不是冤枉兩個字能夠形容。


    看著一臉盛怒的無慘,李觀雲瞄了兩眼,這女裝怪,他一開始還有點被迷住,現在看來,他真是瞎了眼!


    突然覺得無慘這種行為,著實喪心病狂,絞盡腦汁要給他找一個形容詞,不過暫時沒有合適的。


    ‘嘭’‘嘭’


    兩具下弦的屍體,摔在了李觀雲的麵前,無慘厲聲道:“給你一炷香時間考慮!”


    李觀雲不語,三大上弦也麵色各異,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無慘的唿吸漸漸粗重,他原就是一個病態的人變的。


    看著李觀雲麵色的坦然,他心中愈發怒極,好幾次都想出手幹掉李觀雲,但又苦苦按捺住。


    但有一點毫無疑問,無慘的耐心,正在一點一滴的消磨,而李觀雲的手,也正緩緩移向明劍劍柄。


    場內氣氛凝滯,空氣流動都出現肉眼可見的滯澀,好似正在鍋中翻滾的稀飯。


    有理由相信,一炷香的時間過後,無慘可能會不顧後果的出手,而李觀雲自然也不會乖乖等死。


    黑死牟猶豫片刻,搖了搖頭,且不說他的話無慘會不會聽,他又有什麽理由替李觀雲說話呢?


    童磨笑容依舊,死活都無所謂,待會嚐嚐李觀雲的血肉就是了,不知是香甜還是苦澀,童磨已經期待起來了。


    猗窩座咬緊牙關,忽而上前一步,單膝跪地:“大人,我想,你可以給他一個機會。”


    “猗窩座,有你說話的份嗎?”無慘眉頭一皺,目射冷電,猗窩座當即悶哼一聲,雙眼炸開,猩紅四溢。


    李觀雲眉頭緊皺,握住劍柄,猗窩座依然跪地,不受動搖,無慘深吸兩口氣:“我強行壓你,你肯定不服氣。”


    “誰會服氣?”李觀雲冷笑一聲,當時就差點讓無慘忍耐不住,連忙默念:‘太陽之力,太陽之力。’


    “我再問你一次,你想死嗎?”無慘目光微眯,冷電若有若無,隻要李觀雲一句話不對,當場就要格殺。


    “傻子才想死。”李觀雲坦然不減,聞言卻是哂然一笑,他自然不想死,他才剛剛利劍大成。


    “那你為什麽不變成鬼?”無慘唿吸快了幾分,如果李觀雲能夠答應,一切的問題就不再,他隻慢慢調教便是。


    “不如讓我死。”李觀雲不屑而笑,變成鬼等同於違背劍道,等同於身死道消,不如一死正道!


    無慘似乎在遲疑什麽,良晌:“我看你進步很快,我現在強迫你,你必然不是心甘情願,我給你一個機會。”


    “五年之內,如果你不能敗我,乖乖成為鬼,你敢不敢賭?”無慘此言一出,著實讓人大出所料。


    李觀雲當場就要答應下來,他也不是傻的,準備赴死是一迴事,不低頭能活下來又是一迴事。


    五年時間,說來他還真有幾分把握,而縱然敗了,你說他會低頭嗎?


    所以不論怎麽樣,五年的時間,相當於白給,沒有理由不答應。


    然而李觀雲餘光一掃,見三大上弦紛紛變色。


    “五十年!”李觀雲張開手指,臉上還作出一副氣憤的樣子,差點就大罵無慘卑鄙無恥不講武德之類了。


    單膝跪地的猗窩座稍鬆一口氣,他還真怕李觀雲答應下來。


    五年時間,打敗無慘,開什麽玩笑?


    黑死牟和童磨,這才覺得差不多,也許李觀雲窮盡一生,才能和無慘走兩招,至於五年時間,著實是貽笑大方。


    “你想死?”


    無慘也莫名鬆了口氣,看著李觀雲麵上的表情,還覺得十分有趣。


    他方才說出五年,原本就是忽悠李觀雲,如果李觀雲信心十足的答應了,他當場就要出手。


    五年有信心敗他,不管真假,單這信心已經夠可怕。


    他可是獨一檔的存在,五年打敗他,不是癡人說夢,那就是另一位‘那個劍士’,不論如何,必誅之!


    “別拿死威脅我,四十五年,不能再少了。”李觀雲寸步不讓。


    “四十五年你都要老死了,還有什麽用處?最多十年!不能再多。”


    “你們鬼不是可以讓人重返青春嗎?一口氣吊著就行了,四十年,這是我的底線。”


    “休想,重返青春是一迴事,但那時候身體老化,用處定然會出現降低,十五年,我的最大讓步!”


    ……三大上弦看著看著,人麻了,上一刻劍拔弩張的氣氛,此刻變成了菜市場,討價還價,還有來有迴的。


    眼見兩人一口一個‘底線’,一口一個‘最大讓步’,扯皮居然扯到了後半夜,三人俱都有一股深深的無奈。


    ‘這是無慘大人嗎?這是我眼中的強者嗎?’黑死牟心中默哀,實在無法相信,會看到兩人這副模樣。


    哪怕是跟了無慘五百年,黑死牟也是第一次見無慘和人買菜,而李觀雲更是顛覆了他心中的想象。


    童磨饒有興致的看著,隻感覺這時間一久啊,他說不定能看到人類許多不同的一麵,感受到更多的情緒。


    他以前也未嚐沒有這個想法,但那都是他的獵物,或者是他信眾,彼此地位不對等,可今天是不一樣的。


    李觀雲那一場爭殺,已經明明白白的表明,他雖然是個人類,但並不弱於上弦前三,無慘大人更不用多說。


    現在看到兩人,竟然會有這一麵,童磨今天算是開了眼了!


    最後商定的結果,是二十五年,彼此都比較滿意,四十出頭的年紀,大概是人類最強的時候。


    而對無慘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他千年都熬過來了,二十五年著實不算什麽,大不了再女裝幾次就過去了。


    深夜,猗窩座帶他去休息的地方,走在前麵的他,還頻頻迴頭,相較於黑死牟童磨,他是最無法接受的。


    “你那是什麽眼神?”李觀雲心裏怪膈應的,總感覺猗窩座一副懷疑鬼生的樣子,十分的讓人不爽。


    “嗬嗬。”猗窩座幹笑兩聲,眼裏還十分失落的樣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這是和他生死相搏的人。


    “你也有成為人類的時候吧?是人總要生活的,討價還價,基本功。”李觀雲一笑,上前拍了拍猗窩座肩膀。


    這話一說,猗窩座眼神有些飄忽,搖搖頭:“我和黑死牟童磨不同,他們記得身為人的記憶,我卻不記得了。”


    “有試著尋找嗎?過去不論是好是壞,但忘了過去,等同於背叛自己。”李觀雲聞言,微有些感慨道。


    猗窩座失笑道:“我現在過的很好,不提這些了,等你傷好了,務必和我一分高下。”


    “我正有此意。”李觀雲頷首道。


    猗窩座的話,卻是正合他胃口,利劍大成,正是需要磨劍之時。


    三天之後,李觀雲恢複的差不多,這自然是讓宅子裏的鬼嘖嘖稱奇。


    一個人類的身體,受了那麽嚴重的傷勢,即便經過了簡單的處理,沒死也已經是奇跡。


    但沒想到,滿打滿算才十天,就已經恢複八九分。


    這天晚上,李觀雲和猗窩座,俱都依約而來,黯淡月光下,兩人在高宅中大院相對而立。


    李觀雲看他臉上燒傷的痕跡趨近於無,對鬼的再生能力也有更深認知,無慘精血的效果,著實是誇張的很。


    同時猗窩座斷掉的手臂也長了出來,畢竟是三大上弦,無慘還是給了猗窩座一點麵子,好讓他更好的賣命。


    餘光一望,屋頂上黑死牟和童磨望著場內,無慘卻沒有來,身為鬼王,李觀雲也握在手中,也不會過多關注了。


    李觀雲也不多說,明劍出鞘,映出天上黯淡的彎月,抖了個劍花,端是飄忽不定,猶如鬼魅一般。


    猗窩座見此,瞳孔微縮,李觀雲這家夥的實力提升,可謂是駭人聽聞。


    明明之前還不是妓夫太郎的對手,到了現在,連他也要十分的重視。


    不禁有些相信,他在二十五年之後,可以將無慘這個千年鬼王擊敗。


    “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章法,自己獨到而全麵的理解。”黑死牟微微頷首,李觀雲的實力,確實邁入了強者行列。


    童磨是不懂這些,他看著李觀雲的劍花,隻覺後背也微冒寒意。


    這最直觀的感受,讓上弦之貳有所觸動的現象。


    無疑說明了李觀雲的實力,在短短的時間內,已經接近了上弦前三,乃至於等同的地步。


    “黑死牟閣下,覺得誰會贏?”童磨原本對猗窩座有較大的信心,不過現在的信心,顯而易見是動搖了。


    黑死牟微微笑了,並沒有給出答案,他已經一眼看出了答案,但他不會說出來,說出來就沒有意思。


    童磨倒是不怎麽在意,雖然黑死牟的實力是鬼王下最強,但他的高冷也是如此,童磨早就習慣。


    “如果他變成鬼,猗窩座必敗無疑,甚至有可能和我過兩招。”黑死牟見此,有些惋惜道。


    “哦?”童磨眉頭輕皺,沒想到黑死牟評價如此之高。


    不過一想卻也覺得理所當然,鬼類的身軀,那近乎於不死不滅的特性,以及那幾乎不會疲憊的身體。


    確實是占了非常大,乃至是決定局勢的先天優勢。


    場內兩人,李觀雲掃了猗窩座一眼:“你似乎沒有十天前那麽強的鬥誌了,我可不喜歡敗放水人,沒有快感。”


    “我是看你身體還沒恢複十成,怕一個重手,又將你打趴下了。”猗窩座頭發猩紅,麵色鐵青,他自來是青的。


    兩人言語端是針鋒相對,戰意也在彼此的眼中燃燒,猗窩座輕喝一聲,十二角雪花在腳下,術式已然展開。


    李觀雲卻不需要這麽麻煩,快準狠利劍三訣,已經能夠讓它隨心出劍,無需蓄勢。


    隻見他手執明劍,黯淡月光下,幾乎看不清他的人影,而猗窩座正要防備之時,肩頭一痛,已然受了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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