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裏的棺材空了一具,無端顯得空蕩起來。


    嚴渠小跑著衝進來的時候,道士們坐在棺材兩邊進行例行的頌經超度,嚴梁坐於旁側白幡之後給嚴夫人寫祭文。一眾庶子女們跪在地下,按長幼次序,輪番上香。


    “大哥!”


    嚴渠繞過了他們直奔經幡後頭,深秋的天裏臉上有薄汗,氣息也是未平的:“派出去的人迴來了,他們,他們铩羽了!”


    嚴梁雙眼望著筆下,一手楷書端正雋秀,不假思索,未有一絲停頓。


    “大哥!”嚴渠抽走他手裏的筆,“他們從杭州迴來了,沒見到胡玉成!胡玉成帶兵出海了!他幫不到我們了!”


    嚴梁抬起頭來,目光在他臉上停頓片刻,然後把筆收迴來,繼續寫:“但凡你隻剩下唯一的希望,這個希望就總會有一半的幾率讓你失望。失敗了,不也應該在意料之中嗎?”


    嚴渠怔怔望著他,迴頭看了一眼滿堂的人,啞著嗓音問他:“你是不是早就已經預料到了?你早就知道了?”


    嚴梁垂著眼,直到把最後一句寫完,才把筆擱下來。


    “胡家與嚴家的關係,陸階難道不知道嗎?祖父有多重視胡玉成,陸階他們就會有多想要阻斷這層關係。


    “當我們為著手頭之事焦頭爛額,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精力和人手南下進行阻擾。”


    “可他們怎麽能做到?”嚴渠攥出了雙拳,“他們怎麽可能號令得了胡玉成?那可是手擁重兵的戍邊大將!”


    “陸階號令不了,不是有沈博嗎?”嚴梁望著他。


    嚴渠愣住:“沈博,他不是去西北巡視了嗎?”


    說完他麵色一變,脫口又道:“你的意思是,他假借出京去西北巡視,結果卻改道去了東南號令胡玉成?”


    嚴梁望著眼前漂浮的經幡:“普天之下還能號令得動胡玉成的人,除了皇上之外,隻有嚴家和沈博了。


    “既然陸階他們已經想到阻止,當然就會奔著必勝的決心而去。這種情況下沈博不親自去,誰又能辦得到?”


    嚴渠白著臉後退了半步:“他們竟如此陰險,他們竟搶在了我們前頭?”


    說到這裏他又倏地抬頭:“這可是死罪!這是欺君!沈博身為京官,又是掌領兵部的重臣,他竟敢私自改道南下,這不是現成的罪狀嗎?


    “我們得將他告到皇上那兒去!”


    “晚了。”


    嚴梁站起來,“等你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自然也已經離開杭州,迴到了本來的路線上。


    “西北本來就是他的陣地,那裏至少有一半是他的下屬,想要替他遮滿,豈不是輕而易舉?


    “況且,我們也抽不出手來揪他的把柄了。”


    他看著嚴渠:“胡玉成那邊的希望已然破滅,現如今我們已然陷入水深火熱。


    “內閣的案子隻剩兩天就要交差,注定是不能辦的圓滿了。


    “如此一來,皇上必會降罪。


    “親手查辦了十三個官員,我們失去了十三個幫手,還已經失去了一批人的心。


    “如今案子辦的不如意,皇上再做出些裁決,嚴家縱然不會抄家問斬,也已經等同於剁了足又砍了手。


    “你說一個無手無足之人,連活命都成問題了,這種時候還想著去告一個根本沒有證據的狀,有用嗎?”


    嚴渠說不出話來。


    嚴梁越過他,走出門外。


    家丁迎麵走過來,臉上同樣有著倉惶之色:“大公子,老太爺那邊……那邊有請。”


    最近同樣的神色看的太多,實在不足為奇,嚴梁隻是看了他一眼,就朝著上房走去。


    上房裏幾個被提上來主事的姨娘和管事娘子都立在門內,大家都很沉默,連東西兩麵廂房廊下掛著的幾架鸚鵡畫眉都安靜了許多。


    嚴梁直接從庭院裏走過去,漸漸聽到了來自幾個小庶女的低微的啜泣聲,又伴隨著姨娘的低聲嗬斥。


    屋裏頭,嚴頌和老夫人坐在上首,俱都無言。在夫家強勢了一輩子的老夫人此時佝僂身軀,宛如一夜之間已經腐朽。


    “大公子來了。”


    大家聽到通報,都慌忙讓出路來。


    姨娘及庶女們驚惶地屈膝行禮。


    嚴梁直直走到嚴頌麵前行了個禮。


    嚴頌起身指了指書房,祖孫倆一前一後出了院子。


    “你也已經知道了?”嚴頌扶著桌子緩慢的坐下。


    嚴梁點頭:“老三方才告訴了我。”


    “大勢已去……”嚴頌哀歎,從抽屜裏拿出來幾張路引,還有幾張入籍文書:“這是往東南去的,我讓人給你和榮哥兒善姐兒另擬了名字,明日天一亮,你便以巡視田莊為名帶他們出城去吧。


    “服侍你們的人會在沿途不斷接應,最終匯合一處同你們南下。


    “江南靠海的幾座小城裏皆有我們的田莊商鋪,銀莊裏也有足夠的存額,夠你帶著他們好好過活的了。


    “若是有變,杭州城裏有幾個常年出海的商戶,曾經受過咱們家的關照,隻要你找到他們,他們便會帶你們上船。去了海外,誰也管你們不著了!”


    “祖父!”


    嚴梁抬起通紅的雙眼。


    嚴頌又拿出一個匣子:“商戶的名字住處都在裏頭,還有嚴家的族譜,你將來不管到哪兒,都務必把咱們的香火延續下去。如此,我也就算不愧對祖宗了。”


    “祖父!”嚴梁撲通跪下來,“眼下遠未到山窮水盡之地步,您何須如此?


    “孫兒身為嚴家子孫,又豈可於危難之時拋下祖父母不顧而苟且偷生?”


    “等到了山窮水盡,就晚了!”嚴頌眼裏浮出淚花,“你父親死的那般突然,誰能料得到?


    “後日就到了我向皇上交差的期限,宮裏正等著我呢!


    “一旦降罪,沈家陸家必會趁此機會落井下石!難道非得等到那個時候再匆忙行事嗎?


    “你本是個頭腦清醒的男兒,從非迂腐之人,就更不要在此時犯糊塗!”


    “祖父是在讓孫兒當個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人!”嚴梁緊攥著他的手腕,雙目迸出銳光:“孫兒從小仰慕祖父,在我心中您是一等一的大丈夫,如何嚴家被逼到了此時此刻,您卻反而退讓了?


    “我從未聽說過兩軍交戰之時,是靠退讓保住城池的,與其殫精竭慮替孫兒兩個孩子謀求出路,我倒寧願祖父趁著眼下餘力尚存,依孫兒之言下定決心殺出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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