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一大早陪母親到醫院抽血檢查,由於來得太早,我安排母親在病床上先休息一會,我自己則悄悄走出了病房。

    我一直有睡懶覺的習慣,過去十多年,除非趕飛機火車,很少有九點以前起床的。偶爾因為開會什麽的不得不爬起來,一天都會萎靡不振。一迴到母親身邊,由於每天早上要陪母親到醫院,我竟然不知不覺把十幾年養成的睡懶覺習慣都改掉了。

    來到住院部下麵,一看手表,才六點半,我這才感覺到天空的顏色翠綠得很可愛,空氣也好像剛剛榨出的果汁般清新。我慢慢散步到醫院大門外,不知不覺地走向了那棟綠色琉璃瓦的三層洋樓。

    樓房被一圈圍欄圍住,院子裏的植物還是翠綠的顏色。我走了進去,院子中間有一個涼亭,亭子裏亭亭玉立一個漢白玉的雕像。走近一點,我才看出是端莊的聖母雕像。我矗立在那裏,心中為母親的病默默祈禱了一會,然後轉身麵對三層樓。三層綠色琉璃瓦的樓房據說是外國傳教士建造的,多少年來一直是隨州比較耐看也最有特色的建築物。這些年城市發展快了,這棟樓房才稍微遜色了一些。

    三層樓的左邊有一個看上去比較簡陋的大篷子一樣的長條形房子,這就是以前當作產房的地方了。我站在那裏不知道何去何從,這時我聽到從原來產房的老房子裏傳出悠揚的吟誦聲,我猶豫了短短幾秒鍾,就走了過去。

    我輕輕推開一扇小門,一陣仿佛來自天堂的歌聲立即把我全身擁抱住,眼前也出現了似曾相識的熟悉的一幕:背對著我的是四十多位教徒的背景,布置簡陋但透出莊嚴的台上,一位神父正在布道。

    我默默地坐在最後一排凳子上。

    我不是教徒,也沒有參加過教堂的禮拜和任何正式的儀式。在我最迷茫和無依的時候,我不止一次渴求一個能指引我道路的上帝。我曾經多次徘徊在美國、澳洲的教堂門外,但卻始終沒有走進去。我不知道到底該到哪裏去尋求上帝和神——教堂?還是佛廟?還是我自己靈魂的深處?

    讓我也想不到的是,今天我竟然這麽輕鬆地走進了一間教堂——我四十一年前出生的地方。

    禮拜結束後,四十多個教徒站起來,轉身緩緩離開。大概看我是新麵孔,他們都衝我微笑,眼神裏充滿了關愛。我呆呆地站了一會,看到教徒都離去後,我也轉過身準備離開。這時,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你第一次來。

    我應了一聲,隨即又轉迴身,發現剛剛布道的神父站在不遠處微笑地看著我,他已經脫下了神父的長袍,穿著一件普通的夾克衫。他個頭不高,臉膛黑裏透紅,兩個微笑的眼睛炯炯有神,聲音裏有河南口音。

    他上下打量著我,笑著問,你不是本地的,從哪裏來?

    我平時都穿得隨便,可是這次迴家看望母親,反而穿得西裝筆挺,主要是給母親一個很有精神的樣子。不過在這樣的一個小城市,早上六點半就西裝革履,確實有些奇怪,神父的問題可能是衝我的打扮而來。

    神父臉上的笑容讓我一陣輕鬆,我說,神父,我從很近的地方來,也從很遠的地方來。神父怔了一下,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眼睛裏充滿詢問地看著我。我指了指教堂,說,四十一年前我就在這個教堂裏出生,那時這裏還是醫院的產房,——所以說我是從這裏來的。不過出生後到今天,我走過六十多個國家,現在住在地球的另一邊,剛剛不久從很遠的地方飛迴來……

    那麽歡迎你迴家,神父和善地說,向我伸出了手。

    神父請我到他的辦公室坐一會,我跟著他上到琉璃瓦的二樓。神父姓張,河南人,是這個教堂的負責人。他介紹說,這裏以前確實是隨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一部分,但更早以前——解放前和解放初期,這棟樓房和那棟產房卻是一個教堂。新中國成立後不久,政府把它收迴劃歸第一人民醫院,一晃就是幾十年。六年前隨州的教友們開始到處奔走,唿籲政府落實宗教政策,歸還教堂給教友們。經過幾年的努力,政府答應了。

    張神父說,我們拿迴來的是一幢空房子,真要恢複教堂原來的樣子,不那麽容易,政府給迴房子,就沒有錢給了,好在有教友和各方的支持,現在總算初具規模。

    張神父說起院子裏那具新豎立的聖母像,驕傲地豎起了大拇指,那是他們完全靠籌集捐款不久前才豎立的雕像。進出隨州市中心醫院的人,都要從我們院子的圍欄外麵經過,他們隻要稍微留意,就都能看到聖母雕像,張神父開心地說,過路者會站在院子的圍欄外矗立一會,仔細打量陌生的聖母雕像。

    我仔細地聽,不時點頭。等張神父介紹完後,我也簡單地介紹了我自己的情況。當然,沒有忘記說起今天早上的感受。

    張神父聽說我從國外迴來,而且知道了我多次徘徊在世界各地的教堂門前,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走了進來,他笑著說,用中國的話那叫有緣千裏來相會,用我們教堂的說法,那是有神在指引你。

    我覺得很不安,我直言不諱地說,每一次都是當我彷徨無依的時候,我才會想到教堂和上帝,而在我春風得意時,我心中就沒有他們的位置了。

    我又告訴張神父,我的母親得了白血病,目前我正在用一切科學能夠達到的辦法救治母親。雖然我相信科學,而且也認為有能力用最好的技術和醫藥為母親治病,但我知道我無法對抗人類的終極命運。

    我想盡一起努力讓母親在有生之年過得平靜、幸福和快樂……,我充滿感情地說,又補充了一句,是母親的病讓我走進來的。

    張神父想安慰我,但欲言又止,他起身給我切了一杯茶,對我的直率表達表示了讚賞。他說,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走進來的,不必負疚;而且不管什麽時候來到,都不會太晚,這裏永遠對你開放,歡迎你常常來。

    張神父不計較我功利心態的開放態度讓我感到很受用,也讓我們接下來的聊天能夠在輕鬆的氣氛中進行。我們從宗教信仰談到政治和經濟發展,又談起了對當今社會風氣特別是隨州的社會風氣的看法。我告訴張神父,看到隨州到處是下崗工人,到處是麻將賭場館,看到政府大樓越來越高和漂亮,看到民眾上訪抗議一波接一波,我心裏非常難過。

    讓我驚奇的是,我們在很多關於社會風氣和信仰上的觀點驚人的一致,這讓我多少有些迷糊,我自認為自己走了那麽多路,讀了那麽多書,至今才慢慢悟出的道理,眼前這位呆在我家鄉的比我年輕的神父竟然隻靠讀一本《聖經》就鬧明白了嗎?

    後來,張神父向我介紹了教堂的發展前景,他希望教堂能夠成為當今社會風氣日下和道德底線不停沉淪的沙漠中的一片綠洲。我真心地表示感謝,謝謝這位虔誠的神父為我家鄉那些在黑暗中徘徊的靈魂樹立了一座通向天堂和尋找上帝的路標。

    我說,雖然高中畢業後就離開了家鄉,最後還離開了中國,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要為家鄉的父老兄弟姐妹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把自己在外麵看到和學到的有益的東西帶迴來,造福同胞……,可是,真是慚愧得很,我不但至今一事無成,而且麵對母親的疾病,我感到那麽無奈和迷茫……

    張神父伸出手在我手臂上輕輕拍了拍,微笑地看著我,鼓勵我說下去。

    我說,記得以前凡是我感到迷茫,覺得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該到哪裏去的時候,就會打電話給母親,母親總能夠靠三言兩語解決我的問題,消除我的煩躁,讓我恢複平靜。可是如今我的母親踏上了人間最後一段旅程,也漸漸迷失了方向,按說現在是我這個做兒子牽引母親平靜地走下去的時候,可是……我不但不知道如何去麵對母親的疾病,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去安慰我的母親……

    我突然停下來,感到更加迷茫,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會向剛剛認識的神父吐露了這些天一直憋在心裏的話。

    張神父和藹地看著我,聲音清晰地說:你不會迷失自己的,凡是發現迷失了自己的人一般不會迷失太久,可怕的是那些自以為清醒的糊塗蛋。楊先生,我們這裏也許無法治愈你母親的白血病,但我們解決三個問題: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以及現在應該做些什麽!

    *                                          *                                          *

    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

    妻子打來電話,說小兒子銅鎖要告訴我一個興奮的消息。我很高興地緊緊抓住話筒。因為上次離開前,銅鎖問起了死是什麽,而我又無法迴答,記憶中這是兒子問出的第一個我不但不知道答案、還不知道到哪裏去尋找答案的問題。我心裏一直感到不安。妻子前幾天才在電子郵件裏告訴我,銅鎖一直沒有忘記那個話題,有時甚至被死的問題困擾一陣。我隻能暗中責怪自己不應該和兒子談起我也不知道答案的話題。

    今天話筒你傳來的銅鎖的聲音卻已經很開朗,他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弄清楚了,原來人死後會到天上去,那裏有個地方叫天堂。他說,他們有很多同學的爺爺奶奶都到天堂去了……他又補充了一句,你不要不相信,雖然有的老人很重,但到時會有長著翅膀的天使把他們輕輕一提就帶上去了……

    放下電話,我心中的一個負擔也放了下來,然而,心情卻愈益沉重。我們一家人生活在國外,家族裏並沒有老人去世,所以孩子直到今天也並沒有追究死亡的問題。孩子雖小,但人生觀和生死觀都在逐漸形成,有些問題是不能迴避的。

    記得很小的時候,兩個兒子都先後對他們從哪裏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銅鎖兩三歲時,我們商量好這樣告訴他,你從中國來,父母都是中國人。

    不久他就對這個曆史問題失去了興趣。於是我找到一個地球儀,一直轉到中國的地方,用一根鉛筆指著一個看不見的小點,告訴他從地理角度出發的答案:爸爸的家鄉是一個叫隨州的地方,爸爸在那裏出生……

    到銅鎖三四歲後,我們不得不麵對他進一步的質疑:我到底是哪裏來的?

    好了,現在該告訴他那個無法迴避的生物意義上的答案了。我指了指妻子的肚子,說,你從媽媽的肚子裏來。

    後來在後花園和兒子一起播種花草時,我指著剛剛破土而出的小苗苗告訴他。這些苗苗就是你和哥哥,下麵這塊土地就是你們的媽媽,種子撒下去,你們就長出來了,生命這玩意就這麽簡單。

    嗬,酷!媽媽就像這大地一樣?銅鎖驚歎道。這讓我深深理解了詩人們為什麽把母親比喻為大地。

    隨即銅鎖又問了一句,誰把種子撒進母親的肚子呢?

    我舉著手裏的種子,尷尬地說,當然是我……

    生物學上的解釋人從哪裏來可能會讓求知欲很強的銅鎖安靜相當長一段時間。等他再長大點,也許會提出那同一個問題,然而不是曆史的,也不是地理的和生物學的,而是哲學的,正像他的哥哥已經開始思考的一樣。

    我們從哪裏來?

    我自己又何嚐知道答案。我是無神論者,不是我選擇的,是從小就這樣被灌輸的。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一定不能把自己的任何信仰或者沒有任何信仰的世界觀加在我自己兒子的身上。他們有選擇的權力,最主要的是,他們生活在一個有選擇信仰自由的環境裏。

    我相信那些相信上帝的人,對他們抱有好感,可是我卻不信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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