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年這一年最讓孫榮然一生難忘的事就是第一次看到了人的死亡。先是在七月的那一天,太陽如流火一樣一刻不停地在給大地加溫,人哪怕一動不動坐在廊簷下,一小會就像被水浸泡過一樣。風似乎被夏天給藏起來了,一絲都未見蹤影。


    這一早,孫榮然就在收拾搭在天井裏的臨時床鋪了。在三伏天,鄉下的男人晚上熱的無法睡的時候,都會房屋外麵用門板放在兩張高腳凳上,然後四根竹竿綁在四隻凳腳上,撐起蚊帳,人睡在裏麵,數著天上的星星慢慢睡去。一般上半夜熱地數星星,下半夜冷的盼日出的。當然最怕的就是半夜下個雨,等被淋醒的時候會狼狽不堪地匆忙轉移這後半夜的夢的。


    一早醒來,還得趁著太陽未出來趕緊把臨時床鋪拆了放在一邊等傍晚再搭的。就在孫榮然拆鋪這會兒,南麵小牆門口跌跌撞撞闖進來一個人,一邊跑一邊焦急地喊:“孫繼剛家裏有沒人?孫繼剛家裏有沒人?”


    在灶間的祖母和隔壁兩個叔祖母聽到有人喊趕緊都跑了出來,見是公社衛生院的小彭醫生,三個人都臉色一下子有點難看了,他們知道一大早一般醫生上門總不大會有好消息。更何況是點著名叫人,肯定是不好的事情的。


    祖母臉色異常地問:“彭醫生,有什麽事?”


    彭醫生嘴巴急得有點語無倫次了:“那個孫繼剛家是不是這?孫繼剛不行了,昨晚不行的?”


    祖母詫異地看著他:“我就是繼剛他娘,你咋這麽說,繼剛還剛一早離家出門上班去的,怎麽昨晚不行的。”


    彭醫生疑惑地看著祖母:“怎麽會?剛早上六點多送我們醫院的,是他們單位的同事送來的,送來人就不行了。”


    祖母有點懊惱地急了:“你這話怎麽可以亂說,我是一早看他剛出門的,怎麽會的?”


    彭醫生疑惑地說道:“他睡在單位裏值班的啊,一早單位同事去上班,敲他的值班室門,卻一直敲不開,撞門進去發現他躺在床上已經不行了,就送到我們醫院了。”


    這時旁邊的大叔祖母有點緊張了:“什麽單位?是不是公社運輸隊?”


    彭醫生看了看她,帶著同情的語氣說到:“是啊,唉,年紀這麽輕。”


    大叔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我的繼明啊,你怎麽可以先我去呢!”


    此時彭醫生才知道說錯名字了,他有點尷尬,但祖母他們一點都沒工夫去和他計較,都在攙扶著大叔祖母,勸她天這麽熱別太傷心過度。而天井裏已經也來了不少人了,主要是堂叔孫繼明單位的同事們。跟他們一起來的,就是用人力車拉過來的孫繼明遺體。他們都在手忙腳亂地扯著已經暈厥過去的大叔祖母,讓她躺在廊簷下的躺椅上。


    孫榮然此時已經把臨時床鋪拆了,他的那兩張高腳凳被人拿到了廂屋正上方,門板也被架在上麵,堂叔孫繼明的遺體已經被放在了那上麵。 大牆門裏已經亂成一鍋粥,哭的哭,拉的拉,被緊急叫來的大隊赤腳醫生楊憲鴻坐在邊上不時給暈過去的堂叔祖母和孫繼明老婆兩個人看下身體,藥箱放在邊上,隨時準備給她們打針的。


    整個大牆門裏這孫繼明是最有出息了,他的大哥孫繼根一早過世了,嫂子和她的幾個小孩都在外麵茅草屋艱難度日的,母親跟著他一起過日子。但他負擔也很重,三個女兒都是腦子不正常,十多歲的人連爹娘都不會叫的,隻會大喊大叫地,一會哭一會笑地看著她們的爹娘的。好在他兩個兒子孫榮生,孫榮欣比幾個妹妹大,人也聰明,都在生產隊幹活了,能幫著家裏掙工分了。這樣孫繼明家在大牆門內也算不錯的,加上孫繼明原先做過生產隊長,後來算是幹部被抽調到公社運輸隊做調度員的,收入自然要比大隊的好的多。


    夏天的時候,他還經常有汽水發迴家,此時他總是讓孫榮然的妹妹孫榮平叫他一聲“爸爸”,他會開心地不得了,一邊懊惱地看著他的那三個傻女兒,一邊責罵到:“都十多歲的人了還及不了這四五歲的會叫爸爸”。說著這些,他會把一瓶汽水給了孫榮平。


    他一直以為他生的三個傻女兒都是因為牆外的孫家池被填了,風水被破壞了。因此當孫榮然母親懷著孫榮平的時候,孫繼明都是認為生個兒子還好,生個女兒就怕是不行的,會和他的三個傻女兒一樣的。結果孫榮平卻是很聰明活潑的一個,讓他羨慕愛憐的很,每次下班迴家,腳剛跨進大牆門,就會要孫榮平喊著爸爸撲向他,讓他開心地抱一會。


    孫榮然這堂二叔念書到高小,算是有文化的,所以娶進家門的二媽也是有文化的,曾經在娘家新明大隊那邊做老師的,嫁過來後一直在小隊裏做婦女隊長的,她出身都是根正苗紅的,父親和兄弟們都是大隊或公社的幹部。堂二叔也以這一點在生產隊一直很高傲的。


    但孫繼明在大牆門裏也是最喜歡孫榮然兄妹兩個的,隻要單位發點好吃的東西,都少不了他們兄妹的。可現在,他冰冷的身體已經躺在廂屋裏,再也不會讓他們喊一聲爸爸來開心一下了。他是昨晚輪到值班,睡在單位的,按醫生的說法,他是昨晚兩點多做魘夢去世的。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大牆門裏都是人,人們都在忙於喪事,天實在是太熱了,蒼蠅也似乎傾巢而出,到處飛舞。孫繼明的遺體放著門板下麵被放了幾塊大冰塊。很快他的後事基本由他單位的同事們談好了,他的大兒子,孫榮然的大堂哥孫榮生被安排進入運輸隊頂他的職,二兒子孫榮欣等到滿十八周歲優先照顧招入公社運輸隊。


    未過完夏天,最疼愛孫榮然的外太祖母也因為年紀大去世了。在外太祖母眼中,孫榮然是猶如大熊貓般的寶貴的,幾個表叔表姑誰也不敢欺負榮然的,外太祖母的棍棒是隨時會砸向他們的,她對自己的孫子孫女輩就如同豬多肉賤般的對待,而對自己大女兒的孫子可是手掌心的珍珠的,孫榮然上學前是時常去幾個舅公家吃飯的,而吃飯一定是跟著外太祖母一起吃的,因為外太祖母在哪個舅公家吃,往往舅公舅婆都是以好菜相待自己的母親的,他們可不敢怠慢自己的母親的,於是孫榮然就跟著這外太祖母沾光。


    三四歲的時候,孫榮然吃午飯吃著吃著會睡著的,於是外太祖母會抱著他,讓他睡在自己的床上。而醒來時孫榮然總是會把別人孝敬外太祖母的東西不聲不響地一掃而光,臨了還要在外太祖母床上畫個大地圖,而坐在樓下紡線的外太祖母還一直在開心著這小乖乖在床上躺那麽久都不哭不鬧,等到看到床上的狼藉相的時候,她會笑得刮著孫榮然的鼻子哄道:你看你,你讓老太今晚咋睡,今晚睡你家去。


    可惜外太祖母也和他在這個夏天永別了,這兩件事讓孫榮然知道了人要死的,永遠不會再迴來的了。所以當他親眼看到裝著外太祖母棺材被合上蓋子的時候,他突然有點害怕地大哭起來,他再也見不到外太祖母了,人為什麽要死?人為什麽會死?他也會和她們一樣嗎?一個人被悶在棺材裏,如果活過來不是爬不出來了嗎?很多的奇思怪想在孫榮然那幼小的腦袋裏閃過,之後好多年他都很怕看到棺材,他怕死,怕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祖母,父親,母親,妹妹。


    同是這一年,和孫榮然最要好的表叔楊祖興高中畢業因為大學相差一分,上不了大學,他感覺難見江東父老。瞞著他父親直接報名參軍了,部隊能有高中生參軍,這自然是最需要的,因此,表叔很快通過了體檢,政審,被部隊招去了。這時才通知到孫榮然的五舅公楊維超家裏,五舅公生氣的很,這麽大的事,居然不和家裏說一聲。他一直以為好男不當兵,幫著家裏掙點工分也可以減輕一點負擔,已經為了讓自己兒子讀書這麽多年花費了很多了,現在倒好,居然跑到部隊去了。但畢竟是兒子第一次要出遠門當兵去了,作為父親生氣歸生氣,送上車的那一刻,還是悄然轉頭抹淚的。


    孫榮然也很不開心,他不能再和表叔一起去撒網捕魚,雪地捕鳥了,人與人的生離死別這一年讓幼小的他都感受到了。 日子依然如平常般過著的,這世界最終不會因為誰誰的離開而改變。孫榮然很快和往常一樣,和自己的同學們一起上學放學地過日子。即使失去了親人的也還得依舊要把日子繼續過下去的,大牆門裏一段時間都是充斥著哭聲的,農村的習慣,人死後要做七做到七七的,而這每一個七,二叔的親人們都要大哭一場。二叔的突然離世,讓家裏一下子猶如天塌下來一樣,堂叔祖母總是傻傻地倚在廂屋門上喃喃自語:天,為啥不讓我和那三個傻孫女換我家繼明,我們四個換一個,我們願意的。 就這樣一段時間,大牆門死寂的很,那幾個傻堂姐也似乎感到了什麽的,大喊大叫聲都少了很多。孫榮然每次上學放學碰到二媽,也都是低低地叫一聲趕緊走開的,他似乎也怕打擾了二媽那份悲傷的。


    世界上最能淡化悲傷的也的確隻有日子的流逝的。隨著離二叔去世的日子漸行漸遠,二叔一家也慢慢走出來了。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快了,隨著生產隊晚稻收割完畢,大麥小麥,油菜蠶豆這些來年收獲的農作物都播下去了,社員們似乎可以空閑下來了,不久大隊便接到了公社安排的挑圍墾的任務。


    孫繼剛所在的土建隊是先鋒隊的,已經早幾天就提前出發了,他們先在那兒搭好圍墾會戰的簡易食堂和指揮所了。這邊大隊每個生產隊也組織了一批年輕力壯的青年開始出發去圍墾了。孫榮生和楊振發他們也第一次被派往圍墾做突擊隊了。


    錢塘江這條母親河給生活在她身邊的人們不僅帶來了豐富的江味美食,更給他們帶來了大片能開荒種地賴以生存的灘塗。大量的泥沙被洶湧的錢江潮席卷到江岸淤積下來,待潮水退去,便是成片成片的貧瘠的鹽堿地。土地永遠是稀缺的資源,雖然圍墾土地很貧瘠,等到這些土地上長了蘆葦和鹹青,就可以開荒成土地,經過人們的辛勤耕耘改造,這些鹽堿地最終也能被改造成肥沃的土地。孫榮然他們腳下的新莊大隊其實也是錢塘江泥沙淤積而成的沙地。


    圍墾需要和時間賽跑,潮起潮落裏,迅速完成對一方土地的改造,所以大多會選在冬季或春季,潮水比較小的時候。圍墾的時間也很講究,一般從當月的農曆初七開始,到農曆十四左右結束。等潮水小了趕緊開始,農曆十四過後,潮水慢慢就會起來了。所以每到年底農活差不多的時候,圍墾大軍便開始開拔到茫茫灘塗挖泥挑土堆積海塘,將一江大潮鎖在大堤之外,保障堤內的土地不再被潮水淹沒了。


    圍墾大軍一到灘塗那,第一件事便是趕緊挑稍微幹燥而且好的位置拿幾個稻草放在帳篷裏的泥地上做鋪墊了,將帶來的席子鋪在稻草上,放上被子就算是自己的床了,往往先到那的人能搶個好位置的。


    孫榮生一到那,見到自己的堂叔孫繼剛,有點激動,在那荒原上能有自己的長輩在那,總能得到照顧的。孫繼剛自然趕緊幫著他安頓好地鋪,讓他睡在帳篷靠裏點,外麵海風大,易凍壞的。


    一起到的楊振發卻因為第一次離開家見到這麽新鮮的場麵,居然床鋪也不打,將被包一放,到處去逛了一圈。這場麵隻見到處紅旗招展,高音喇叭不停在播報著要戰天鬥地,艱苦奮鬥,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等鼓勁的話。而錢塘江入海口的渺茫讓他有點興奮不已。時而有幾隻海鷗貼著水麵滑翔而過,灘塗上潮水退去留下的小水坑裏還能抓到幾條小魚,他有點把持不住地想去抓,但那淤泥卻讓他腳每跨一步都很累,不一會就弄的自己臉上,身上,衣服上都是泥巴。一直到天徹底暗下來了,他才無可奈何地餓著肚子迴到他們紮營的地方。可此時卻沒有他安頓的位置了,他有點手足無措,找這邊找那邊都沒有一個合適的地方。 冷風在毫無遮攔的灘塗上特別地肆無忌憚,刮在臉上就像皮鞭抽過一樣的痛。他有點絕望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此時他碰到了剛從外麵整理好大家圍墾工具迴來的孫繼剛,喜出望外地叫道:“繼剛哥。”


    他雖然輩分比孫繼剛大一輩,但年齡比孫繼剛小好多的,再加上是遠房大姐的兒子的,因此他一直叫孫繼剛哥的。 孫繼剛見他那副狼狽相,知道他沒地方睡了。


    “振發舅舅,你沒地方睡?”孫繼剛依然有禮貌地叫他舅舅的,孫繼剛在村裏一直是很懂禮貌的,隻要是長輩,不管年齡大小都按輩分叫他們的。 “嗯,就...就就...是啊。”


    振發結巴著迴答道,“去...去...轉轉...了個...圈,連睡...睡覺..的地...方都沒...沒沒...了。”


    寒風中孫繼剛好不容易聽完他那似乎也被凍結了的話語,心裏在盤算:今晚給他整床鋪肯定是不行了,隻有明天天亮了,那今晚又怎麽讓他過呢?讓他去睡自己的鋪過一夜,自己去食堂灶邊的柴草堆裏縮一晚算了。 一旦頭腦中形成這種念頭了,孫繼剛便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這念頭了。於是他領著振發到他那鋪前,將他安頓好,把自己的被子拿到了灶邊的柴火堆裏,和衣囫圇躺下了。


    第二天,孫繼剛等天蒙蒙亮就起床給振發找了一個比較幹淨高燥的位置,把幾捆稻草放在地上用草繩將它們連著係上,等振發醒來,便叫他把草席攤在稻草上,告訴他今晚就睡這了,第一次來挑圍墾要自己機靈點的,等下食堂吃飯的時候也要自己機靈點,第一碗飯要盛地淺一點,菜可以多裝點,吃得快點,迴頭趕緊再能添飯,菜自己還能留著點給第二碗的,千萬別一下子把飯裝得滿滿的一碗,菜少會被搶光的,飯是夠飽的。振發唯唯諾諾在邊上應著,吃了昨天的虧了,他再也不敢冒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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