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錯過身形,讓出身後帶著寬沿遮陽帽的江天河,禮貌地微微俯首。


    “別這麽叫我。”江天河卻禮貌地後退半步,一副被麻到的神態擺了擺手,“我還沒嫁人呢,這樣聽起來好顯老哦。”


    “當然,女士,尊重女士的年齡正是紳士該有的美德。”卡特摘帽行禮,“那麽,我就不叨擾您和卡爾小弟寒暄了,在下還有軍務要事需要處理,需得盡快迴營。”


    “去吧去吧。”


    “是。”卡特迴頭對卡爾笑道,“等你迴了營地,我還給你準備了驚喜,作為你成人禮的禮物。”


    “謝謝大哥!”


    卡特頷首微笑,將手搭在佩劍的配重塊上,大踏步地揚長而去。親衛則留下來了一半,護送江天河與卡爾迴城。


    走在迴城的路上,江天河挽著卡爾沾著河泥的手,耐心地用手帕為他擦淨掌心。


    “江姐姐,卡特大哥對你好尊敬啊。”卡爾好奇地說道。


    “你以為他們的軍餉走的是誰的錢包。”江天河拍了拍本來應該裝滿弗洛林、如今卻幹癟癟的腰袋,卡爾看著她幹淨的脖頸、幹淨的手腕、幹淨的耳垂,他記得那裏本來應該掛著不少寶石的首飾,如今卻空空如也。


    “還有你這小鬼。”天河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腦門,“你的軍餉也是姐姐辛辛苦苦做生意賺來的,知道嗎?你伊莎貝爾姐姐的郵政生意還在賠本,沒有姐姐我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這個家——還有這個國家就要散了。”


    “嘿嘿嘿。”


    “別笑,你可不要變成你伊莎貝爾姐和羅貝爾哥那副德行,一個隻會花錢,一個隻會募捐。”她撇著嘴,半是開玩笑地說道,“募捐和乞討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隻是念著好聽。用自己能力賺來的錢,哪怕糟踐起來都比乞討來的要心安。”


    “江姐姐你又在埋怨羅貝爾哥了。”


    “我隻是闡述事實而已,私底下我們之間罵的難聽多了,沒關係,反正他急眼了也會罵迴來的。”


    “欸?羅貝爾哥居然會罵人,完全想象不出來……”


    “想象不出是他在你麵前裝得好,男人總是喜歡裝出成熟的模樣,但他們有多幼稚隻有親近的人曉得。你雅各布和朱利奧叔叔的孩子都已經能打醬油了,依舊一個陰森森地惦記攛掇你羅貝爾哥繼續往上爬,一個對騎士夢戀戀不忘——喏。”


    江天河在隨身的小挎籃裏翻騰了兩下,遞給他一本精致不亞於聖經的印刷書籍。


    卡爾聽話地翻開書本,但僅僅粗略讀過兩頁,方讀到聖騎士在安科納北方的峽穀出口一人一馬單挑奧地利大軍精銳,並在劍砍卷刃後靠一雙肉拳打得奧軍大將博羅諾夫求饒的情節,已經被書裏濃鬱到睜不開眼的豪氣詞綴和尷尬情節熏得合上了扉頁。


    “這是朱利奧的自傳,第一冊,塔克西斯郵政的印刷店印製。”江天河翻起白眼,“記述了偉大的聖騎士朱利奧·塔佩亞自安科納出山以來,征戰德意誌、捷克與巴爾幹十字軍的傳奇故事,在我們優雅的成年女性的茶話會上,這樣廁紙一樣的幽默傳記很適合作為聊天的開始和調侃的對象,艾麗莎·塔佩亞夫人最愛談這些故事,她從來不替丈夫遮羞,總是聊得歡快,所以我已經幾乎把情節背下來了。”


    卡爾心目中,素來可靠而陽光的“野獸騎士”朱利奧的形象,仿佛被鳥兒撞碎的教堂百葉窗一般化作了pieces of shit,幻滅了。


    見小弟陷入了沉思,江天河收起髒兮兮的手帕,複行一段時間,低矮的城堡出現在地平線的另一麵,催促市民盡早迴城的號角聲自高塔上此起彼伏,提醒著他們迴到了卡門堡。


    才剛走到城門附近,似乎是得到門衛消息而急匆匆趕來,身著棕黑長裙的伊莎貝爾提著裙角,在數名親隨的護衛下行色匆匆地趕到城門附近的麵包店,與將將入城的卡爾一行人撞了麵。


    江天河用穿著藍色手套的手放在嘴邊,用挖苦的語氣輕聲笑道:“怎麽了,今天這麽急匆匆的,這可不像你。”


    伊莎貝爾卻沒有用伶牙俐齒迴應天河的例行挑釁,而是用眼神示意他,暫時借一步說話。


    ......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僅僅通過幾個眼神之間的交流,這一對經驗豐富的老對手便瞬間洞悉了對方心中所想。天河不著痕跡地用眼角餘光快速掃了一眼身旁那尚處於懵懂狀態之中的卡爾,緊接著微微俯下身來,嘴唇貼近卡爾的耳畔,刻意壓低了自己的嗓音,輕聲細語地向他講述了幾句悄悄話。說完之後,天河還不忘從口袋裏掏出幾枚散發著淡淡銅臭氣息的銅幣,小心翼翼地放到卡爾那粗糙的小手中,耐心地哄著他快去附近的麵包店裏購買今晚豐盛的晚餐。


    待到二人再三確認卡爾已經走到了一個完全聽不到他們談話聲音的安全距離之外時,江天河這才放心大膽地抬起頭來,率先打破沉默開口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怎麽臉色如此凝重?”


    伊莎貝爾飛快地拿出一份尚未開封的信箋:“一封地位尊崇之人的信,來自海德堡,有伯爵本人的封漆印,情況不容樂觀。”


    江天河暗道不妙,在伊莎貝爾抽搐的眼角注視下二話不說撕爛信箋,眼珠飛速在行間掠過。短短十幾秒後,她便把信還了迴去,臉色已然變得與伊莎貝爾一般無二的凝重。


    “確實是伯爵的信,但不是親筆,伯爵已經無法親自提筆寫字了。”


    她臉色難看地說。


    “信裏說,他受了不輕的傷,病情反複,傷口潰爛常常發燒,身體日漸虛弱,即便用了偏方也沒法好起來。如若事有不逮,他已做好傳位於兄長之子的繼承準備。但在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之前,他希望再見卡爾一麵……”


    “哦,天呐,怎麽會這樣。”


    伊莎貝爾焦躁不安地搓著手指甲:“但,羅貝爾還沒有迴來,他迴信說,他被陛下派去巴爾幹處理公務,可能三個月都迴不來……這麽重要的事,我們沒辦法做主,現在寫信過去的話。”


    “即便是塔克西斯最快的郵政路線,從這裏把信送到維也納也需要四天時間,來迴就是八天以上,何況這會兒,他肯定已經離開維也納,進入巴爾幹的山脈了,送信人根本不知道去哪裏找人。”


    江天河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不是件大事,我們自己就可以處理!”


    “可、可以嗎?”伊莎貝爾仍然顯得有些猶豫。


    “拜托,拿出你跟我搶男人的那股牛勁好不好?隻不過是帶卡爾迴一趟老家而已。”江天河攤手無奈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會被卷入古老家族的繼承爭端似的,伯爵都已經表示自己決定好了繼承人,且不說外人根本不了解卡爾的身份——卡爾自己都不承認——而且,‘私生子’是沒有繼承權的,毫無爭議。”


    “真的嗎?”伊莎貝爾質疑道,“那威廉是怎麽一迴事?”


    江天河語塞。


    在歐洲貴族圈子的閑談中,“威廉”一般代指諾曼底公爵羅貝爾一世和女仆的私生子,“征服者”威廉·德·諾曼底。他是羅貝爾一世唯一的兒子,被嘲弄為“皮革匠的後代”,但即便爭議滿滿,他仍舊靠著非凡的能力與先父指認的權力繼承了諾曼底爵位,最後以教廷征討異教徒的名義,驅逐英王“丹麥人”哈羅德,征服了整片英格蘭王國,硬生生將“私生子”的綽號扭轉為“征服者”。


    從皮匠的私生子(威廉生母為皮革匠之女)到不列顛之王,威廉傳奇的一生幾乎在為所有家族私生子指明方向,一代代野心家奔赴征程,視繼承法如無物。


    江天河曾經聽許多吟遊詩人唱過這段故事,並且,她曾經在安科納親自見識過一位老騎士為了獲得繼承人是如何不擇手段地殺害私生子的母親,她並不是那樣天真的人,認為這樣的悲劇隻會發生一次。


    “天河?”伊莎貝爾的催促聲將她從迴憶中喚迴。


    “你在怕什麽!”江天河嬌斥道,“隻不過是帶孩子迴家見父親一麵,或許很快就迴來了。就算某些藏在暗處的貨色起了歹心,我們也可以拒絕,卡爾也會拒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伯爵的兒子,克萊恩把這個秘密保守到死!我們必須完成死者的遺願!”


    “再者,就算出了意外又怎麽樣,大不了開戰就是!你布拉幹薩家的女人會懼怕戰爭嗎?你跟我炫耀過好幾次,你的兄長十幾歲就在戰場上馳騁了!羅貝爾·諾貝爾的軍隊從不曾戰敗,哪怕沒有他的指揮,也必將戰無不勝。”


    如巨木敲鍾般的聲音在耳邊迴蕩,伊莎貝爾六神無主的狀態徹底被她的斥責打破。她捋了捋自己的頭發,輕咳幾聲便恢複了往日優雅自信的姿態:“但也不至於滑坡到戰爭吧,你說得對,隻是見一麵而已。見一麵,我們就盡快迴來。”


    “我帶著他去。”天河的話語攜帶著不容置疑的意誌。


    “為安全計,你應該帶上個靠譜的將軍和一小支軍隊。”伊莎貝爾緊接著說道,思緒迅速旋轉,“龍騎士團的各位足夠職業,人數也不多,正是此中好手。但拉瓦爾團長年紀太大了,帶著馮德萊恩·桑德爾和卡特·馮·揚去,反正馮德萊恩要娶你的小侍女,順便看看他的能耐。”


    “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噓。”


    江天河忽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餘光看見抱著一五六根粗長的麵包棍的卡爾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出神。


    “卡爾,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啊……”


    卡爾從出神狀態返迴,笑嘻嘻地捧起懷裏的麵包:“我剛剛才到的,姐姐,我挑了好久,店主說這樣的法式麵包最近賣的最好,就是有點費牙。”


    “先跟你伊莎貝爾姐姐迴家吧,姐姐還有些正事要做。”天河鬆了口氣,露出溫柔的微笑。


    “好!”


    卡爾挽上伊莎貝爾的手,後者仍舊沉浸在第一次做主的不安與憂慮中。否則,她一定會注意到,隱匿在樂觀的表情之下,少年那雙那雙閃爍不斷的眼眸。


    “克萊恩大人……”


    原本清澈而單純的眼眸此刻變得無比複雜,他就那樣呆呆地凝視著懷中那塊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麵包,機械地任由伊莎貝爾牽動著,然而在他的眼中,這些麵包卻仿佛已經不再是簡單的食物,而是一根根鋒利無比、閃爍著寒光的森羅利刃,宛如能夠穿透時間與空間一般,無情地刺穿了過往歲月裏那些被深埋起來的記憶和秘密,毫不留情地刺破了充滿未知與迷茫的未來。


    “這就是您一直以來小心翼翼守護著,不肯向任何人透露半分的秘密嗎?”少年喃喃自語道,聲音低沉得幾乎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緊緊地將麵包摟在胸前。


    如果他能早一些察覺到什麽,如果他能早一些讓郡守大人敞開心扉,把壓抑的秘密與情緒宣泄出來。克萊恩大人,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維特爾,斯巴赫......\"


    姓氏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一般,對他來說是如此的陌生和遙遠。每一次在心中默念起這些字眼,都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冰冷而又疏離的氣息撲麵而來。


    \"父親......\"


    這個詞匯更是如同深埋於記憶深處的寶藏,被歲月蒙上了厚厚的塵埃。他隻能在心底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去咀嚼它,試圖從那模糊不清的想象裏拚湊出一些關於父親的影子。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幻想始終殘缺不全,就像一幅被撕裂成無數碎片的拚圖——直到剛才的那一瞬間,它成型了。


    化作弗裏德裏希伯爵憂鬱的麵龐。


    “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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