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要殺你。」


    暴烈的雨聲中,師卻塵幹澀的喉嚨裏吐出這一句話。


    「憫慈,憫慈……這個名字給我,還真是諷刺。」師憫慈別開臉,翕動著幹裂的嘴唇,淚流滿麵道。


    「師父,你不知道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憫」和「慈」這兩個字。」


    師憫慈縮迴去,低垂下眼瞼,看向眼前落雨的小小水窪。


    「因為憫前是「憐」,慈後是「悲」。悲微而可憐……這兩個詞太像我自己了,我是如此的厭棄自己,所以這兩個字我厭棄至極。」


    師卻塵晃了晃身子,他沉默著看向師憫慈,他依舊維持著國師的尊榮,隻是身子晃了晃,仿佛隨時都能消亡崩殂。


    「但是這個名字,卻是你送給我的第一樣東西。我明明這樣厭棄這兩個詞,卻又如此歡喜摯愛。」


    他的臉上,揚起一點嘲諷的笑,他看向地下積水中的自己,水麵裏映出那張卑微而醜陋的臉。


    「我可真是……喜歡的卑微,又愛的可憐。」


    噗通一聲,師憫慈仰頭倒在瓢潑的雨水裏。汙黑的血液在雨水中如同墨汁一般,散開在滿地的雨水裏。


    曲遙猛地支起身子,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澹臺蓮本想拉住他,卻被曲遙掙開了。


    「師憫慈。」曲遙上前,最後一次看著那將死的罪大惡極之人,臉色蒼白地蹲在他身旁默默問道:「我隻問你一句,你告訴我,在廣陵的一切,那天的雪與煙火,都是假的麽?」


    曲遙迫切地看向將死的師憫慈,直到現在,他依舊無法相信眼前之人真的就那樣罪大惡極。


    師憫慈渙散的瞳孔愣了愣,那清秀的臉上最終綻開一模諷刺的笑。


    「假的。」


    師憫慈拚盡全力,像是要守住自己最後一點驕傲,黑色如同瀝青般濃稠的鮮血從他指縫裏滲出來。


    「那些東西……都是我演的。」


    曲遙靜靜地看著這個將死的最大惡極之人,眼中沒有悲憫,亦沒有恨意。


    「曲遙……」師憫慈用盡全力最後道:「你不是,很恨我麽?」


    曲遙一默,靜靜地看著渾身焦黑,即將死去的師憫慈。


    「那便銼我骨,揚我灰……隻是求求你們,將我的骨灰揚的遠一點……」


    師憫慈整個人都開始潰爛的,曲遙看著那個不成人形之物,仿佛是一團會說話的灰燼。


    「來生,別讓我投胎在大舜……來生,是做蛆蟲也好,是做孢子也罷……別讓我做人。」


    「…別再讓我……遇見師卻塵。」


    這之後,便再無了生息。


    大雨之中,那團略帶骯髒的灰燼終究燃盡了。


    身後的輪椅聲在雨中一點點清晰起來


    白髮仙者靜靜地來到那團灰燼旁邊,他默默看了它很久。


    師卻塵最終拔下了那根插在輪椅上的崖檀木簪,他拿在手裏輕輕摩挲著,上麵仿佛還帶著故人的體溫。


    白衣仙者氣度素來驕矜而尊貴,那人素來是個倔強而擰巴的人,他像是隻瀕死的白鷺,還未等曲遙製止,那根崖檀木簪遍插進了他的心口。


    快而狠。


    他隻字未提,甚至沒有看一眼旁人,就那樣淡淡地結束了生命,然後靜靜地合上眼睛,死在了那攤灰燼身邊。


    那攤灰燼可恥可憎,今生罪大惡極,染滿罪孽無數。


    可他發過誓,願意與那不肖的弟子榮辱與共。


    他麵不改色地接過世人定予他徒弟的罪孽和羞辱,再慷慨地揉進自己的身子,之後決然地赴死。


    就這樣,大舜的國師,淡淡地了解了自己這滿是深情和諷刺的今生今世。


    作者有話要說:  矯情筆記:


    寫這一段的時候,窗外真的是電閃雷鳴,就寫到師憫慈倒在雨裏的時候,雨突然停了。


    窗戶外好像真的有個白髮之人,在靜靜看著他罪大惡極又卑微可憐的徒弟。


    (馬上完結。)


    第152章 、孤蓮開謝三百載,隔世迢遞幾相思


    雨一直下著。


    太陽始終未曾升起,天空始終是黑夜的黛玄色,東天之上的太陽始終未曾升起,東海似乎還籠在霧氣裏,未曾醒來。


    東海之上的雲層似乎破了一個洞一般,傾盆的無根之水將師卻塵的屍體澆的冷透,他倒在師憫慈骨血所化成的灰燼裏,二人幾乎融為一體。


    自師卻塵與他徒兒死後,雨便一直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一刻未曾停歇過。


    灰燼之中,一顆小珠子滴溜溜地滾了出來。


    殞生玉。


    曲遙一把撿起了那顆珠子!他萬萬沒有想到殞生玉居然還在!殞生玉若是還在那便意味著他師叔沒事!他師叔可以平安……


    曲遙驚喜地看向澹臺蓮,可卻在眼光落在澹臺蓮身上的那一瞬間,他的笑容便僵硬在了那裏。


    澹臺蓮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得透明。


    澹臺蓮眉眼微垂,眼中全是欣慰與釋然,他安靜地站在震海柱下,與曲遙對視著。


    海風在此刻變得無比溫柔,澹臺蓮立在震海柱下,仿佛他就一直站在這裏,沒有走過。


    就這樣立了萬載千年。


    雨水將澹臺蓮的髮絲粘在蒼白的幾乎透明的皮膚上,他額心的金色蓮花印記似是越來越淺……鶴影寒潭的光芒甚至已經淡化至虛無,澹臺蓮倚在震海柱旁看著曲遙,幾乎要和那根古老的石柱融為一體。他渾身上下唯一還剩下鮮明色彩的東西,大約就是他頭上的墨藍色月長石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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