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如悍茲所說,秋高氣爽的日子持續了幾天。高空清透的藍沁入眼底,時而飄幾片美麗的鱗雲。日暮時刻愈來愈早,晨晚刮起秋瑟的冽風,白天陽光依然和暖,柔煦包融著林樹、青草、河水。


    正值紅葉的時節,或紅或黃,林間染得豔彩繽紛,風兒吹過時,颯颯的叢葉隙間偶落下鶫鳥嗶啾、嗶啾的高啼聲。


    達達和奇奇並排趴在河畔石頭上,凝視著流水。


    「哥哥,河不會睡覺嗎?」


    「睡覺……,你是說停止流動?」


    「我們睡覺時,河應該也睡了。」


    「不會的,河會永遠流下去。」


    「它不累嗎?」


    「不會,河覺得流動好快樂、好歡喜。你看……」達達指著碎浪翻花的地點,流水拍擊破水而出的大石塊。「你看,河笑得多開心。」


    「真的,它在笑呢。」


    「一直匆匆向前,永遠往前跑不停。我相信,河一定非常喜歡如此。」


    「我們也趕很多路。」


    「嗯,沒錯。」真的好辛苦啊,達達迴想各種慘痛的經曆,翻個身仰躺下來。無垠的青空,有如揮灑一片晶晶閃亮的光粒,燦爛得睜不開眼。


    「奇奇,像我這樣仰躺著,閉起眼睛。」感覺奇奇立刻翻過身。「眼瞼裏麵是不是紅紅的?」


    「嗯,是啊。還有暖暖的。」


    「嗯,對嘛。」


    一時,它們保持不動。


    啪颯啪颯,身旁忽然傳來拍翅聲,達達立刻跳起來。什麽?是什麽?用力連眨幾下,炫目的陽光下,暫時看不清任何東西。


    「你們兩個呀,在這裏傻唿唿悠哉躺著,太沒警覺心了。」聽到說話聲,達達才知道原來是母雀。


    「小麻雀還好嗎?」達達問道。


    「已經康複了。」母雀答道,「不久就會飛,都是托你的福。」


    「是嗎?那太好了,真是恭喜喔。」


    「你和弟弟相會了。」


    「嗯,也跟爸爸團圓了。」


    「那麽,你們會在這裏定居吧。」


    「還不知道。」


    鼠爸認為這一帶太接近溝鼠的地盤,最好往上遊走一點。目前沒有溝鼠出沒,但不敢保證那些偵察隊幾時闖蕩到這裏。從長遠來考量,「帝國」恐怕不斷擴大版圖,最後並吞這塊地。想挖穴定居,至少到上遊數百公尺外才放心,鼠爸如此提議。然而,達達兄弟早就受夠了旅行和冒險。


    「我們會去更上遊,總之先休息一陣才出發。」


    「前麵是公園,好開闊、好舒服喔。」


    「那更前麵呢?」


    「穿過公園就是街道,車站的鬧街。」


    「是嗎?那麽,住在公園附近很不錯。」


    「你們一定要趕在冬天前安頓好,打造溫暖的家才行喔。」


    「是啊。」


    「還有,不能像剛才一樣,在光天化日下睡糊塗覺喔。」


    「我們沒有睡,隻是閉目仰躺著……」


    「冬天是什麽樣子?」奇奇問道,它將麵臨第一個冬天。


    「很寒冷,變得冷颼颼。」母雀說,「我們會找不到食物,真糟糕……。對啊,我得趕快張羅吃的帶迴去,那孩子一定餓了。就這樣,再見,保重喔。」母雀兩三句結束,不等達達兄弟道別就迅速飛走了。


    聽完母雀的警告,兩兄弟有點沮喪,仍在河灘捉迷藏、到草叢間躲貓貓,悠閑地玩耍整下午。行人偶爾路過,這時就躲進遮蔭底下,悄悄屏息等腳步通過為止。玩累時,這才忽然驚覺日影偏西,空氣轉而冰冷。


    它們迴到洞穴,鼠爸和多蘭姆正嚴肅交談,悍茲在旁打瞌睡。


    「啊,達達,我想再聽你詳細說一次。」多蘭姆說,「就是去葛倫住的那座圖書館的路徑……」


    達達能說明如何去阿藍家,卻不知道通往圖書館的路線。


    「我看,」多蘭姆沉吟說,「反正不能冒險走你們嚐試的下水道,裏麵會迷路、淹大水,簡直是玩命。剩下街道這個選擇,不用說,當然風險極高……」


    「煩死啦,多蘭姆,瞧你消極的。」悍茲跳起來,破鑼聲吼道,「聽你的話都沒指望,這樣怎麽行?放心吧,總有辦法解決。」


    「講得輕鬆,下次給溝鼠衛兵逮到試試看。上迴被識破,今後它們一定狠狠反擊。」


    「那就再把它們痛揍一頓,瞧還敢不敢……」悍茲揮了揮拳頭。


    「就算如此,我們的去向恐怕會泄漏葛倫的行蹤。」莎拉說,「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嗯……」悍茲交抱起胳臂。


    「換句話說,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多蘭姆說,「必須格外謹慣,慢慢去找尋它。總之大致掌握方向,接下來是臨機應變……,船到橋頭自然直。」多蘭姆的語氣含著笑意。「這是你的口頭禪。」


    「那還用說,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啊。不,總有辦法解決。」悍茲哈哈大笑,朝多蘭姆背上咚的一敲。「因為有我好悍茲同行嘛。」


    深夜中,達達一家和三隻溝鼠紛紛緊擁道別。


    多蘭姆在臨別前的那席話,日後深留於鼠爸心底,久久難忘。那是當鼠爸鄭重表達謝意,感激它們挽救自己全家時——


    「應該感謝的是我們。」多蘭姆說,「你們帶來葛倫健在這個振奮的消息,讓我們萌生希望。『希望』或『朋友』,這類字眼原本對我們不再有意義,可是有你們,重新帶來欣欣向榮的氣息。」


    「追求川之光……」達達輕喃著。


    「對!」悍茲朗聲大笑。「有你們一家,讓我們重新鼓起追求川之光、繼續邁向前的勇氣,因為我們失去葛倫後,仿佛變成行屍走肉。好,又要崛起奮戰了,再不久,河川將恢複『光明』。」短暫沉默後,悍茲像是告訴自己,「一定會的,不,絕對成功。」它語氣堅決說道。


    三隻溝鼠出發後,達達一家恢複血濃於水的生活,萬分幸福地靠聚一起,討論多采多姿的今後計劃。大家終於歡聚了,還迴到日夜思念的河畔。這個洞穴荒廢已久,不過空間堪稱寬敞,隻是鼠爸不放心在此過冬。


    「還是走遠一點。」鼠爸最後表示,「這裏太靠近溝鼠的地盤,每天提心吊膽的生活,恐怕你們吃不消。」


    說什麽提心吊膽,其實兩兄弟今天照常到河畔石上悠哉睡覺,在河灘上亂溜亂跑,講出來恐怕挨罵,還是保密吧。


    「愈早動身愈好,天氣變得相當冷,隻能好好多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出發。」


    計劃決定後,大小三隻互相把臉埋在毛裏,圈成一顆大球睡覺。


    即將天明時,達達感覺不對勁驚醒,聽見奇奇小聲咳嗽。


    「怎麽迴事?是不是著涼了?」


    「嗯……,喉嚨刺刺的……」


    愛困的奇奇呢喃著,在達達的注視中唿唿睡去。達達跟著入睡,恍惚快睡著時,忽然覺得自己喉嚨也不太舒服,不時無意識吞著口水。


    2


    翌日,達達一家等天暗後即時出發,重新展開溯河的旅程。又恢複鼠爸領先,奇奇中間,達達殿後的順序,踏著堅定的步調前進。


    當初離家遠行,在不安和興奮下感到雀躍的心情已不複存在。而從石見街道朝北行時,那種對前途充滿晦念、懷著絕望悲淒的心情業已消失。曆經滄桑中,達達成熟許多,奇奇也不再幼稚地鬧脾氣或使性子。甚至當達達走失時,它們體會到飽受折磨的失落和憂鬱,以及重逢時的欣喜若狂,三顆心因此愈加緊係相連。隻要大家同在,任何困境都能克服,這份篤定已深存於各自心中。


    更何況,終點離此不遠了。鼠爸說再走一、兩晚,就可找到舒適的窩。先造臨時巢穴,寒冬裏繼續拓寬洞內,隻要儲備糧食、從容整頓居住空間就行了。它們話語漸少,懷著爽朗心情前進。


    不久空氣的氣息和觸感起些微變化,一定是來到母雀提過的木原公園,有一片廣大綠地。風轉強,穿過茂密林間,隨風飄來窒悶的腐葉土味。奇奇劇烈地咳嗽不止,鼠爸停下來說:「休息一下吧。」


    「天快亮了。」達達說道。


    「是啊,今晚走很多路。不過到公園裏,前方來往的行人更多,有些人清早就來河灘,萬一有人遛狗就不妙。我們躲在附近的隱密地點,白天靜靜等待。」


    「要是有草叢茂密的地點最好,爸爸和奇奇先在那裏等吧,我去找躲藏地點。」


    達達說完,就向前走去。不料背後卻出現一隻野獸,努力克製著興奮到幾乎爆發哮喘,正鬼鬼祟祟地緩慢逼近。


    對老黃鼠狼來說,連日奮戰的日子感覺並不壞,至少沒有餓肚子問題。自從吃過那一家三鼠的悶虧,讓獵物輕鬆溜掉後,當晚黃鼠狼實在嘔到極點。但它重新調適心情,又朝上遊出發,越過橋頭時,發現竟是萬鼠鑽動的樂園。接下來的日子,它每天享用鼠肉大餐。


    可惜好景不常,耗子們不久提高警覺,外出一定組隊成行。集團中甚至輪流派同伴隨時監視動靜,根本別想偷偷接近。就算一舉猛攻,在幾隻訓練有素的溝鼠健兒組成的聯勤部隊反擊下,隻能狼狽地負傷逃走。


    耗子群中,大概有智慧型的家夥,讓同伴假裝成誘餌到處閑蕩,引誘敵人誤踏陷阱,這點也讓黃鼠狼刮目相看。一隻肥嘟嘟、慢吞吞的鼠仔吊兒郎當出現,在附近來迴溜達。黃鼠狼暗想,居然有白癡啊,賺到了、賺到了。跳起來撲過去,那家夥倒很敏捷地開溜了。追到半路,不覺卡在長滿棘刺的尋麻叢中,正想要掙脫,十幾隻耗子從八方圍剿過來,把它逼向死角,瞄準要害大晈特晈一頓。溝鼠構思的高明作戰計劃,反讓黃鼠狼幾乎丟了性命。


    布下尋麻陷阱時,黃鼠狼差點被製伏,抵死奮戰才僥幸逃脫,從此它不敢輕敵,獵食格外戒慣恐懼。但在某種層麵上,對黃鼠狼而言,往後日子增添不少狩獵的野興和樂趣。縱使新傷累累,但它生性好鬥,熱中於掠食的殘酷快感,對於每天的血腥惡鬥總是樂此不疲。溝鼠也不是省油的燈,仔細鑽研黃鼠狼的習性,反擊更是變本加厲,甚至徹底調查它棲息的樹窟窿後,發動鼠海戰術攻來。黃鼠狼反應不如年輕敏捷的溝鼠,過上兇猛壯碩的溝鼠仗著勢多來襲,還是嚇得不敢迎戰。


    日夜奮戰讓黃鼠狼不禁厭倦起來,有意轉移陣地。加上溝鼠軍的攻勢激烈,讓它在勉強突破重圍的翌日清晨,決心放棄這片樂土,前往上遊尋找新獵區。


    啟程不久,就遇上夢寐以求的獵物。黃鼠狼過橋一陣便嗅到鼠味,躡手躡腳靠近一看,居然是上次的老鼠家族,當時在很遠的下遊處讓它們輕鬆溜掉,不就正在眼前跑嗎?被徹底擺了一道,黃鼠狼絕無法忘記那屈辱之夜,現在想起仍會腦門充血。終於找到雪恥的機會啦。都怪當時貪心,禁不起誘惑想一箭雙雕,幹脆一網打盡更好,到頭來全撲了空。那種失態萬萬不能重演,確定先殺一隻,繼續盯緊行蹤,穩取第二隻、第三隻小命。


    閃電撲向獵物,張口猛咬下去,聽見嘰嗚一聲斷了氣,光想像那瞬間的陶醉滋味,就讓黃鼠狼熱血沸騰,期待如電流竄過全身。它小心謹慣地跟在老鼠父子後麵,自己處於下風處,不必擔心敗露行跡。


    黃鼠狼逐漸逼近,順應風向一步步變更路線,朝側方繞過去。沒多久,三隻老鼠停下來歇憩片刻。好家夥,機會來了!隻見其中一隻走向別處。嗯,抓來不費事,今晚拿它當消夜吧。


    黃鼠狼小步、小步逼近,突然停住。趁現在!瞄準老鼠後頸,猛跳起來剛要咬下去……,忽然間,一隻動物閃電般從旁竄來,撲向騰空而起的黃鼠狼。黃鼠狼被莫名其妙撞倒在地,還來不及反應,整個身體浮到半空中。原來那隻動物的銳牙深深嵌入它的背脊,毫不費力將它舉起來。


    正是家貓阿藍。它叼起黃鼠狼的身體,左搖搖、右蕩蕩,使勁甩到半空中。黃鼠狼栽在地上,與其說受傷疼痛,不如說是驚嚇過度差點斷氣。阿藍迅速衝過去,前足一伸,嘎唧踩住它。


    「啊,阿藍伯母!」達達叫道。阿藍蹲在黃鼠狼身上,瞧也不瞧達達一眼。


    「別叫我伯母!」它低吼。


    「太好囉!」達達歡唿跑過來,臉兒咚的埋在阿藍背上。


    「啊,唉喲。等等,這樣不行……」達達飛奔過來那瞬間,阿藍微抬起前足,黃鼠狼從驚嚇中迴過神來開始掙紮,阿藍製不住這隻困獸。黃鼠狼順勢躲開貓爪彈起身,四肢不停發抖,正想一口氣衝進林蔭中。阿藍縱身躍起,應聲把它撲倒在地。


    「這團軟嫩的肚肉,咬一口看看好了。」阿藍喃喃說,聽見黃鼠狼嘰嗚一聲。「還有啊,這好臭、好臭的屁股也……」,又是嘰嗚一聲呻吟。接著,喵嚇嗚——,傳來很可怕、很聳動的貓吼:「給我聽清楚,以後敢再對這兩個孩子出手,叫你吃不完兜著走。」阿藍嚷道,「我會隨時監視,下次發生這種事,瞧我不咬斷你咽喉。」阿藍陰慘慘說完,便放鬆力道,黃鼠狼從它底下蠢蠢爬出來,踉跆跑上河堤去了。


    「阿藍伯母!」達達叫著,又撲在它身上。


    「你們怎麽這麽粗心?黃鼠狼一路跟蹤喔。不過那家夥沒注意我跟來,也是一條糊塗蟲。」


    「又是那隻黃鼠狼。老是陰魂不散,大概還想打我們的歪主意。」


    「我狠狠教訓一次,諒它不敢再來糾纏。」


    「但願如此,讓你幫一次大忙喔。」


    「今晚我難得走這麽遠,剛巧聞到黃鼠狼的氣味,本來打算捉弄它,沒想到你們就在前麵,我嚇了一跳。」


    鼠爸和奇奇提心吊膽地走來,阿藍用神秘的翠眼瞳,個別長長凝視了這對父子,視線又移迴達達身上,說:


    「你們團圓了。」


    3


    這時,奇奇露出緊張兮兮的表情。


    「這……」它一副不敢置信的語氣,顫聲問道,「哥哥,你看這隻,是貓沒錯……?」


    「它是貓咪阿藍,非常和善喔。不但找地方讓我躲藏,還給我東西吃。」


    阿藍優雅地漫步走近,來到奇奇正上方停步,突然低下頭,湊近窺看奇奇的眼睛。


    「瞧瞧這……小滴滴的、圓不隆咚的,真是好、好好……」話說一半,阿藍舔了舔嘴。阿藍那對赤紅的獠牙,看似沾染黃鼠狼的血漬,鮮烈地映在奇奇眼底。「這孩子,長得多香嫩……」阿藍繼續說道。奇奇咿了一聲,當場瞬間僵直,軟飄飄癱坐下來。


    達達又咚的趴在阿藍身上。


    「伯母,別鬧了。」它說,「我弟弟年紀還小,它真會嚇壞喔。」


    「誰叫它稱唿我『這隻』嘛。」阿藍哼哼輕笑,視線投向對岸夜空。「快天明了,我必須迴家,迴程相當耗時間。」它喃喃自語。


    盡管如此說,阿藍仍悠然舔著背脊和腹部,費不少時間理毛。又驚又怕的奇奇走上前,輕點一下貓尾巴,阿藍擺了擺尾,奇奇趕緊跑到鼠爸背後悄悄躲好,聽見它神氣地低聲說:「爸爸,我摸到貓尾巴喔。」


    阿藍朝達達頭頂舔了一下,說:「團圓真好呢。」


    「嗯。」


    「伯母我呀……,不對,我呀……」阿藍不小心講錯,咳幾聲掩飾過去。「要是有生小貓就好了」,它輕聲說道。達達立刻說:


    「有小孩才是大麻煩呢。」答得一副很了解苦衷似的,鼠爸聽了,忍不住噗嗤發笑。阿藍低哺說:


    「傻孩子。」它又舔達達頭頂一下。「好了,老婆婆會擔心,我該迴去了。」阿藍站起來對鼠爸說:「它們都好乖。」鼠爸默默點了點頭。阿藍長長凝視達達好一會兒,忽然翻身一躍,跑上河堤離去了。


    在草叢裏沉睡度過白晝,達達一家等天暗後即時啟程,順便提防黃鼠狼接近,安然跑了一整晚。鼠爸緩緩減速度,不時停下來眺望四周,抽動鼻端嗅著氣息,又繼續向前跑,過程一再反複。當晨暉染亮時,它從疾跑改為緩走,步伐逐漸轉慢,終於完全停止。這次真的不再前進,終於等到這一刻來臨了。鼠爸環望著周圍,輕聲低喃:


    「就是這裏。」達達和奇奇立刻明白,這句柔和的輕語是多麽具決定性。語調不帶一絲緊張,而是非常、非常平靜。自從離開家園後,鼠爸還是第一次語氣如此輕柔。


    這是一片寬廣河灘,草木蓊翠繁茂,遇危急時,不乏可供逃逸躲藏的隱密地點。前方不遠處河上架設行人專用的窄木橋,必要時可橫渡對岸,橋畔還有一台飲料自動販賣機。


    「你們看見自動販賣機旁邊,有個垃圾堆棄場嗎?那種地點附近總會散亂一些有的沒的,絕對不愁食糧問題。這裏是公園中央,距住宅很遠,不像以前的家,可以輕易到附近的民宅找尋生鮮垃圾。公園有垃圾場就放心,何況這附近會落下很多果實。」


    「可是我們住哪裏?這地方感覺好冷喔。」達達邊說邊咳嗽。實際上早晚寒意漸濃,目前就連白天待在草叢裏避風,大小三隻都必須緊擠一團,否則凍得無法安睡。


    「我看先挖個小洞,足夠容納我們一家在裏麵取暖吧。哪裏才有好地點……?」鼠爸朝河堤略高處走去,到附近最高大的山毛櫸樹根旁,停下來觀察環境。「好,就是這裏。初春的河川水位會略升高,在此就安心……」


    它說一半忽然打住,原來腳下地麵突然膨動起來,有個棕色小東西蹦了出來。


    鼠爸趕緊往旁邊一跳,這迴腳底下又膨動起來,冒出另一張同樣的臉。接著這兒蹦一隻、那兒蹦一隻,達達全家看得傻眼。迴過神來,有五隻尖鼻抽動不停的小動物,把它們圍在中央。


    這五隻小動物,嘰嗦嘰嗦、哇呀哇呀,齊聲講起來:「這什麽東東啊」、「老鼠啦」、「老鼠是什麽?」、「推什麽推,好痛喔」、「誰推你呀」、「老鼠跟我們是親戚」、「耳朵長得比我們的大」、「牙齒好尖啊」、「尾巴怪長的」、「咦,有小家夥跟著」、「什麽小家夥,塊頭比我們大得多哩」、「會不會傷害我們?」、「那還用說」、「我快餓扁了」、「喂,叫你別推嘛」、「我沒推啊」……。


    鼠爸咳一聲,清了清嗓:「請問,你們是……」,正想詢問,五隻頓時全部住嘴,緊盯著鼠爸不放。「你們是……鼴鼠的孩子吧?」


    忽然五隻就像聽到號令,整齊劃一喊道:「媽咪!」鼠爸腳下的泥土又膨動起來,兩隻帶鉤的銳爪咻的伸出來。膨隆、膨隆,泥土高高隆起,一隻比鼠爸體型稍大的成年鼴鼠爬了出來。大鼴鼠眨著眨著,先盯住鼠爸半天,又瞧瞧在旁發呆的達達和奇奇,然後「唉喲」一聲,踮小步快跑過來,突然伸手將兩兄弟緊擁入懷中。


    那對鉤爪實在很恐怖,達達兄弟震了一下,鼠爸忍不住驚唿。這時,鼴鼠媽媽發出壓過現場所有聲量的高喊:


    「唉喲,唉喲喲喲,好可愛的小寶貝們。哇,瞧瞧這小灰和小白,圓滾滾的眼珠多靈活。哇啊,觸須長得多挺直。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達達,這是弟弟奇奇。」鉤爪擁抱下的達達好別扭,仍不忘禮貌迴答。


    「達達和奇奇,名字不太可愛嘛。我這些孩子們,就叫莫啦、莫哩、莫嚕、莫咧、莫囉……」鼴鼠媽媽唱名時,每個孩子按順序小小點頭。「我來給你們取更可愛的名字好了。嗶……,那就叫……莫拉裏伊諾……,莫裏斯凱亞,怎麽樣?嗯,好名字,就這樣吧。」鼴鼠媽媽朝達達一指:「你是莫拉裏伊諾」,說完,又指奇奇:「你是莫裏斯凱亞」。


    這時態度非常堅決的鼠爸,快步逼到它麵前說:


    「不行、不行,這兩個孩子就叫達達和奇奇,原來的名字才對。」


    4


    鼴鼠媽媽重新轉向鼠爸:


    「你就是莫拉裏伊諾和莫裏斯凱亞的爸爸?唉喲,滿有男子氣概的。倒是怎麽沒看到鼠媽?鼠媽在哪兒?你太太呢?」連珠炮問完,這次換它颼地逼近鼠爸。


    「我太太已經去世。」鼠爸有些嚇住,一點一點後退答道。


    「那麽,你現在恢複單身?」鼴鼠媽媽的語氣忽然蘊含熱情。


    「可以這麽說。」


    「唉呀,我也一樣。」鼴鼠媽媽臉上怦紅起來,羞答答說,「這是宿命的相遇……」,剛才還在大嗓門的它,立刻壓成輕聲細語,露出妙齡少女般的嬌態俯下臉。


    「不,跟宿命扯不上邊……」鼠爸話沒說完,小鼴鼠們立刻全體撲上,開始喊:「爹地!爹地!」……。


    等混亂稍微平靜後,鼴鼠媽媽聽完敘述,了解了事情經過。它依然故我,卻顯得比第一印象更聰明,是個務實的行動派。


    「沒問題,全包在我身上。你的意思,是你和莫拉裏伊諾、莫裏斯凱亞(是達達和奇奇,鼠爸氣餒地插嘴,對方完全沒當迴事)準備搬來這片河灘,隻是還沒找到地方定居?」


    「是的。」


    「很簡單,住我家好了。」


    「不、這……」


    「沒關係、別客氣,我家很寬敞。有好幾間難得挖好卻空下無用的房間,你們先暫且安頓下來,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看是要擴大房間還是作其他打算,反正隨你們喜好就行。」


    洞口隱藏在山毛櫸樹根下,達達它們受邀進鼴鼠穴參觀,果然是氣派豪宅,屬於小動物溫馨過冬的理想居家環境。


    「好不好呢?」


    「讓我想一想。不過,會造成打擾……」


    「你別見外嘛。」


    「我們怎麽好意思貿然搬進來……」


    「莫拉裏伊諾和莫裏斯凱亞(是達達和奇奇,鼠爸的語氣心灰意冶,不忘喃喃提醒一遍,對方根本沒甩它),讓我多添兩個孩子。而且……,還能與你……」鼴鼠媽媽朝鼠爸拋了個很嬌俏的媚眼。


    「而且什麽?」


    「就是呀,嘻嘻嘻……我們朝夕相處,你不覺得好浪漫,快起雞皮疙瘩了?長冬裏,你我慢慢敞開心扉……,滋長愛苗……嘻嘻!」鼴鼠媽媽發出小羞喊,扭了扭身體。


    「天啊!那麽,好了,我看這樣吧。」鼠爸酷酷咳幾聲,拉高音量打斷它的話。「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老實說,我正煩惱今後該如何挖新洞,這項工作確實相當吃重,何況嚴冬快來了。」


    對達達全家來說,這真是求之不得,總算確保舒適的河濱之家。達達一家有另外專用的出入口,共同生活也不至於局促不便。鼴鼠媽媽有時心血來潮,還把兩兄弟緊摟在懷中,問道:「來,可愛小寶貝們都餓了吧?想要吃潮蟲或蚯蚓之類的美食,還是肥嫩的蝶蛹?要不要很活跳的?」在鼴鼠媽媽強迫推薦下,它們有時忍不住嫌煩,不過這位母親心地善良,個性率真又溫和,兩兄弟很快就非常喜歡它。


    奇奇不久便和小鼴鼠們玩熟了,過去愛撒嬌的麽兒個性忽然一變,開始發揮孩子王的才能。它讓五兄弟橫排一列,在自己麵前來迴踏步。舉行「閱兵」時,奇奇不是大嚷:「最近紀律差成這樣,到底在搞什麽鬼,嗯?」就是高喊:「給我聽著,葛倫早該下地獄!」樂得玩起「老大遊戲」。小鼴鼠們有聽沒懂,倒還滿喜歡接受這種叱咜型的訓練。喂、喂,殺掉葛倫怎麽行?被鼠爸它們一說,奇奇搔了搔頭,說的也是,從此改喊:「老大早該下地獄!


    閱兵典禮結束後,這迴由奇奇帶頭,一、二!一、二!邊發號施令,邊讓五兄弟編成縱隊練習行進。有時奇奇突然往空中一彈,向前一躍,左跳跳、右蹦蹦,後麵的小鼴鼠們隨時應變,必須做同樣動作。跳太慢或弄錯方向的孩子,會被奇奇小念一句。


    等到玩膩了,奇奇開始讓它們玩相撲。兩名一組比賽,摔倒就算輸。奇奇提議采用錦標賽的方式,最後晉級決賽的冠軍可以獲得大橡實。可是相撲大會每次優勝的,不用說,都是塊頭比五兄弟都大的奇奇。「冠軍,奇奇——」奇奇大喊,親自把大橡實頒給自己,又朝小鼴鼠們擠擠眼,大家為它啪啪鼓掌。


    其實,鼠爸和達達多少有些驚訝。自從五隻小鼴鼠成為手下後,奇奇陸續想出五花八門的遊戲,自己帶頭讓大家玩得起勁、玩得盡興,它的潛能借此得以充分發揮。其中,比如說用橡實當足球踢的遊戲,小鼴鼠們加上奇奇總共六名,均分成兩隊比賽搶橡實,隻能用後腳踢,先踢進對方陣地就算獲勝。奇奇認真拚的話,會讓自己隊伍得勝,因此它有時會故意摔倒讓對方贏。


    此外,還有滾鬆果賽跑的遊戲。這種接力跑,就是各隊分別推滾兩顆鬆果,派三名選手輪替出場,看由哪隊先推到終點。奇奇這隊有設差點,使用較大的橡實。可是這顆橡實又大又重,除了奇奇,另外兩隻小鼴鼠嘿喲、嘿喲費好大勁,根本推不動。這項遊戲就有點差強人意了。


    五兄弟之中,就屬最小的莫囉身體較虛弱,運動神經不太發達。玩相撲時三兩下便被推倒,踢橡實足球時,不管怎麽奮力努力跑,總是摸不到球邊。於是奇奇故意把球傳給莫囉,讓它痛快一踢,球也不知飛哪頭去,還是稱讚它:「哇,好厲害!帥勁射門!」


    當孩子王雖然愛逞能,奇奇為小鼴鼠們精心設計愉快的遊戲,不久它們便哥哥、哥哥的稱唿起來,非常崇拜它。鼴鼠媽媽很歡喜,沒事便將「小奇是我家大兒子!」這句話,自豪地掛在嘴邊。順便一提,在鼠爸揮汗說服下,鼴鼠媽媽總算放棄莫拉裏伊諾、莫裏斯凱亞的稱唿(是啊,叫達達和奇奇也行,我覺得這名字還算可愛啦。當然莫拉裏伊諾和莫裏斯凱亞更好聽,勉強總不是辦法……)。於是達達全家放一百個心,深深籲了口氣。


    這段期間,奇奇的一舉一動,鼠爸和達達隻有旁觀苦笑,忙著儲存冬糧。從果實為主的食物,到人類在公園遊玩時撒落的餅幹或巧克力碎片,耐心聚少成多,倒有相當可觀的收獲。


    麻雀夫婦來訪時會親子同遊,達達在河畔救起的小麻雀還不會飛很遠,但能在公園樹林間飛飛停停。麻雀夫婦則為達達一家展開新生活,感到欣喜萬分。一切前景,似乎美好而順遂。


    5


    其實,鼠爸很久以前便隱隱不安,那就是達達和奇奇的咳嗽問題。來新家居住之後病情日漸加劇,不但咳嗽,還流鼻水、淌淚、鬧頭痛,最後輕微發燒不斷,起床變得傭懶無力。


    「我和奇奇怎麽感冒一直沒好呢?」達達問道。鼠爸麵露難色,沒有迴答。其實鼠爸連日來同樣有喉嚨異痛的症狀,盡管不像它們咳那麽嚴重,體內總是沉浸滯悶的倦怠感,心情無法開朗起來。


    「大概不是感冒。」鼠爸說道。


    「是什麽病呢?」


    「可能是水土不服引起。」


    「水土……,這裏有東西會傷害我們?不是跟舊家一樣,都在河邊嗎?」


    「即使是同一條河,以前我們住在更下遊,對這附近可說一無所知。達達,你有沒有發現這裏沒有其他老鼠?」


    「啊,真的……」


    這附近有鼴鼠、有水禽,有一次還恰巧目擊到獾出沒。如此說來,確實從沒見過老鼠。達達一家曾抵抗溝鼠軍隊,當時嚐過不少苦頭,因此不論遇上任何鼠類,立刻陷入極度恐慌。就某種意味上,目前沒遇到同類反而慶幸。不管是溝鼠或玄鼠,這片河灘絲毫沒有鼠影出現,仔細想想還真是匪夷所思。難道這片土地情況特殊,導致老鼠無法棲息?


    某天小鼴鼠們來找奇奇,想結伴到外麵玩。鼠爸擔心奇奇成天悶在洞裏,便叫它出去玩,到外麵透透氣,奇奇點了點頭,顯得無精打采,拱著背懶洋洋出去了。此後,鼠爸為這件事自責好長一段時間。


    或許有不祥的預感,達達本能地跟著外出。


    奇奇爬出洞外,在幾簇草叢間跑啊停、停啊跑,晚來幾步的達達跟在後麵。整起事件就發生在刹那之後。


    啪颯啪颯,猛烈的扇翅聲響起,揚起漫漫灰沙,達達差點被疾風刮倒,四爪緊扣在地上穩住身體。一瞬風過,眨眼望去,原本在前麵的弟弟,就像變魔術般突然消失了。同時頭頂上傳來奇奇「啊!」的輕唿,唿聲立即遠去。


    仰望天空,逆光刺眼看不清,感覺有巨大鳥影猛然升空,盤旋半圈後,朝對岸森林飛去。達達拉迴視線,拚命東張西望,在附近奔跑搜找著奇奇。該不會被羽翼扇撲彈落到草叢裏?它應該很快就會竄出頭來,天真無邪地問:「哥哥,剛才好猛喔,那是什麽?」……可是,奇奇不見了。


    鼠爸察覺外麵發生意外,匆忙趕到洞外,對著失神頹坐的達達:


    「怎麽迴事?奇奇呢?」它急聲問道。達達隻恍惚望著爸爸,半天說不出話。


    「奇奇呢?奇奇在哪?」鼠爸眼睛布滿血絲,朝四周張望。五兄弟呆站在不遠處,就像玩推擠遊戲般,聚成一堆窣窣發著抖。鼠爸竄到它們麵前,大聲再問一遍,其中有兩、三隻怯怯朝天空一指。


    「咦,怎麽?發生什麽事?」


    「有鳥。」一隻悄聲說完,接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起來:「真可怕」、「那隻鳥好兇喔」、「突然飛來的」、「超大隻耶」、「翅膀一下遮住太陽」、「喂,推什麽推呀」、「我沒推啦」、「奇奇被抓走了……」


    「什麽,奇奇它……」鼠爸說。


    「奇奇好可憐,被抓走了。」


    鼠爸激動的目光轉向達達,癱坐在地上的達達嗚嗚抽泣起來。


    達達隻瞥到麈土霎時揚起和鳥影遠去,相對地,小鼴鼠們隔一點距離,有幾隻清楚望見鵟鷹飛近、猛然俯衝而下,其中還有目睹到伸爪攫住奇奇的恐怖一幕。隻不過當時它們驚嚇過度,被恐懼的魔魘製伏而呆若木雞,隻能趕緊閉上雙眼,唯有片段景象烙印在眼底。


    不過,有目睹全程悲劇的目擊者,就是剛巧來達達家玩的麻雀夫婦。


    當時兩隻麻雀停在大山毛櫸的樹冠附近的枝上,這棵大樹底下正是鼴鼠的巢穴。麻雀來附近卻沒有直接到洞口,而是暫時觀察動靜,原來是對鵟鷹心存戒心。那隻猛禽就停在沿河堤步道的電線上,朝它們投來不懷好意的視線。鵟鷹的主食是老鼠或青蛙、昆蟲等陸棲小生物,偶爾會襲擊麻雀之類的小鳥。


    鵟鷹伸展雙翼,從電線起飛朝此滑翔而來,兩隻麻雀暗想不妙,但發覺對方的目標竟是爬出洞外的奇奇時,已來不及發出警告。像今天這種清朗好日,奇奇在土地和碧草浮襯下,偏白的毛色格外醒目。鵟鷹猛衝而下,粗壯的銳爪牢牢將它抓住,迅速升空逸去。


    公雀立刻振翅起飛,母雀緊追在後。對方是展開雙翼寬達一公尺的鵟鷹,麻雀夫婦自知不敵,當然不敢妄想奪迴奇奇,隻盼是否有隙可乘,爭取僥幸機會而已。不,它們沒有意識這些。幾次來訪中,已將奇奇視為家人,因此目睹它遭遇橫禍,單純隻是反射行動想助一臂之力。


    鵟鷹朝對岸森林飛去,或許是心理作用,從遠方觀察,鳥爪上的奇奇好像在拚命掙紮。它還活著嗎?麻雀夫婦鼓翅盡力追趕,鵟鷹的飛速奇快,距離愈拉愈遠。


    達達哭個不停,哭到淚如泉湧般。這不僅包含痛失珍貴親人……的悲痛欲絕……,還包括對自己在場卻讓遺憾發生的自責之念。光是想像奇奇被襲擊當時的心情,達達就覺得好恐怖、好心痛,無法承受。


    「你當然無力保護它。」鼠爸說,「這無可奈何,我們隻能放棄。」


    好想放聲大哭,這份心情,鼠爸不亞於達達。不,或許更強烈。鼠爸告訴自己不能崩潰,至少現在不行,在達達麵前必須堅強。


    「可是、可是……奇奇還是小孩,我應該提高警覺才對。麻雀媽媽說過,我們兄弟太沒警覺心,傻唿唿的。果然沒錯,糊塗蟲……」


    「爸爸才是糊塗蟲。」鼠爸說,「都是我叫它去玩,趕它外出的。奇奇身體不舒服,遇到外敵來不及迅速逃走,居然還叫它去外麵。都是爸爸笨蛋,該負起責任。」


    「可是我就在它身邊,那麽近……」


    「你沒遇到襲擊就該感謝上蒼,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至少這點就很值得慶幸。」


    「慶幸什麽啊!我寧可自己被抓走!」父子倆再度無言。


    連鼴鼠媽媽也變得一聲不響,它分別給鼠爸和達達一個長長深擁後,帶著小鼴鼠們返迴巢穴,靜悄悄關在另一間房裏。


    達達哇哇痛哭幾個小時,哭到後來麻木,縮成一團動也不動。日暮後,夜色更濃時,傳來啪颯啪颯鼓翅聲,啾啾啾、啾啾啾的啼叫,唿喚著老鼠父子。鼠爸從洞口小心探出頭,麻雀夫婦正在外麵興奮地等候。


    「嗨……」有氣沒力的鼠爸打聲招唿,母雀連忙搶先說:


    「奇奇還活著喔。」


    6


    母雀是這樣敘述的:


    「我們知道追不上鵟鷹,還是鍥而不舍。說實在的,距離一下子拉好遠,差點以為沒指望。就在那隻鵟鷹飛到森林上空時,另外一隻同伴立刻來襲擊。」


    「另外那隻不一定是鳶鳥喔。」公雀插嘴。


    「說的也是。我們忙於追逐,沒看清楚對方。它們開始搶奪奇奇,我們事後猜想……另一隻會出現的原因,可能是抓走奇奇的那隻鵟鷹有弱點,才會引來攻擊。它確實雙爪抓住獵物,可是奇奇顯然沒死,並沒有受重傷,還在努力掙紮呢。那麽巨大的猛禽,撲襲獵物時一定會勒緊腳爪,讓獵物當場窒息死亡。」


    「可是鵟鷹沒這麽做。」公雀又說,「或許是做不到,可能腳爪受傷不能使力,或是太生嫩不善於狩獵,反正一定有什麽原因。其他猛禽瞧出破綻,認為有機可乘,就從旁飛來趁交錯而過時,伸腿踢中抓住奇奇的鵟鷹。果然正中下懷,奇奇掉落下來。對另一隻猛禽來說,隻要在空中接住就大功告成,沒想到奇奇避開它的腳爪,直往下墜……」


    達達和鼠爸屏息仔細聆聽。


    「兩隻猛禽糾纏成一團,在空中搶抓奇奇。」母雀繼續說,「可是互相牽製、彼此阻撓的結果,雙方都期待落空,奇奇穿過林葉間摔到地上。如果僅是如此,兩隻鳥絕不會死心,奇奇最後還是難逃一劫。幸運的是剛好有兩個小學男生經過,相信他們也嚇一大跳,原本邊走邊聊,誰知道天上突然啪啦掉下老鼠。」


    「我們俯衝到現場時,」公雀說,「剛好看見其中一個男孩蹲下,小心拾起奇奇,輕輕放在掌心中。」


    「奇奇還活著……?」鼠爸氣急敗壞地插嘴。


    「昏迷狀態,睡得死死的。不過,你先聽我講完。」公雀眼看鼠爸唿唿大喘,伸出半邊翅膀拍拍它的背脊,繼續說,「少年們麵對麵蹲下來,臉孔湊在一起,彎腰緊盯著手中的奇奇,表情很認真地討論半天。我們好擔心他們虐待奇奇,就留在附近樹上觀察。你不曉得那年紀的小男生呀,就會欺負小動物。」


    「曾有野孩子拿木棒戳壞我們的巢,弄得七零八落,相信你們也聽達達說過吧?」母雀接著說,「人類的野孩子就是這麽過份,我們真的很擔心。不過兩人站起來後,我們馬上知道他們很善良,跟那些野孩子完全不同。其中一個男孩從書包拿出塑膠鉛筆盒,將裏麵東西全放到書包其他口袋裏,我們起先不知道那是什麽用意,後來發現他將奇奇輕放進鉛筆盒,闔上蓋子,捧著那盒子在胸前,避免搖晃地慢慢向前走。另一個孩子同樣滿臉憂色,與他並肩一起走。」


    「我們沿路在枝頭上飛躍,保持一點距離尾隨在後。」公雀又說,「來到林間空地時抬頭一看,那兩隻猛禽還舍不得獵物,在奇奇墜落的地點上空緩緩盤旋。真是活該!不過我們還是很擔心,猜不出男孩們究竟想對奇奇做什麽。我太太說,大概要找地方埋奇奇……」


    達達聽了大驚失色。


    「不過,幸好不是如此。從木原公園西南口出去,走進住宅區的街道,立刻會有一家動物醫院。你們知道什麽是動物醫院嗎?不知道?就是人類飼養的動物生病或受傷時,會被帶去的地方。動物醫院有一種叫醫生的人,會幫忙喂藥或包紮,而替動物治好身體不適的,也是這種醫生。這種人有的專為人類治病、有的專替動物治療,後者叫作獸醫。不過,這不是重點。小學生們把奇奇帶往動物醫院,我們保持距離追蹤飛去,確定他們走進醫院時,真是好高興。」


    「因為啊,」母雀繼續說,「那間『田中動物醫院』我們很熟呢,是常去尋找食物的地點之一,平常總是受他們照顧。小庭院中有喂鳥的飼料台和飲水區,隨時裝滿穀粒和新鮮水果。醫院裏有獸醫和他太太、受雇的一名護士,隻是三人營運的小型診所,相信他們都是愛護動物的人。我敢保證,奇奇進那間醫院一定非常安全。」


    「就算如此,」公雀說,「奇奇仍是生死不明。不說別的,它從高空摔下來,先前又被鵟鷹兇猛抓住。那兩個小學生不到十五分鍾就走出醫院,笑得甜蜜蜜迴家了。其中那個男孩,使勁揮舞著裝奇奇的鉛筆盒跑走了,看得我一瞬間呆住,隨即發現奇奇留在醫院……」


    「我們一直監視醫院裏的動靜。」母雀說,「就是輪流在各窗戶附近,隔著玻璃觀察屋內,卻看不出任何異狀。那間醫院生意清淡,今天也靜悄悄的,隻有兩位客人上門。醫生在起居室無聊看著報紙,太太在庭院整理花圃。不過,剛才終於看見奇奇了。」


    父子倆猛盯著母雀,原本握起拳頭,不禁捏得更緊。


    「診療室旁有一個充當倉庫使用的小房間,從窗外窺看幾次,都沒見到奇奇的蹤影。不料剛才張望時,發現角落桌台上新擱著動物專用的鐵籠,奇奇就在裏麵。然後啊……,你們猜我看到什麽?」說明這麽久,母雀這才浮現滿意的笑容。「奇奇正捧著蘋果片在啃呢。好疲倦般慢慢、慢慢啃著,真的有在吃喲。」


    「萬歲!」達達和鼠爸歡唿一聲,相擁在一起,又抱住麻雀夫婦,差點沒將它們推倒。


    「先聽、聽我說完……,後來我們在窗外努力拍翅、啼叫,奇奇都沒發現,一定是累壞了。不過總算確定奇奇平安無事,火速趕來告訴你們,這就是事情經過。」


    「真是太感謝了!」鼠爸叫道。


    「可是今後有什麽打算、該如何和奇奇重逢,這些我們就……」


    「嗯……,這些下一步再想,總有方法解決。」鼠爸興奮到極點,「隻要得知奇奇還活著,我們開心極了,狂喜得幾乎衝上天。你們知道嗎?我剛才還胡思亂想,那隻猛禽抓走奇奇,可能把它從腦袋嘎滋嘎滋吃光了。唉唉,這半天真是無情煎熬啊。現在我才明白,不管是動物醫院或哪裏,那孩子在世上某個角落,居然還活著、會唿吸,吃著又脆又香的蘋果片!是你們帶來大好消息,啊,這世界多美好……」


    「是啊、是啊。」母雀有些不耐煩,打斷陶醉在滔滔不絕中的鼠爸。「沒錯,實在太美好了。不過我們必須迴去,孩子在巢裏等了一下午,肯定餓得發昏。」


    「啊,是嗎?」鼠爸這才發覺,麻雀夫婦到公園對麵的動物醫院探查到深夜,為這項艱钜任務做了極大犧牲。「真是非常抱歉,都是為了奇奇、為我們……」


    「沒關係。」母雀說得很幹脆,「要不是有達達幫忙,我家那個快餓扁的傻兒子早就沒命了。我們夫妻隻是盡點微薄之力。好,該迴去了。老公,迴家。明早我們再來一趟,仔細討論今後的對策。明天見。」


    兩夫婦輕輕點頭示意,立刻飛走了。


    達達和鼠爸掩不住興奮,迴到洞裏立刻搖醒鼴鼠媽媽,告訴它麻雀夫婦發現的消息。鼴鼠媽媽剛睡得香甜,被叫起床時心裏有點嘔,聽到一半,眼睛開始閃閃發亮,最後大聲歡唿:


    「唉喲!我那可愛的大兒子還會活蹦亂跳!在什麽dong wu yi yuàn吃蘋果等媽咪呢。多美滿啊!好,大家起床、起床,開始點名。莫啦、莫哩、莫嚕、莫咧、莫囉……」每隻愛困的小鼴鼠右啊一聲,拖拖拉拉起床。


    「唉呀,鼴鼠太太。」鼠爸有點驚慌說,「不必叫醒孩子們……。辛苦一天,大家都累了……」


    「說什麽傻話!好,出發了。」


    「咦,去哪裏……?」


    「當然去偷襲啊。大家組成突擊隊,準備殺進麽dong wu yi yuàn,搶迴小奇!」


    「不,殺進也未免太……」


    「這是小奇爭奪戰!勢必血洗戰場!不成功、便成仁!」


    或許奇奇每天重複的「軍事演練遊戲」從記憶中蘇醒,還在恍神的小鼴鼠們迅速排成縱隊,一、二!一、二!邊喊邊在狹洞裏踏步行進,練習蹦蹦彈跳。唉呀呀,鬧得驚天動地!鼠爸急得猛冒大汗,努力開導鼴鼠媽媽,現在奇奇暫時很安全,今晚先休息,有計劃明天好商量,總算勸它打消念頭。達達在旁拚命忍住笑,幸福地捧著肚皮。


    7


    夜深後,田中醫生在就寢前,來到診療室隔壁的小房間探視。小籠裏的白鼠蜷成一團,正在安心熟睡。他走到鐵籠前,臉孔忽地湊近細欄,白鼠這才驚醒,一蹦鑽進木屑片堆裏。放在飼料盒的蘋果片上,留下晈齧的痕跡。田中醫生鬆了口氣,確信它應該能度過危機。


    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今天下午醫院來了兩個少年,田中醫生接過他們的鉛筆盒,打開一看,裏麵有隻沾滿泥血、蜷縮一團的小白鼠,正奄奄一息發著抖。少年們紛紛說是從樹上掉下來的,醫生實在想不透,老鼠沒事在樹梢上幹什麽?就用脫脂棉仔細拭淨白鼠身上的髒汙,細心檢視一番,發現側腹有兩處受創,像是被銳物嚴重撕裂的割傷或戳傷,傷口還在流血。背上到腹部有幾處輕微擦傷,倒是沒有大凝。


    然而,側腹那兩處傷勢相當嚴重。田中醫生在傷口各縫幾針暫時防止出血,問題就在於是否傷及內髒。


    「暫時讓它住院觀察,你們先迴家吧。」他對少年們說。其中一個有點害羞問道:


    「請問……多少錢?」


    「看診費?我想一下……,十萬圓吧。」


    「這麽貴……」少年眼睛瞪得滾圓。


    「十萬圓跑不掉。一般來說,替老鼠診傷的醫療費是這個行情……」田中醫生愛開玩笑,那張嚴肅麵孔總是正經八百的,不習慣的人還真會哭笑不得。「不過今天你們愛心助人,不、愛心助鼠,就算免費吧。」


    「太好了。剛才來醫院時,我們很擔心零用錢不夠付。」


    「不提這些。你們摸過老鼠,迴家前記得去盥洗台洗手唷。」


    「好的。醫生,這隻老鼠能救活嗎?」


    「不曉得,還很難說。」


    「要是能救活就好了。」


    「這隻老鼠還小,身體不夠強壯,沒什麽體力,卻受這麽嚴重的傷……。不過,隻要能度過今晚,我想應該沒問題。」


    兩個小學生商量好等老鼠健康後,絕對會由其中一人飼養,然後踏上歸途。


    田中醫生拍攝x光片,發現骨骼沒有異狀,症結在於兩處深傷和傷口失血。他沒有馬上吊起可怕的點滴,而是判斷先觀察情況,在脫脂棉上沾點水分讓老鼠吸舔,把它放進小籠裏休息。晚餐時還在裏麵放些蘋果片,將籠子移到小房間的桌台上。


    就寢前一看,發現蘋果有吃過一點的痕跡。這隻老鼠應該有救,田中醫生暫時放下心。


    木原公園旁的田中動物醫院,可說是生意清淡的診所。在某種意味上,正因為田中醫生的醫術太過高明所致。


    比如說,驚恐的飼主抱著無精打采的犬貓來看病,田中醫生直接一句:「不過是小感冒,讓它在溫暖地方好好休息就沒事了。」既沒注射也不開藥,僅收取形式上的診療費就讓他們迴去了。結果飼主反而神經緊張,又到別家獸醫院為寵物作驗血,領一大堆抗生素才完全放心。


    另一方麵,看似無明顯症狀的狗,田中醫生一看就宣告必須緊急住院。徹底檢查後發現是初期癌症,他就發揮精湛技巧,親自執刀進行手術。飼主卻不肯認同,帶著狐疑眼光審視他,暗想哪有那麽嚴重,這家夥該不是庸醫,隻想借著亂開刀騙錢吧。


    此外,曾有人帶來的家貓被野貓咬傷,導致傷口化膿,田中醫生便訓他一頓:「怎麽讓它惡化成這樣?動物不會叫痛喊苦,隻會乖乖忍耐的。」於是有些人認為醫生愛擺臭臉,嫌他說話沒人情味,許多飼主漸漸不來求診了。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田中醫生永遠隻說正確的事情。這位四十多歲的醫生高高瘦瘦、略帶點駝背、個性相當沉靜,總是麵無表情開玩笑,讓周圍的人不知所措。但在鮮少情況下,遇到真正開心的事,他會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田中醫生是難能可貴的良醫之一,他具有獸醫真正需要的最高資質。這種資質不是最嶄新的醫學知識,不是營業上的靈活溝通術,而是與動物刹那間心靈契合的感應力,以及對弱小者、疾苦者的悲憫情懷。治療時遇到打針或引發疼痛,他一定先對患傷病的動物輕說一句:「抱歉喔」。這種時候,在醫生中有真正感同身受也有無動於衷的人。是否有心,動物一定能切身感受。其實傷病複元的最大力量,並非來自於抗生素或專精醫技,而是溫暖動物身心的體貼和憐憫。


    隔天早上一看,虛弱的白鼠目光透著些許光采。


    「好像度過危險期了。」曾幾何時,太太來到旁邊說道。


    「是啊,看來沒有傷及內髒,這隻老鼠大概可以救活。」田中醫生應道。


    「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居然從樹上掉下來,究竟是……?」


    「可能是被大鳥抓走。鳥將它捉迴巢時,在空中遇到狀況,不小心摔落獵物……」


    「好可憐。」


    「實際情形不可而知,若是真的,隻能說是奇跡生還啊。好了,來準備開診工作吧。」


    田中動物醫院就這樣一如往常迎接早晨。這對夫婦沒有小孩,太太在處理家事之餘,還兼顧照料動物和擔任會計。另外聘請一名護士,在客源減少的情況下,田中醫生考慮必須辭退她的工作。


    又過一天,白鼠仍虛弱無力,田中太太放在籠裏的乳酪和蘋果片,卻已能各吃幾口。次日它開始在籠中緩慢爬動,兩夫婦見了十分歡喜。隔天清晨,田中太太想到戶外取報紙,順便照常清掃玄關前麵,打開門一看,赫然發現非常奇妙的物體。


    就在玄關前的磁磚上,而且是從家裏打開門,視線恰好落下的位置,有兩隻灰鼠拉直身體,軟綿綿癱倒在地上。活像是漢字的數字「二」,大小兩隻,整齊並排躺好,手腳前後甩出,就滾躺在門口。一般婦女看見準會哇哇嚇跑,田中太太不愧是獸醫的內助,不管老鼠或蛇都見怪不怪。她隻是想不透,怎麽老鼠會死在這麽顯眼的地方,實在不符合它們的習性。


    是誰惡作劇?故意搗蛋?念頭乍閃而過,她心裏有些不舒服。於是先蹲下來,食指朝大隻的側腹輕輕一戳,老鼠突然震一下,好像點到癢穴,扭動差點彈起來。原來還活著嘛。不料大老鼠翻個身,改成四腳朝天,完全睡死不動。朝小隻的摸一下,也會動。它還仰起上半身,酷嗽、酷嗽小咳幾下,又躺下來,動也不動。


    田中太太右手輕捧起大老鼠,左手捧起小老鼠,兩隻都軟弱無力,感覺微微發著抖。大隻的忽然微睜眼縫,偷瞄田中太太一眼。


    「老公!」田中太太唿喚醫生。田中醫生來到玄關前,不禁嚇了一跳,隻見太太手心各趴一隻老鼠,人還佇在門口,露出半困惑、半擔心,還帶點好玩的神情。


    「怎麽迴事?」


    「撿到的。」


    「哪裏撿的?」


    「這裏,門口前麵。」


    「死老鼠?」


    「不是喔,還活著。」


    「真的?……讓我看看。」


    太太伸出雙手,田中醫生輕點一下,果然兩隻都會動,小隻還猛咳個不停。


    「好像很虛弱,先帶迴診療室觀察吧。最近跟老鼠真有緣,這就奇了……。」


    8


    兩隻老鼠放在診療台上,田中醫生用聽診器檢查,心跳稍快,整體並無異狀,沒有受傷跡象。


    「隻是虛脫而已。大概找不到食物,餓得半死吧。」


    「真可憐……」太太隔著他肩膀注視說。


    「拿去公園丟掉好了……」


    「唉呀,好過份!」太太責備說,「拯救動物不是你的職責嗎?」


    「話是沒錯……」醫生有點氣怯,「可是,這是老鼠啊。不需要特別照料……」


    「老鼠就不是動物?不說別的,兩、三天前,你不是幫小學生帶來的小白鼠治療嗎?這兩隻卻見死不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嗯,這隻小的還沒長大,比那隻白的大一點而已。」


    「我要喂它們。」太太堅持說,「記得好像有飼養黃金鼠的籠子。」


    醫生目送妻子離開診療室,歎了一口氣。不管如何,她就是言出必行的個性。


    田中太太找出一個附有滾輪的籠子,這是幾年前,有一隻連田中醫生都迴天乏術的黃金鼠死後,飼主留放在醫院的鐵籠。醫生在籠底鋪好厚厚的木層片,將兩隻老鼠輕放入籠裏。太太在飼料盒裏裝滿葵瓜子和胡蘿卜碎片,飲水器中盛滿清水。兩隻老鼠依然倒臥不動,偶爾輪流微睜開眼,悄悄觀察兩人的舉動。


    「先放在較暗的地方,看看情況如何。」太太按照醫生的指示,抱著鐵籠走向後麵去了。護士稍後來上班,準備開始看診時,田中太太笑容滿麵地迴來。


    「兩隻灰鼠正在啃飼料,吃得很起勁,好像根本沒生病,在籠裏快活亂跑。剛才怎麽會虛脫呢?」


    白鼠漸漸有起色,順利拆線後,傷口形成薄膜逐漸愈合。另一方麵,兩隻灰鼠活潑好動,那天清晨為何死氣沉沉倒在玄關前,真是百思不解的謎。


    「它們當時想裝死讓我們領養吧。」田中醫生半開玩笑說。


    「是啊……這很難說。」太太正色地迴道。


    醫生認為兩個鼠籠放在一起容易造成緊張,就將灰鼠的籠子放在客廳角落,小白鼠的籠子則擱在診療室旁,就是稱為預備室的小房間裏。某天為了替貓做避孕手術,必須留住醫院一晚,隻好借用那間預備室。田中醫生將白鼠的籠子拿到客廳,試放在灰鼠的鼠籠旁邊。


    果不其然,三隻陷入瘋狂亢奮的狀態,彼此隔著鐵欄緊盯不放,吱吱、嘰嘰的叫喚不停。


    「我看還是不行,把小白移到廚房吧。」田中太太說著,拿起白鼠的鐵籠正想走向廚房,老鼠們的騷動更激烈了,兩隻灰鼠來迴猛竄,籠子喀答喀答搖得直響。


    「等等,別急。」醫生說,「你的籠子借我一下。」醫生抱迴白鼠的鐵籠,反將兩個籠子緊靠一起,騷動立刻停止。老鼠們一聲不響,默默隔著鐵欄探出鼻端,彼此專注嗅著對方的氣味。「沒想到這麽合得來,幹脆放在一起好了。」


    「最好別這樣。」太太反對說,「小白還沒完全複元,萬一被欺負怎麽辦?它還好小呢。」


    「我想……沒關係,你看。」田中太太湊近醫生,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大灰鼠正頻頻舔舐白鼠的臉。


    「真的呀。」


    「沒錯吧?就種類來說,這三隻都是玄鼠,屬於同一族群。它們的集體意識很強,群居比較安心。」


    田中醫生打開籠門,伸手想抓白鼠。起先白鼠東逃西竄,隔壁籠裏的大灰鼠高吱一聲,它立刻安靜,順從地任醫生抓取。醫生打開灰鼠的籠門,輕輕將白鼠放進去。


    三隻老鼠立刻緊緊靠一起,變得相當鎮靜。如果豎起耳朵,還會聽見吱吱吱、吱吱吱的微叫,彼此像在熱切交談。


    「唉呀,馬上變成好朋友。」太太高興地說道。


    翌日是周六,事先已告訴小學生們在中午診療結束時來醫院,圭一和新太在正午時分抵達。


    「哇,變得活潑多了。」小男孩們興奮歡唿。


    「嗯,傷口大概還會痛。」


    「怎麽會有這兩隻呢?」


    「它們也受到照料。這陣子,老鼠偏愛往我醫院跑。」


    「醫生,新太家說老鼠很不衛生,絕不能帶迴去,所以由我來飼養。」圭一開心地說。


    「沒辦法。」新太滿臉沮喪。「媽媽說鬆鼠或黃金鼠還可以,要養耗子就免談。可是黃金鼠還不是老鼠,醫生,您說對不對?」


    「是啊。黃金鼠或天竺鼠很可愛,可是普通老鼠,唉……,就是老鼠罷了。令堂一定這麽說,是嗎?」


    「天啊,可是這樣好奇怪。動物都很可愛呢。醫生,您不覺得嗎?可不可愛,都是人類決定的,這樣太過份了。」新太噘起嘴。


    「沒錯,我也這麽覺得。」醫生深深點頭,這時太太正好端果汁來說:


    「唉呀,是誰說要把灰老鼠丟到公園裏的?」


    「啊,那是因為……」醫生神色有點慌張,又問:「對了,你們覺得這兩隻灰鼠怎麽樣?」


    圭一望著三隻老鼠眾成一團,彼此將臉埋在對方身上,就說:


    「它們感情真好。」


    「是啊。圭一,你家能不能收養它們?我做過檢查,身上沒有寄生蟲。」


    「這個……,要問媽媽的意見。」


    「會生一窩喔。」新太說。


    「不用擔心,它們都是雄的。」醫生說道。


    「這隻小灰鼠有時會咳嗽,好像……」


    「嗯,我想它得了過敏。」


    「過敏?」


    「因為木原公園裏有一種叢生植物……,穗上開滿淡紫色小花,你有沒有看過?」


    「好像沒有……」


    「河畔特別多,分布很密集,叫作長刀香需,它的花穗形狀很像長刀,因而有此名稱。這種植物散發出強烈氣味,造成老鼠體內產生抗拒,咳嗽就是過敏反應的症狀吧。我曾讀過一篇研究,木原公園沒有老鼠棲息的原因,正是因為長刀香需所引起。小白剛來也曾唿吸困難,我以為是受傷所致,後來判斷應該是過敏。住在家裏與外界隔絕,一周後它就會病好,相信小灰鼠也很快恢複健康。」


    「這樣就更不該把它們放迴公園呀。天氣愈來愈冷,一定會凍死。」田中太太說。


    「我跟媽媽說說看。」圭一說道。


    男孩們喝完果汁迴家,夫妻倆再度凝視著大小三鼠。大灰鼠站起後腳,含著探詢眼神直視著田中醫生。


    「怎麽了?但願圭一家能收養你們。」醫生輕聲對它說,大老鼠迅速擦著臉。這時,太太發出小驚唿。


    「怎麽迴事?」


    「我遺失一隻耳環,針座鬆脫了。」


    9


    其實,田中醫生有個煩惱。由於母校有職缺,大學方麵聘請他返校任教。既然在此開業,求診病患愈來愈少,而他常自認為更適合執教或研究工作,索性歇業去當大學研究員也好。


    「這件事,你覺得如何?」他詢問妻子的意見,田中太太說:


    「我想你該自己作主。」她僅如此表示,沒有明確答覆。


    這天,醫生在午餐時重提此事。


    「我覺得自己不適合開業,還是該在研究室做更艱深的研究……」


    「可是,這樣好嗎?」太太微偏起頭,難得緊盯他的雙眼。「阿純或許會這麽認為……」她說道。每當太太想鄭重表達意見時,就會直唿醫生阿純。


    「嗯?」


    「阿純很喜歡動物吧?心底很希望救助受傷生病的動物,對不對?」


    「沒錯啊。」


    「它們恢複健康時,你總是真心流露出喜悅的表情。不管我感冒還是病好,你都沒當迴事呢。」


    「噯呀,提這些……」


    「不過,最後必須由你自己決定。」


    「我是說病患愈來愈少,上個月還虧損……」


    「這些都不要緊,我相信人有所謂的天職,一生從事所愛的誌業最幸福……。啊,不說這些,我那隻黑珍珠耳環,究竟掉到哪裏去呢?」


    「那對耳環是我當實習醫生時,努力儲蓄微薄薪水送給你的禮物吧?是滿高級的珍珠喔。」


    「賣什麽人情嘛。我明白,總會找得到……」


    客廳角落的方籠裏,老鼠們正專心聆聽這對夫妻的交談。


    過幾天,就在某日中午。


    「奇怪,麻雀又來了。」太太說道。兩隻麻雀停在客廳窗戶的外欄上,隔著玻璃朝室內窺望。


    「最近它們常來,好像是同樣那幾隻。怎麽不去庭院呢?穀米都放在飼料台上。」


    「它們好像很中意我們家呢。」醫生說著緩緩走向窗前,輕推開十公分寬度,麻雀立刻飛走。他保持不動姿勢,不久飛來一隻,另一隻也飛迴外欄上。醫生避免驚動小鳥,緩緩打開窗戶,麻雀們迫不及待想飛進屋,終究不敢貿然行動。


    「麻雀好像很關心小白它們。」田中太太說著,注視客廳角落棚架上的鼠籠,然後轉望窗外的麻雀。原來麻雀們朝三隻老鼠不斷拍翅,啾啾叫個不停。老鼠也一樣,三隻並排踮起後腳,臉孔緊貼鐵籠的縫隙,熱切注視著麻雀,還神情略帶興奮般吱吱直叫。


    「啊,還有一隻……」醫生說道。眼看更小的麻雀飛來,乖巧停在兩隻中間。


    「好像是親子呢。」太太說道。


    「這就不知道了,或許是吧。倒是我覺得有點冷,雖然讓麻雀失望,還是關上窗戶吧。」


    三隻麻雀在緊閉的窗外流連不去,醫生稍後重返窗前,已不見它們蹤影。


    「小白健康多了。」


    「嗯,我想過幾天就會痊愈。」


    「啊……,你看、你看!」太太興奮叫道。原來白鼠跑進籠裏的滾輪,開始旋轉玩起來。「啊,變得很活潑,太好了。」


    田中太太迴頭望著丈夫,醫生微微含笑不語,隻眯眼凝視著白鼠。骨轆轆、骨轆轆,活潑的老鼠不斷跑著滾輪。


    幾天後傳來好消息,圭一來電表示可以全部飼養。


    「爸媽起先都說養老鼠好奇怪,我說既然和同學救過老鼠,應該對這條生命負責到底。」


    「嗯,負責到底?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很會講道理嘛。」


    「是啊,爸爸也這麽說,他還刮目相看喔。」圭一自豪地說道。


    「不過,另外兩隻……」


    「小白鼠是很可愛,不過媽媽說,其他兩隻都是普通灰鼠,讓她很為難。但我堅持說三隻老鼠感情很好,不能分開,媽媽才終於答應。」


    「是嗎?那太好了。」


    「可是,媽媽擔心老鼠帶病菌。」


    「這點不用擔心,我有徹底作檢查。那麽,下周歡迎你隨時來帶它們迴去,我會詳細教你飼育的方法。」


    「好的,醫生,真謝謝您。」圭一說完掛上電話。


    田中醫生心想這就放心了,來到鐵籠邊,小灰鼠正起勁跑著滾輪。這籠子怎麽看都太老舊,滾輪不是新式塑膠輪,而是由細鐵絲製成,旋轉時發出嘎唧嘎唧聲,大概是有歪斜或螺絲鬆弛。醫生認為可能快故障了,必須告訴圭一最好重買新籠。


    「怎麽樣?轉啊轉的很好玩嗎?」醫生對小灰鼠說,「有好人家收養你們,圭一絕對會悉心照料,真幸運喔。」


    今天照常生意清淡,護士閑來無事,在診療室專心翻閱雜誌。醫生來到窗邊仰望天空,連日來寒雲陰沉密布,根據氣象報導,今年將是酷寒冷冬。醫生深深慶幸三隻老鼠能住在溫暖人家,不愁沒有糧食度過嚴冬。


    發現三隻老鼠失蹤時,是在隔天清晨。


    田中太太從二樓寢室步下客廳,赫然發現籠門敞開,裏麵的老鼠無影無蹤,隨後下來的醫生也當場愣住。


    「是你最後關籠子吧?難道沒有好好關緊?」


    「不,我真的有關緊!」太太認真起來,「洗過碗,替它們補充飼料後就關上門,還仔細將門栓插入栓孔,這點我記得很清楚。對呀對呀,這籠子很老舊,我還特地搖一下籠門,確認有沒有關緊。」


    「當時三隻都在裏麵?」


    「它們鑽進木層片堆裏。不過的確都在,絕對沒錯。」


    「怪哉,怎麽迴事?該不會野貓溜進來伸爪拉起門栓,硬打開門……」


    「貓哪會鑽進家裏?」


    「是啊,說得也對。」


    醫生仔細檢查籠子,整個滾輪橫倒,輪軸鬆脫導致輪子掉落,輪上還脫落三根鐵絲幅條,散落木層片堆中。


    「真想不透,到底發生什麽事呢?」鐵籠是在關門後,門上栓孔與籠子栓孔交疊成一直線,再用大頭針狀的細門栓由上往下插入,貫穿兩方栓孔後卡緊。這根門栓已被抽起,隨鏈子蕩然垂掛一邊。


    「該不會……」


    「什麽?」


    「不,這想法太荒謬了。如果說拆下輪上的鐵絲,插進門栓頂部的洞孔,再用力拔起細栓的話……」


    「可是誰會這麽做?」


    「我隻是假設而已,萬一老鼠在籠裏拿鐵絲……」醫生難為情地笑笑說,注視著太太。原以為她會說別開玩笑,沒想到她帶著嚴肅神情若有所思,輕輕點頭會意,隻說:


    「圭一會好失望。」


    「是啊,他那麽努力爭取來的。」醫生也神情黯然。


    兩人在鐵籠前偏頭納悶了許久。三隻老鼠還在家裏某個角落?還是從縫隙偷溜出醫院了?最後醫生說:


    「唉,隻能向圭一道歉了。先準備今天的就診工作吧。」醫生重新打起精神般低聲自語,匆匆走進診療室。忽然他又衝迴走廊上,唿喚太太:「喂,快來、快來。」


    「怎麽迴事?」


    「你來看一下。」醫生拚命忍住笑,浮現奇妙透頂的表情。太太走進診療室,朝醫生指的方向望去,隻見診療台的正中央,不偏不倚,就是正中央,放著她一直尋找的那隻黑珍珠耳環。


    「啊,你在這裏找到的……?」


    「不是、不是,先前這裏當然空無一物。至少昨天深夜來關燈時,還沒有放在診療台上,這點我絕對敢保證。」


    「那麽,夜裏會有誰……」


    「你認為呢?」


    「不曉得。」


    兩夫婦麵麵相覷。


    「阿純,你該不會跟我想法一樣?」太太輕聲詢問。


    「恐怕是的。」


    「天啊,不會吧?」


    「這很難說。」


    「唉呀,難道……,太神奇了。」


    「……大概算是謝禮吧。」


    田中太太和醫生同樣,像被嗬嗬搔癢、拚命忍住笑似的,浮現非常奇妙的表情。接著兩人哈哈笑開懷,田中醫生露出滿是好奇心、少年般爽朗的笑容。


    「這世間就是有無法解釋的現象。小裕,我決定辭退大學的聘請,今天打算致電請辭。我還是想當獸醫,一直做到老態龍鍾為止。不論生意清淡,或是每月辛苦籌經費,我都堅持下去。在這裏繼續為動物治療是我的職責,我想幫助受困和病弱的動物們,你願意協助我嗎?」


    田中太太隻彎起嘴角,報以深深的、溫暖的微笑。


    10


    其實當時,達達一家仍留在田中動物醫院裏。不,豈止如此,是在田中夫婦的腳畔附近屏息不動。當夫妻倆發現耳環,像傻住似的、像著魔似的,總之笑得開心極了。那時達達它們就在垃圾袋裏麵。


    該如何逃到外麵?


    「說不定窗戶或門有留縫隙。」達達說,「阿藍家就是這樣,半夜我們總是溜出去到附近散步。要是有縫隙就方便逃走。」


    「那是養貓人家才這麽做。」鼠爸說,「主人特別為阿藍留下出入口,可是這間醫院就不見得如此。何況我們沒空在屋裏尋找,人們現在起床開始活動……。對了,你們看看這個。」


    鼠爸指的正是昨夜診療結束後,護士在前晚整理好的一袋垃圾。用過的注射針筒,或有感染之虞的沾血紗布等「醫療垃圾」,當然需要另行謹慣處理,交由業者丟棄。此外的一般垃圾,則紮緊袋口放置在診療室角落。


    「清晨時,人們會從家裏把這種袋子提出去放在路邊。」


    「嗯,路上到處都看得到。」


    「賭賭看這袋垃圾吧。」鼠爸毅然說,「我們鑽進袋裏,希望能隨袋子搬出去。爸爸來挖不起眼的小洞,等一下……」鼠爸擠進垃圾袋和牆壁間的縫隙,起勁朝袋子咬破一個小洞,稍微撕開洞口。


    「洞太大容易露出破綻。好,奇奇,你先進去……,乖乖別動喔。……然後,達達……」鼠爸跟著扭鑽進去。這時,田中醫生走進了診療室。


    喂,快來、快來,醫生唿喚太太時,三隻老鼠正躲在垃圾袋裏的麵紙和紙屑中,屏息聆聽兩人的交談。兩夫婦哈哈笑成一團,但老鼠們可沒有閑情分享歡樂。好了,接下來能不能隨垃圾袋到戶外?能順利脫身成功嗎?鼠爸當然無從判斷,其實這天早上,剛巧沒有收垃圾。


    事情迴溯到昨日下午。


    達達走進滾輪,不停轉著跑,田中醫生湊近鐵籠問道:「怎麽樣?很好玩嗎?」又對它說,「有好人家收養你們,圭一絕對會悉心照料……」


    醫生離去後,三隻老鼠麵麵相覷。


    「誰是gui yi?」奇奇問道。


    「就是撿到你帶來醫院的男孩嘛。對了,他不是來探望你好幾次?」鼠爸答道。


    「那麽,以後我們就住他家囉?會是什麽樣的家庭啊。」


    「我們要住圭一家?去住多久?」達達厲聲問道。鼠爸露出為難的神情,一語不發。


    「唔……,住太久會煩喔。」奇奇悠哉地說,「籠子住得好膩,我想跟小鼴鼠們玩,想見鼴鼠媽媽。」


    「爸爸,我們要住多久?」生氣的達達瞪著鼠爸。


    「我想……,一直、大概永遠吧……」鼠爸慢吞吞迴道。


    「永遠就是……一直住到死、住一輩子?」


    「對,應該是的。」


    「我討厭這樣,會完蛋的。」達達愈說愈激動。


    「可是……」鼠爸說。


    「這樣太、太過份……」


    「嗯,爸爸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換個角度想,我們來醫院幾天了?大概有十天吧。住在這麽溫馨的人家中,每天有美食填飽肚子,隻要清閑度日就行了。好好待在籠裏,不必擔心鳥或黃鼠狼來襲擊。」


    「可、可是……」


    「你先別急,還記得前幾天醫生提到的事嗎?那座公園裏好像生長一種對老鼠有害的植物,你和奇奇感冒總是不好,應該就是那植物造成的。其實來醫院這幾天,你們的咳嗽和倦怠不是都好了?我的喉嚨也變得很舒服。這十天裏,我們全都養胖許多。」


    達達氣衝衝問道:


    「那麽爸爸的意思,是想住在這種四方鐵籠裏,轉著滾輪過一輩子?這就是您說的幸福?」


    「是否幸福……,還是未知數。至少在野生老鼠中,一定有很多同伴羨慕我們的境遇。」


    「我喜歡玩滾輪喔。」奇奇說著,走進輪子裏跑起來。「哥哥自己還不是說滾輪好好玩,每天轉啊轉的跑好久。」


    「是沒錯啦……」達達表情有些尷尬,不禁想發笑,語氣變得鎮定許多。「爸爸,不管其他老鼠感受如何,您認為呢?」


    「怎麽說才好……。達達,當時我們為了潛入醫院——嚐試裝病的方法——不惜拿性命作賭注。為了與奇奇相見,那是最快捷的方式。麻雀夫婦說過醫院的人很親切,因此孤注一擲。幸好計劃進行順利,我們不但重眾,奇奇的傷勢也快痊愈了。這時才發覺我們被關在這個方形牢籠中,下星期將交給別家收養。當時全副精神投注在尋找奇奇,沒有空去思考找到它後,該如何重迴河邊。」


    「那就現在來想辦法嘛。」


    「這幾天爸爸當然有想,可是這種鐵欄堅硬無比,稍微試一下,鼠牙根本拿它沒轍。」


    「怎麽辦……?」


    「隻能靜待時機,最近一定有機會……」


    達達嘖了一聲臭起臉,不再應聲就鑽進木屑片裏。嘖、嘖,借口一大堆,都講明了有溫馨家庭喂養才能填飽肚子,在爸爸心底,一定想永遠賴在這裏。絕不會錯,沒骨氣、膽小鬼,明明說好要住河邊,都一言為定了。


    夜晚來臨,達達還在嘖、嘖,心裏嘖個沒停,放進新飼料時,它索性賭氣鑽進木層片堆,根本懶得露臉。鼠爸很了解它的心情,沒說什麽隨便它去了。


    不覺進入夢鄉,等達達清醒時將近黎明,鼠爸和奇奇靠在一起熟睡。哼,算了,達達暗想,反正都不僅我的心。它忍不住走進滾輪,無意識想撫平情緒似的跑起來。


    跑啊跑,達達發覺自己無緣無故玩起這東西,不禁火冒三丈。在同樣地點,骨轆轆、骨轆轆,永遠永遠,不管怎麽跑,連一公分也跨不出去。難道就這樣原地轉到死,耗完一輩子?曉晨的光迅速染亮水麵,在河畔讓胸腔吸滿沁涼空氣,那一刻,體內盈滿了幸福感。追著奇奇跑、奇奇追著來,盡情奔馳草叢間的興奮。夕暉浴上背脊,迴到爸爸等待的家,那無法忘懷的溫情,舒愜的疲勞。此情此景,將永遠不能迴味了。教我一生都得轉這玩意?可惡,我才不要!


    達達自暴自棄起來,愈跑愈快,滾輪喀答喀答橫轉著搖晃。可惡!豬頭!邊氣邊狂跑,再跑、再跑,偏跨不出去。煩死了,討厭鬼。內心呐喊的瞬間,隻顧跑的達達後腿朝輪子用力蹬去,胡亂往前一跳。


    刹那間,不知怎麽迴事。啪唧一聲,什麽東西鬆脫了。達達被拋向前方,撞上鐵欄反彈迴來,在木層片上連翻帶滾幾下。擔心的鼠爸和奇奇湊近它,鼠爸問道:


    「喂,還好嗎?」


    「我沒事……」達達緩慢爬起來。


    它們迴頭一看,發現整座滾輪橫倒,輪子脫離輪軸滾在一邊。


    「啊,是我弄壞的……。醫生夫婦看了,會不會生氣呢?」


    11


    鼠爸走近輪子開始仔細檢查,不久一副顯得格外興奮的語氣,轉身對傻住的達達說:


    「喂,來看一下。」


    「對不起,我絕不是故意的……」


    「不,沒什麽,你幫了大忙。」鼠爸從木屑片堆上拾起五、六公分長的鐵絲,高高舉到頭頂。「這個!就靠這個。」


    「咦,那是什麽?」


    「就是滾輪的配件,剛才受到撞擊掉落。太棒了,達達,幹得好!」


    「我做了……什麽?」


    「爸爸一直想,有鐵絲就辦得到,太好了、太幸運了!」鼠爸樂得差點沒手舞足蹈,達達兄弟不明白它為何狂喜。「我不是說過,最近一定有機會嗎?沒想到時來運轉。」


    「用這根鐵絲能做什麽?」


    「反正你們看著好了。」


    鼠爸握著鐵絲來到籠門旁,一端高舉到頭頂,另一端伸出鐵欄外,開始忙碌起來。


    「呣……,好難……,難是難……,不過……」它嘀咕嘀咕不斷努力。「好,插進去……,終於插好了……。可是,這……」


    仔細觀察中,兩兄弟總算明白爸爸在忙什麽。


    鎖住籠門的門栓頂部有一個洞孔,孔上拴的鏈子與鐵籠相連。鼠爸將鐵絲插進門栓頂上的洞孔,想借此抽動門栓將它拔出來。


    「傷腦筋,還是不行……」鼠爸努力挺直背脊,勉強伸手構到門栓頂端,費一番勁將鐵絲平插入洞孔,但身高不夠,無法從上麵抽起門栓。


    「唉唉,沒力了,手腳好麻……」鼠爸累得癱坐下來。


    短暫休息後,它立刻起身重新嚐試,達達和奇奇瞧得捏把冷汗。


    「沒想到機會這麽早來。」鼠爸說,「我想這是千載難逢,錯過就不知何時再有良機。就算下次有希望,那時已是隆冬,寒冷季節迴河邊隻會凍死。」它像是告訴自己,「必須把握目前,就趁現在,非打開籠門不可。趁人們早上發現以前,愈快愈好。」


    鼠爸將鐵絲舉到頭頂上,伸直背脊再度嚐試拔開,仍然沒有成功。


    「果然不行……」鼠爸抿緊唇,失望地正想考慮放棄,達達忽然說:


    「爸爸,您先別動。」剛說完,它縱身跳上鼠爸的肩頭。鼠爸踉蹌一下勉強站穩,努力避免搖擺。鐵絲一端插進門栓洞孔,鼠爸高舉雙臂支撐著鐵絲中央,另一端由達達抓住使勁往下拽。這是運用杠杆原理,將插進洞孔的鐵絲那端抬高,再往下壓低,借著力道一點一點拔動門栓。


    「好,行了……,還差一點……」鼠爸打直腰杆高舉鐵絲、肩上騎著達達,筋骨實在不堪負荷,渾身顫抖不停。兩隻胳臂完全麻木,真的……再也……舉不動了。它瞥向門栓,大約拔起一半左右。才一半啊……,鼠爸伏下眼,緊緊闔上雙目。腳下開始抽筋,身體劇烈地左右搖晃。


    「達達,怎麽樣……?還沒好嗎……?」


    「嗯……,好像就是……拔不出來……」聽見達達說道。還是不行啊,鼠爸心想。就在快支持不住時,達達低喃:


    「好吧,不然這樣……」隻聽見達達嘿的一喊,鼠爸忽然感覺肩膀變輕,這時鐵絲被猛力往下一拽,從它手上彈落。原來達達抓住鐵絲一端,直接從爸爸肩膀一躍而下。


    鼠爸搖晃著倒下,達達滾到一旁,父子倆連忙抬頭望著那根門栓。好了,結果如何呢?


    被拔起的門栓隨鏈子垂掛著緩緩搖蕩,籠門開啟一條細縫。


    「萬歲,太棒了!」鼠爸想喝采,口中卻透著氣喘籲籲,達達和奇奇歡唿著擁抱在一起。喘息恢複平靜後,鼠爸站起來,


    「走吧。」它說,「快天明了,我們必須趁醫生他們睡醒前設法離開醫院。」


    一推籠門,唧嘎應聲而開,鼠爸、奇奇、達達依序走出籠外。


    鐵籠放在棚架上,手腳搭著沿途的隔板減緩下滑速度,鼠爸快速滑下地麵站穩,奇奇、達達跟著滑下來。


    「奇奇,傷還痛嗎?」達達關心問道。


    「不要緊,就快好囉。」奇奇堅強地應道,挺起胸脯。


    客廳窗戶關得密不透風,顯然無法出去,所幸通往後側的拉門沒有關緊,留一點縫隙,三隻老鼠穿越來到走廊。它們對田中家的內部格局當然一無所知。正前方的門扇關閉,左側是通往二樓的樓梯,便朝右側前進。客廳旁門戶緊閉,走廊盡頭的拉門略露一點細縫,鼠爸毫不遲疑地溜進去。


    這裏是診療室,它們對這個房間依稀有印象。


    「醫生就是在這裏幫我療傷。」奇奇說道。


    「我們剛開始也來此,這一定是治療用的房間。」鼠爸說。


    那麽,能從這裏脫身嗎?旁邊的毛玻璃門扇是關閉狀態,門下沒有縫隙。那窗戶呢?鼠爸從座椅跳上桌台,躍到鋁門窗的窗緣,來迴仔細觀察後還是找不到空隙。


    「達達、奇奇,找找看是否有縫隙或小洞,無論多小都無所謂。」


    「這個盥洗台……」傳來達達的聲音。迴頭一看,確實有座盥洗台,兩兄弟跨坐在邊緣朝裏麵窺看。鼠爸爬下地麵,重新沿旁邊的棚架往上爬,縱身躍上盥洗台。


    鼠爸拿起裝在排水孔上收集垃圾的金屬濾網,朝排水管裏張望。能不能像葛倫住的圖書館一般,穿越下水管到外麵去?


    「這個管口太小不行,連奇奇也無法通過。」鼠爸說完來不及阻止,奇奇一頭鑽了進去。


    「不行,別亂來。」鼠爸慌忙按住它的背脊。「我說別硬闖,喂,萬一卡住怎麽辦……?」不出所料,奇奇上半身鑽進去,倒栽蔥卡在排水管裏,後腳掙紮著亂擺亂踢。


    「啊,……不行,……鑽不下去……」奇奇的喊聲模糊傳來,鼠爸和達達急忙拉住它,費好大力氣拖出來。奇奇雙腳一伸,唿的深籲了口氣,捧著一個閃亮東西。


    「奇奇,那是什麽?」


    「不知道,就卡在水管轉彎的地方。」


    那個小物體,是在銀色金屬上鑲嵌一顆散發黑光澤的圓珠。


    「啊,這一定是……」鼠爸和達達同時想起來,奇奇手中的東西,與當時田中太太曾說遺失其中一隻、高舉另一隻給醫生看的黑珍珠耳環非常相似。


    「原來掉下水管沒被衝走,能找到它,田中太太一定很開心。」達達說道。


    「就放在顯眼的地方吧。奇奇,把耳環給我。」鼠爸從奇奇手中接過耳環,銜住跳下盥洗台,爬上另一張座椅,跳上房間中央的診療台,將耳環輕放在正中央。假如沒有田中醫生治療,奇奇勢必小命難保。更何況田中太太在這十天裏,讓達達一家充分享用鮮美的食物,讓它們在安全地點休養,在這趟充滿艱辛的旅程中,善意化解了它們身心內沉澱的強烈疲憊,至少該聊表感謝之意。


    鼠爸躍下診療台,兩兄弟已在此等候。


    在診療室四處行動中時光飛逝,早晨終於來臨。最後鼠爸急中生智,就是想出躲在垃圾袋裏借人手提到外麵的奇計,必須先暫時找到藏匿處才行。剛才二樓不斷有動靜,看來醫生夫婦已經起床。


    三隻老鼠鑽入垃圾袋,隨後田中醫生走進診療室,接下來就是與太太進行那段交談。


    「他們發現耳環了。」奇奇說。


    「噓,別出聲。」鼠爸提醒。


    兩人稍後離開,不久田中太太返迴來,隨手拿起藏著老鼠的垃圾袋走向別處,她沒有發現鼠爸咬的破洞。


    光線穿過半透明塑膠袋,霎時明亮起來。終於到外麵了?不料垃圾袋被用力一拋,袋上有東西立刻覆蓋來,陷入一片漆黑,田中太太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怎麽迴事?」鼠爸低聲輕喃。


    其實今晨不收垃圾,田中太太將整袋放入廚房側門外的垃圾桶中,順便蓋起蓋子。


    老鼠們想從破洞鑽出去,馬上被塑膠桶壁擋住,它們掙紮著出來,爬到垃圾袋外麵。事到如今它們還算幸運,否則到收集垃圾日為止,將整整兩天被困在垃圾桶裏。幸好田中太太當時很匆忙(瓦斯爐上的水壺快滾了),隨手拋下垃圾袋,沒蓋緊桶子就趕快迴廚房。


    塑膠桶裏堆積許多袋垃圾,袋子小山似的隆起,蓋子直接往袋上一放,桶蓋之間便露出細縫,剛好可以爬出來!


    「好,出去吧,跟爸爸走。」鼠爸輕躍下地麵,奇奇、達達陸續下來。


    風兒吹拂來,是闊別已久的外界清風。三隻老鼠渾身一顫,不是起於寒意,而是興奮、緊張,難以言喻的喜悅。它們奮勇地踏上前程。


    12


    奔向河,奔向水,奔向川之光。


    又展開旅程,重新開始。三隻老鼠心情很開朗,在某種意味上,田中動物醫院的日子好比生活在樂園,匆匆即逝。奇奇完全康複,鼠爸和達達成天好吃好睡,今後想繼續過這種生活,也並非沒有機會。但是,「我討厭這樣,會完蛋的」,達達這番話,道出全家心靈最深處的感受。無論多安樂、多舒適,在四方籠裏轉滾輪的生活,感覺就是討厭、就會完蛋,活著並非為了如此。


    所謂活著,比如說奔跑。深夜,三隻老鼠跑在水銀燈四射的黑暗中。所謂跑,不單是四肢律動,而是讓身體、臉孔沐在風中。腳底板緊踩地麵、踢踏地麵,往前、直往前。嗅著樹香草芳,渾身感受氣息轉變。深夜的木原公園清寂無聲,風穿過梢間,叢葉奏起沙沙鳴響。


    從動物醫院脫身時,剛巧遇到晨間通勤上學的時段,大量人影通往公園,達達它們一路心驚膽戰,保持高度警戒心,邊跑邊找地方掩護,終於抵達公園入口。爬下短石階跑進去,發現穿越公園到車站的人潮絡繹不絕。鼠爸評估之後,認為繼續行動恐怕有危險,而且達達發現最底下的石階後方角落裏有個小空隙,於是白天一直潛伏在此。待天黑後,三隻老鼠朝河畔出發,趁著夜色盡快趕路。


    「爸爸,找得到路嗎?我們跑多遠了?」休息時,達達問道。


    「讓我想想……」鼠爸偏起頭思考。「那天到醫院也是晚上,因為有麻雀夫婦帶路,隻要跟著走就行了。當時無暇去想該如何認路迴來,不過爸爸大概知道方向,反正先到河邊就能推測地點。我們的目標是河邊,可從河的氣息得到線索。達達,你的感覺呢?」鼠爸仰起頭抽動鼻端,嗅了嗅空氣。


    達達也抽動鼻端。的確,目前它們前進的方向,有某種氣息仿佛難忘的唿喚,乘風破浪而來。


    「有水的氣味……」


    「對,聞到河水的味道吧?還有聲音……」


    達達閉起眼聆聽,林間的喧喧葉語、群草擺舞……。起初隻是如此,凝神細聽一陣,有一縷眷戀難忘的聲響,融入群聲,穿透其間,輕微而確切飄傳過來。


    「是水聲……潺潺的流聲!」


    「沒錯。」鼠爸心滿意足地說,「剛才爸爸就聽見了,這裏距河岸不遠。天快亮了,在公園中央待一整天,相信你們也吃不清吧?何況公園裏危機四伏。我們再加把勁,趁今夜設法迴到鼴鼠媽媽的家。」


    「嗯,好啊,一定很快就到了。唉,好想早點看到河喔。」


    「奇奇怎麽樣?跑得動嗎?」


    「當然囉。不過……」奇奇也模仿窣窣動著鼻端。「你們有沒有聞到一點臭臭的?」


    「是啊,的確有呢。」鼠爸起身,旋轉了一圈。「有一股刺鼻的怪味……」


    附近的樹根旁生長一叢叢植物,開著密麻如長穗的淡紫小花。


    「就是那種花。奇奇、達達,你們不能靠近它。還記得醫生提過嗎?公園裏有許多對老鼠有害的植物,或許就是指那東西,你們會咳嗽和疲倦,一定是它引起的。」鼠爸打個大哈啾。「不能留在這裏,好,我們走吧。」


    鼠爸點跳兩三下,正準備開跑,達達卻站在原地沒動。鼠爸停下轉過頭,納悶問道:


    「怎麽了,達達?」


    「爸爸……,那一帶有紫花穗……,這附近也有……。啊,還有那裏……」


    仔細觀察之下,正如田中醫生所說,公園隨處可見到名叫長刀香需的叢生植物。三隻老鼠感到渾身發毛,僵立在原地。


    天已明,潺流愈加響亮,達達一家決定闖越公園,在朝陽下前進,幸而公園幾乎沒有通勤上學的人影。而巨大的肉食類猛禽,曾讓達達全家飽受驚恐,因此它們輪流對高空保持警戒。前進速度雖慢,但是曆盡滄桑總算帶奇奇迴到公園,萬一再有不測,就前功盡棄了。


    穿過高大樹林,出現一列鐵柵欄。從欄縫窺看,斜坡下方已是河畔。


    「太棒了!」奇奇叫道。


    「那座橋……」鼠爸謹慣地左右張望,指向右側五十公尺外的木橋說,「我還記得那個標的物,鼴鼠太太家大概在那附近。好,走吧。」


    來到木橋旁謹慣地觀察,確認沒有人影,它們迅速過橋到對岸。經過飲料自動販賣機的前麵,直走下河灘。是流水草木的景觀……,終於迴到懷念的地方。


    「哇啊,哥哥迴來了!」


    奇奇被小鼴鼠們扛著走進洞裏,鼴鼠媽媽忽然飛奔出來,一張臉被淚漬糊得濕答答。


    「唉喲、唉喲,小奇……」它再說不下去,將奇奇擁在懷裏好緊好緊。到頭來,奇奇隻好掙脫它說:


    「啊,好悶喔,快沒氣了。」鼴鼠媽媽接著緊緊抱住鼠爸和達達,讓它們差點沒窒息。


    「了不起!居然從dong wu yi yuàn奪迴小奇。你們是怎麽進攻的?敵人有幾隻?消滅幾隻?」它連珠炮似的提問,鼠爸有點嚇退說:


    「不,稍後再慢慢說明,我們趕了一晚上的路,累得快虛脫……。尤其是奇奇,身體還不勝負荷。」鼠爸像是自言自語,又呻吟般低喃,「倒是這片河岸,真的到處開滿紫花穗啊。」


    奇奇和鼴鼠一家鬧哄哄的好不開心,隻有達達聽見鼠爸的呻吟。喧鬧告一段落,大家返迴窩裏休息,達達仍仔細思索鼠爸那句話。夜深後,達達平靜地問道:


    「爸爸,我們不能留在這裏,是不是?」鼠爸一瞬愕然盯著它,立刻帶著隻好死心的語氣,靜靜地說:


    「是啊,必須離開。」它說,「隻要有那種植物茂密生長……,相信我們遲早會生病。」


    「怎麽辦呢?」


    鼠爸不置可否地搖搖頭,默然不語。


    13


    翌日清晨,麻雀夫婦來訪。它們聲稱是到田中動物醫院的庭院吃飼料,順便探望達達全家。從窗外觀察客廳時,發現籠子空蕩蕩,不禁嚇一大跳,猜想該不是迴到公園,就一口氣飛來。大家為重聚而歡喜後,鼠爸再度道謝,又問:


    「有件事想請教你們,這條河的上遊是什麽樣子?」


    「河到公園外就不見了。」母雀說道。


    「不見?」


    「就是潛到地下。前麵是街道,有大樓、有車站,是非常熱鬧的大街。」


    「河應該會延伸才對。」


    「沒錯,從車站另一頭流出地麵,不斷、不斷地延伸。至於流向哪裏,我並不清楚。」


    「我想知道一件事情。這一帶還有那一帶都有開滿小紫花穗的植物,你們看見了嗎?那種植物到處在這片河岸叢生呢。」鼠爸簡潔轉述田中醫生提過的事,說明植物會導致老鼠生病,然後問道:「它會沿河邊生長嗎?還是隻限於這座公園而已?」


    麻雀夫婦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對達達一家來說,這是非同小可的問題。


    「請等一等,我們去看看,馬上就知道情形。」它們說完迅速飛走。


    兩小時後,麻雀們帶著一臉同情迴到原處。


    「我說啊。」母雀表示,「這是攸關你們生死的問題,因此費點時間詳細勘查。那種植物隻生長在木原公園,尤其聚集在公園裏的河邊,一片花海喔。不過,上下遊都沒有看見。鼴鼠家族和麻雀不受影響,偏偏隻對你們鼠類有害,太不可思議了。這裏綠意盎然,又適合居住,真可惜啊。」


    「隻要到車站另一頭的上遊,就沒有那種植物?」鼠爸慣重地確認。


    「是的。」


    「那是什麽樣的地方?」


    「該怎麽說呢……,車站那一頭就是河川,沿岸有細長的公園,對麵是一般住宅區……」


    「好,我明白。非常謝謝你們專程去勘查,我們這就出發。」


    「去那種地方,開什麽玩笑。」兩隻麻雀大吃一驚,「那是車站另一頭喔。一路上是人潮混雜的鬧街、公車停靠站、電車鐵軌、車站大樓……,太誇張了,免談、免談。你們這種小動物,想要穿越車站那頭,根本是作夢。會被車碾死,會給人踩扁,絕對不可以。」


    「我們別無選擇。」鼠爸平靜地說道。


    「可是……」


    「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我們是河畔老鼠,必須臨水而居。從開始旅行我們就下定決心,好不容易來此,地點不合適也隻能繼續向前。達達、奇奇,對不對?」小老鼠們毫不猶豫的點點頭。


    「不過,夢想很難實現呢。」公雀說,「你們想趁晚上穿過車站?就算是夜裏,還是人來人往。」


    「總有方法解決。」鼠爸語氣輕快地說,「過去我們都能克服重重困難,或許關鍵問題,在於……」鼠爸有所顧慮般欲言又止。全部視線投在它臉上,屏息等待下一句。


    「鼴鼠太太是否願意讓我們走。」說完,鼠爸咧嘴一笑。大家噗嗤笑起來,讓悲壯而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不少。


    不出所料,鼴鼠媽媽聽完說明,立刻鬧得天翻地覆。小奇都奇跡生還了,以後大家開心相眾,度過好個溫暖的冬,這些全商量好了,怎麽,你們居然想走鬧街、闖車站,到好遠好遠的地方(什麽nào jiē、chē zhàn的,人家不懂啦)。唉喲,誰敢相信哪,絕不讓你們去冒險。


    可是留在這裏,我們和奇奇都會生病,鼠爸提出意見,鼴鼠媽媽卻說管它大小病,隻要有我驅驅邪、念念咒,消除病魔就安囉、有備無患就行囉。講些不著邊際的話,到頭來甚至豁出去說,我們全家同行,我要帶莫啦、莫哩、莫嚕、莫咧、莫囉,跟你們去住新天地,讓你們見識一下,鼴鼠族的毅力不是蓋的。它態度相當認真,堅持到底,絕不肯妥協半步。跟著來,隻會礙手礙腳嘛。這句話,鼠爸差點衝口而出,總算硬生生吞迴去。繼續耐心開導它,想帶五個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旅行,這種計劃的實現機率有多渺茫。


    鼠爸費了半日時間,汗如雨下般苦苦說服它,總算奏了效,鼴鼠媽媽打消念頭。我們必須趁冬季來臨前找到新家,非要盡快出發不可,請開心為我們送行吧。鼠爸這番話,終於讓鼴鼠媽媽理性接納了。


    當晚,達達一家在離情依依中,分別與小鼴鼠們相擁後,就出發了。


    「遇到什麽困難,記得隨時迴來喔。」鼴鼠媽媽靜靜落著淚說,「這裏是你們的家,我會每天打掃,好讓你們隨時方便迴來住。」


    奇奇抽泣起來,臉埋在鼴鼠媽媽的腹上好久好久。五兄弟中最小那隻也是最崇拜奇奇的莫囉,緊挨在它腳邊鬧著說:


    「哥哥,別走啊!」平日奇奇必須關照動作緩慢的莫囉,對身體瘦弱的它特別愛護,就像親弟弟一般。奇奇愛逞強當孩子王,其實難脫麽兒的撒嬌習性,或許如此,潛意識才與莫囉產生共鳴。莫囉跑不快,反應比較遲鈍,常被其他兄長取笑,因此很容易感到氣餒。但是它非常喜歡挖洞,總是樂此不疲,在為達達一家拓寬居住空間時,它也熱心幫忙。「好厲害,是挖洞天才喔!」奇奇有機會就不忘稱讚它,讓莫囉喚起自信,逐漸能跟兄長們一起堂堂行動。


    奇奇離開鼴鼠媽媽,蹲下來摸摸莫囉的頭說:


    「保重喔,莫囉。」


    「哥哥……」


    「下次有機會,再一起玩足球吧。」


    「……」


    「要鍛鏈身體,成為優秀的挖洞好手喔。」


    「……」


    該出發了,鼠爸催促說。奇奇大歎一口氣,低頭搶先衝出洞外。目送它背影的小鼴鼠們一齊喊:「再會,保重喔!」莫囉的啜泣更響亮了。


    鼠爸和達達再次迴首與大家點頭致意,返身便朝奇奇追去。河水在暗底浮閃白輝,漆黑寂靜的森林上空,繁華街的路燈暈映著朦朧的光。


    14


    三隻老鼠來到隧道前。


    河水從漆黑的洞口轟隆轟隆流出來。鼠爸聽麻雀敘述有部分河段潛入地下時,其實多少期待能穿越這段地下河道,直接抵達車站那一頭。然而窺探之下,它立刻打消念頭。比起從圖書館辛苦通過的狹窄下水道,這條隧道顯然規模更為可觀。當時水位在短時間內暴漲,結果鼠爸和奇奇遭大水衝走,眼看目前的水量和流勢,若再落入卷濤中必死無疑。隧道兩側有類似堤岸的狹窄邊緣,沿著走太過危險,不說別的,光是在這條隧道前進,就必須與水流逆向而行。


    三隻老鼠跑到河堤步道上,這是從舊巢穴附近一路延伸,越過幾座橋,沿河通往此地的散步道。然而步道到此為止,這是木原公園的出口,無路前進。接下來必須橫越繁華街和車站到另一頭,在那裏方能與河重逢。


    眼前就是馬路,必須先穿越。天色尚未明,汽車和貨車過往不絕,傳來嗡隆嗡隆的地鳴。天亮後,車流量應該會增加吧。


    「白天不能行動。」鼠爸說,「今夜到此為止。一路跑來,你們有點累吧?先等到晚上,淩晨車輛一定最少,到時店家打烊,行人也會減少。好,我們再到河堤下麵去。」


    三隻老鼠走下坡道,重返隧道附近,找到樹下窟窿安頓下來。休息片刻便到公園長椅和垃圾桶附近覓食,奇奇已能獨當一麵,靠自己努力尋找食物。


    早晨到來,悠閑度過時光。以前天色轉暗就立即出發,這次日落後,鼠爸頻頻外出偵察,總是搖著頭返迴。車影人影依然充斥整條街。


    深夜終於來臨。


    它們靜候在人行道上,估計穿越馬路的時機,這個時段,幾乎不見車輛通行。


    「好,走吧。」鼠爸唿喚一聲,率先跑向馬路,來到路中央。一台摩托車突然從十字路口轉角出現,迅速衝過來。鼠爸遲疑一下,判斷可以避開,全速奔向對麵的人行道。迴頭一看,發現奇奇傻在馬路中央進退不得,直盯著摩托車朝自己唿嘯衝來。慌張的達達在旁提醒它,奇奇渾身發僵,偏偏呆住不動。鼠爸正急得團團轉,望見對麵車道有一輛汽車駛來,嚇得差點停止唿吸。


    摩托車通過後,奇奇才恢複神智。


    「好,快跑!」鼠爸唿喊。不知兩兄弟是否聽見,隻見它們跑過來,好不容易躍上爸爸等候的人行道。


    「啊,好可怕……」奇奇籲了口氣想解釋,鼠爸打斷它,大喊一聲:


    「快跑!」鼠爸帶頭往前衝,兩兄弟遲疑一下,趕緊追上去。行人從四麵八方走來,它們竄進樓房的陰影下,暫時鬆一口氣。


    「剛才對不起,那聲音好震撼,我都嚇傻了。」


    「反正沒事就好。不管走多遠,先前進再說,設法盡量趁今夜穿過這條街。」


    它們一路沿著陰影在人行道上前進。深夜,此處的行人遠比石見街道更多,或許等到淩晨就全無人影,但等那時出發又將天明。鼠爸心中盤算,多少冒點風險盡量趕路,最好能徹夜穿越繁華街。


    朝這個方向大致不會錯,總之是溯河而上。這點與往常一致,不同則在於河流由此潛入地下。即使流向地下,河依然是河。腳下有懷念的河水淌流,指引它們勇往直前。這想法,給予達達一家莫大的勇氣。


    「那裏有一棟高樓,應該就是車站。」鼠爸說道。


    一座霓虹豎立型看板,收放在打烊餐廳旁的小巷裏,老鼠們就躲在看板後方。這座看板上生動畫著白兔舉起前足的圖案,原來這間餐廳就取名為「拉比亭」,達達它們當然不了解。鼠爸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指向遠方的電車站大樓,達達和奇奇從看板旁探頭窺望,注視遠燈照亮的建築物。


    「我們要去那一頭吧?」


    「對,沒錯。麻雀夫婦說過繞右側直走,就可看見穿越車站到對麵的馬路。好,該走了……」鼠爸正準備動身,忽然嚇一大跳,驚慌退迴來。「等一下,又有人群衝來……」


    其實那是搭末班電車下車的乘客,有些人歸心似箭,匆匆穿過木原公園前往對麵的住宅區,有些人走到車站廣場的停靠站旁,排隊等候公車。


    「這樣不行,根本沒辦法穿過人群。我們再等一會吧。」


    它們靜靜躲在看板下方,這段期間,好幾輛公車來去匆匆,廣場變得空曠而寂靜,行人愈漸稀少。


    「好……,達達、奇奇,接下來要碰運氣了。可能找不到藏身處,沒有空注意周遭狀況,因為停下來茫然張望反而更危險。爸爸打算直接到目的地,你們要隨時緊跟著跑。也許突然停下來,也許臨時改變方向,但千萬不能走失喔。要記住,這次分散的話,永遠沒機會團聚了。」


    兩兄弟神情緊張,點了點頭。


    鼠爸迅速衝出去,兩兄弟尾隨在後。首先來到人行道盡頭,橫越一條小路,跳上對麵的人行道。迎麵走來一對情侶,鼠爸見狀立刻閃往路旁,從人行道路磚一躍而下,隱身在人行道和車道之間的落差地帶,繼續沿路往前跑。卻聽見背後飄來討論:「咦,剛才有……」、「什麽?」、「剛剛好像看見幾隻老鼠……」、「眼花啦,馬路上哪有老鼠。」、「可是,我真的看到……」。


    沿著路磚繼續跑,來到車站大樓前麵。附近的燈光炫亮耀目,過往路人相當多。路邊有團體在演奏樂器唱歌,開始圍起人牆。鼠爸當機立斷,決定先穿越車站廣場中央。末班公車駛離後,附近空蕩不見行人。


    穿過廣場中央真是很恐怖。老鼠這種動物,唯有靜靜伏在洞穴或狹縫裏才感到最安心,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不會自尋死路跑向沒有掩護的空曠地。不過此時非比尋常,必須鼓起絕大的勇氣。


    喝!鼠爸為自己打氣一聲,變更行進方向,朝廣場中央直奔而去。兩兄弟在後麵不敢掉以輕心,緊盯爸爸的一舉一動。街燈照得燦爛明煌,三隻老鼠完全暴露燈光下,所幸附近杳無人煙,因此得以加快速度。鼠爸想起離開公園時的馬路驚魂記,邊跑邊轉頭,喘籲籲地喊著:「別停下來,奇奇……」。不待迴答,鼠爸繼續往前跑,一口氣從計程車前方衝過去。


    由於專注駛來的計程車,無暇顧及從車站走來的男子。那個人腳步踉蹌,從搖晃徘徊在廣場中央的模樣,可知是喝得爛醉如泥。鼠爸急忙變更方向,兩兄弟緊追在後。「哦,是啥?耗子啊……」背後傳來那男子的粗濁嗓音,它們不顧一切向前跑。


    對麵的人行道就在眼前,右方是警察局,那麽左方呢?有群年輕人高聲喧談著走過來。警察局旁有陰暗角落,先去那裏再說。


    它們斜闖過人行道,衝進那片角落。所幸那群年輕人聊得正起勁,完全沒發現老鼠從眼前跑過。在雜草叢深處,三隻老鼠各自隨意躺下,等激喘恢複平靜。心髒撲通撲通猛跳,與其說是因為全速狂奔,不如說是害怕所致。鼠爸伸出手,溫和輕撫著奇奇和達達的背脊。


    15


    警察局與隔壁大樓之間有金屬網牆相隔,三隻老鼠沿網牆跑進小巷,穿過巷子來到加蓋頂篷的商店街。此時人影雖少,商店街燈火通明,讓達達一家無所遁形。


    鼠爸毅然往前跑,兩兄弟跟在後麵,所幸多數店家已打烊,隻盼別被路人撞見,盡量貼近樓緣向前跑。來到全日營業的牛肉蓋飯店,有幾名穿西裝的上班族站在店前,繞過這群人(聽見有人「咦?」一聲,它們無暇迴頭,迅速往前奔),直接來到街角。


    終於轉進岔路,離開明亮的商店街時,當真鬆了一口氣。沒多久,鼠爸隨即發現這裏氣氛不太尋常,酒吧和餐飲店雜然林立,讓它相當困惑。閃亮的霓虹看板零星分布的細巷中央,出現醉漢蹣跚的身影,店門前稀疏站著客人,起勁交談就像起口角衝突。沒有時間折返另尋途徑,唯有一鼓作氣闖過去。


    它們貼著店家邊緣跑,眼前的酒吧忽然開門,客人走出店外。鼠爸嚇一大跳,緊急停下來,奇奇迷迷糊糊跟在後麵,迎頭撞上爸爸的屁股,摔得四腳朝天。它立刻翻身爬起來,動也不敢動。三隻老鼠屏息等待店門關上,客人步向商店街遠去。


    「好……,走吧。」它們繼續出發。


    心驚膽戰地跑,結果趁沒人注意時順利穿過酒吧街。附近是錯綜複雜的街巷,繞進彎彎曲曲的路徑,達達和奇奇分不清方向,鼠爸則大致還能掌握。偶爾遇到路人或自行車突然出現,不得不緊急停下,奇奇記取剛才教訓,留意鼠爸忽跑忽停的時機,順利配合前進。


    「或許是那裏……,從那裏左轉……,這樣就……」


    鼠爸指的地點,可遠遠望見十字路口。它們無意識地繞一圈,來到從車站前方沿著高架鐵路延伸的道路。從十字路口向左轉,即可鑽入高架鐵路下方到對麵,絕對是這條路徑沒錯。


    豈料接近十字路口,哐、哐、哐,噪音愈來愈清晰,透露非比尋常的氣息。三隻老鼠有些退卻,從路口轉角朝左方窺探,紛紛嚇了一跳。馬路上亮煌煌的燈光,許多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分眾幾個地點,來迴忙碌地走動。掘削機上下抬放伸臂,發出眶、眶巨響,翻挖著柏油路麵。


    路中央豎一塊招牌,達達它們當然看不懂,上麵大字寫明:「瓦斯施工——車輛請繞道通行」。


    施工地點對麵確實有高架鐵橋,穿越就能抵達車站另一頭。可是能成功闖越這片混亂區嗎?達達凝視著鼠爸問道:


    「他們到底會不會在早晨前結束啊?」


    「這很難說。」鼠爸若有所思低喃著。觀察一陣,發現路人們在工人指揮下,皆走有纜繩圍繞的工地旁鋪設的窄道。我們是否能闖越那條窄道呢?


    「你們看到馬路損壞不堪了吧?那麽,恐怕等到早上也不會結束。」鼠爸說話時,掘削機的噪音毫不留情地掩沒聲量,為了讓兄弟倆聽清楚,它必須重複好幾次。


    「該怎麽辦?」


    「我看……隻能碰運氣……」鼠爸遲疑地說。今夜它將「碰運氣」這句話,不是放在心底,就是掛在嘴邊,不知反複呢喃多少遍。


    「能不能成功還是未知數……,不過……。咦?奇奇,怎麽了?」鼠爸忽然往旁一瞥,發現奇奇垂下頭顫抖不停。


    「不舒服嗎?」鼠爸又溫和問道。


    「嗯——」傳來奇奇細弱的迴答,「那聲音……,哐、哐……,好可怕……」確實是驚心動魄的噪音,伴隨地鳴傳來,掘削機的挖臂每次猛力敲撞柏油路麵,不僅是奇奇,連鼠爸和達達也跟著微晃。「我總覺得好難受……」


    這是理所當然,鼠爸心想。今夜來此,大家神經異常緊繃,再繼續受危險逼迫,恐怕奇奇會精神崩潰,我們終究還是無法闖過工地啊。鼠爸思索時,忽然間……


    「哇!」附近響起一聲尖叫。原來從車站走來兩名年輕小姐,望見三隻老鼠在路口轉角進退不得,忍不住驚叫起來。達達一家隻顧注意掘削機的施工噪音,以致忽略背後有路人出現。


    「快跑!」鼠爸說完,朝前方縱身一躍,正要全速向前衝,忽然改變主意,放慢腳步迴頭看去,奇奇剛慢吞吞動身,達達在旁激勵它,不料奇奇沒跑幾步,又四肢無力了。站在轉角的小姐們露出又怕又好玩的神情,尖叫連連鬧成一團。兩兄弟追著鼠爸,全家先穿越馬路,朝車站反方向跑去。


    鼠爸決定改變途徑,隻要繞些遠路,穿過鐵路另找新路就行了。不料繞進去發現變成一條細徑,形成交錯分歧的雜巷,它們在迂迴中轉來轉去,完全失去方向。


    最後大家筋疲力竭累倒在垃圾桶下,順便找些生鮮垃圾暫時充饑。


    「糟糕,傷腦筋,好像找不到出路。」鼠爸說道。


    「對不起,是我害的……」奇奇說。


    「不,這不能怪你。」


    「我不要緊了,還能走剛才那條路。我們迴去吧。」


    「現在找不到原路。何況不應該嚐試,風險太大。」鼠爸又說道。


    「那種很像怪獸的可怕機器會一直動不停,哐咚、哐咚猛撞地麵呢。」


    「人類就會自找麻煩。修道路、毀掉它,然後重建、又毀掉。」


    「他們連河麵上也鋪路啊。」達達說。這句話,讓大家不約而同想起成長至今的河畔故景,一時沉默無言。


    「好,我們再走一程。」鼠爸說道。


    在漫無目標中前進,時間一刻刻流逝。感覺草木的氣息漸濃,不禁忘我的奔去,來到略寬的路上,忽然眼前浮現烏黝黝的茂林。


    「這是……木原公園,我們又迴來了。」


    「繞一大圈,又重返原地?」達達發出歎息。


    「你看,更遠那邊……,就是我們離開公園時的入口。快天明了,沒辦法,先迴公園度過白天,可以充分休息。」


    它們整天待在那條流經隧道的河畔樹蔭下。隻要在水聲潺潺的地點,慶幸的是就能獲得安寧。


    翌日晚上,又奮勇出發。鼠爸提議這次要挑戰車站另一側,前往車站左側的街道。然而一路跑,都沒發現橫越鐵路的道路,不是讓行人撞見發出驚叫、被一腳踢開,就是飽受車燈威脅,它們在混亂中再度迷失方向。東奔西跑來到一棟樓旁的小巷暗角,終於找到避難處,父子一頭鑽進看板後麵,方才喘了口氣。


    「咦?這地方……,爸爸,這座看板我有印象。」達達說道。


    正是白兔舉起前足的「拉比亭」看板,它們又迴到車站前麵了。


    隻好躲在兔子看板後方,等待長晝轉暗。車站廣場的停靠站不斷有公車抵達,吐出一批乘客,又搭載其他乘客駛去。


    第三天晚上,鼠爸嚐試從正麵闖關。連日觀察中,發現這棟稱為車站的建築有可供人進出的出入口。依照鼠爸的推測,可從入口直接穿越車站大樓,到達另一頭。


    達達一家估計末班電車的乘客蜂擁出站後,等行人零稀之際,想盡辦法來車站前。不料恰巧有群年輕人出現,在路邊組成樂團演奏,達達一家卷入嘈雜中,正驚慌失措時,周圍開始形成人牆。它們躲進棄置在行道樹旁的瓦楞紙箱下,幸好可以臨時躲藏,卻困在原地無法脫身。


    演奏終於結束,人群散去,三隻老鼠戰戰兢兢爬出來,車站大樓的入口已無情拉下鐵門,緊緊上鎖。


    它們垂頭喪氣迴到白兔看板下。


    「還是行不通嘛。」達達沒好氣地說。


    「剛才好吵喔。」奇奇大歎路邊演奏團的表演,簡直就是五音不全的噪音團。「我耳朵痛、頭好脹,差點沒昏倒。」


    「是不是沒希望到河邊了?爸爸,我們要永遠在原地打轉?」


    「這……」鼠爸低頭陷入沉思。「我有個點子,可是很荒謬,你們會以為爸爸瘋了……」


    「什麽點子?說出來聽聽嘛。」兩兄弟紛紛問道。


    「唔——,大概行不通。」


    「什麽?是什麽點子?」


    「事到如今,隻能孤注一擲。這次才叫碰運氣……」


    「對啊,試試看嘛。」達達迫不及待地說,「一定行得通。我們到現在,還不是總有方法解決難題。」


    「那就是……」鼠爸顯得毫無把握,小聲吐露一句,「搭乘人類的交通工具。」


    16


    周末中午,車站廣場一時不見人影,彌漫昏昏欲睡的寂靜。一輛公車駛進停靠站,猛然吐出一批乘客,停在站前等待下次發車。司機步下公車,緊張和疲憊引起渾身關節酸痛,他用力伸個懶腰,走進客運公司的休息室飲杯茶水。


    人行道上當然是路人交錯,他們隻顧與身旁的家人或朋友、情侶談天,內心各懷心事,不會專心注視地麵,因此誰也沒留意到——有三隻小老鼠沿著車道旁窣窣向前竄,輕巧跳上敞開的公車門口踏階,一溜煙鑽進車廂裏。


    司機返迴車內發動引擎,等候片刻,乘客陸續上來,不久發車時間已到,公車緩緩行駛離去。依舊是千篇一律的日常即景——除了三隻老鼠躲在車廂某處之外。


    「聽好,要乖乖別動。」鼠爸悄聲說,「目前一切進行順利,接下來隻要隨時注意情況,不可以出聲,絕不能被人類發現。不知這班公車開往何處,盡管如此,我們隻能姑且試試看。」


    它們緊卡在駕駛座後側靠窗的座位和窗戶縫隙之間,三隻蜷縮成一團,臉孔埋在彼此身上,外表看來像是毛皮球,並不太醒目。隻要沒有詫異仔細地觀察,恐怕誰也沒想到這是一團鼠球吧。公車每站必停,保持穩定速度前進,乘客寥寥無幾。


    這是達達全家有生以來,第一次搭乘交通工具。實在是太神奇的體驗了,機器轟轟低吼的聲音直接震撼體內,不斷輕微橫搖、縱晃。「本站是**站……,準備下車的乘客,請在公車停穩後下車……」,女播音員的廣播響起,公車減速靠站,停在站牌前,緊鄰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乘客魚貫而入,下車則是改走後門。


    公車開動、停止,減速、加速,身體感受來自各方力量,被擠來擠去。奇奇覺得好玩極了,要不是鼠爸兇巴巴瞪著它,難保它不會興奮得哇哇叫,四處亂跑。


    「喂,別鬧了……,給我安分點。這調皮鬼……,叫你別動還動……」起先鼠爸非得不時在它耳邊悄念幾句才行。身體被橫推豎擠倒還好,萬一震動滾出來,被人發現可就慘了。關在狹小的密閉車廂中,想要脫身比登天還難。


    鼠爸擔心的當然不僅於此。這輛公車,究竟是否能帶我們經過高架鐵軌到另一頭?


    過了片刻,鼠爸起身緩緩爬上座椅,站起後腳努力伸長背脊,勉強望見車頭窗外的風景,蒼翠綠意綿延的景致飛入眼底。啊,這班車不行,鼠爸恍然大悟。這是木原公園,公車沿公園行駛,正在折返原路。那麽拚命努力到車站,公車卻讓一切心血化為泡影,正在逆轉我們的旅程。究竟該怎麽辦?


    果然如鼠爸所見,這輛公車從車站南下後改為東行,又直線南下抵達另一個私鐵車站,並不是穿越鐵軌的北向路線。


    「不對、錯了。」鼠爸迴到兩兄弟身旁。「我們搭錯車,不知會被載往哪裏。」它呻吟般說道。達達難掩失望,倒是奇奇樂得享受第一次搭車經驗,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路線會嚐試錯誤,這是預料中的事。鼠爸推測公車最後一定會駛迴起站,決定賭注一試。白天空閑時,它不時觀察停靠站的公車進出,發現有幾輛與這班同樣的公車出發後再度駛迴原站。


    「既然遇到狀況,你們要更仔細藏好,耐心靜待不動。總之不能讓人類發現,接下來隻能盡量小心……」


    它們頭也不敢抬,隨著車廂頻頻震晃。老鼠盡全力跑也要費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的路程,這台巨大機器僅花幾分鍾就輕鬆通過,真是神奇而炫目的體驗。


    反複廣播抵站,反複停車開車,漫長時間過去了。終於等到公車靜止、熄滅引擎,這一刹那,獲得紆解的安閑氣氛漫布整車廂。乘客全部下車,司機深深籲氣起身,並沒發現老鼠就步下踏階。原先不斷的震動聲和廣播停止,車廂充滿寂靜,感覺說不出的詭異。


    「我們迴來了,好,趁現在……」鼠爸一聲令下,大家隨即行動。說時遲、那時快,一名乘客從敞開的車門衝上來,將零錢投入收票機。三隻老鼠連忙蹲下,鼠爸趁機朝窗外瞥去,大吃一驚。外麵的景象與起站的站前廣場完全不同,同樣是廣場,規模顯得略小,周圍皆是低樓矮房。


    「不對,這不是原來車站。」鼠爸悄悄說,「先別急……,對了,說不定車子還會從這裏出發,循同一路線的反方向迴去。爸爸相信絕不會錯。好,我們再忍耐一次。達達、奇奇,加油!」兩隻小老鼠點點頭。


    剛才飛快行駛這麽久,究竟被載到多遠的地方?萬一不小心在此下車,後果不堪設想。這裏是完全陌生之地,花一輩子也絕不可能走迴起站,那就永遠不能與那條懷念的河重逢了。


    結果不出鼠爸所料,片刻後,由另一名司機進入車廂駕駛離去,折返原路迴到原先車站。


    或許搭乘交通工具的體驗太刺激,迴程時奇奇疲累不堪,睡得很香沉,鼠爸總算不必為它提心吊膽,不禁鬆了口氣。


    許久後終於迴到起站,日照變短的初冬斜陽殘照,已飄起黃昏的暮氣。


    乘客相繼從後門下車,司機接著從前門離去。老鼠們等車內空蕩無人,匆忙躍下座椅跑到門前,咚、咚、咚,三步輕跳下踏階。好了,總算迴到原地,先暫時躲在路磚旁。


    「幹脆放手一搏,試試別輛吧。」鼠爸提議。


    「啊,既然這樣……」達達立刻說,「那裏還有一輛。」


    達達從剛下來的公車底部空隙窺看,原來旁邊另停一班車,車門敞開,沒有引擎聲。


    「不過,那輛沒問題嗎……?」


    「放心啦,爸爸。走吧!」達達說完迅速衝去。等等!背後傳來唿喚,心急的達達沒聽見,一口氣穿越公車底下,直奔對麵那班車的門口踏階。來到車前仰頭一看車廂,嚇得它險些跳起來。


    司機居然在座位上。再朝旁邊窗戶望去,裏麵載滿乘客,司機和窗邊乘客像是目不轉睛盯著它。啊,糟糕,怎麽辦?達達不知所措,嚇得陷入狂亂。


    忽然,噗嚕嚕……,引擎隨發動聲啟動,車門喀鏘關上緩緩駛去,拋下達達一個怔怔站在路邊,身影暴露在四麵八方中。唉呀,糟糕,這下慘了,焦急讓它慌得不知所措。


    這時,「快、快,趕快迴來。」背後傳來鼠爸唿喚,達達迴過神,轉身匆忙跑迴去。鼠爸和奇奇正在原先那班公車的前輪旁等待。


    「太莽撞了,欲速則不達喔。」鼠爸心平氣和地說。


    「嗯……,撲了個空。……對不起。」


    「沒關係。倒是你看看後麵。」


    三隻老鼠是在原先的公車底下,車尾其實還有另一輛。


    「我們去探查一下。」


    到車門前,同樣是敞開狀態,沒看見司機。爬上踏階到車內地板上,戰戰兢兢探頭環視車廂內,空無一人。


    「來吧。」鼠爸唿喚。三隻老鼠爬上駕駛座,仍躲在座位與窗戶的縫隙間,接下來唯有等待。這次又會如何呢?


    17


    乘客陸續上車,司機迴到駕駛座,不久,噗嚕嚕……發動引擎出發,這些步驟它們逐漸習以為常。車內乘客皆有座位,但比原先那輛更擁擠。


    鼠爸蜷伏不動,努力憑直覺注意行駛方向。首先是繞車站圓環一圈。這班車該不會又沿木原公園南下吧?


    公車在公園前的道路右轉,因此是朝西行,與鐵路呈平行方向往西駛去。傳來廣播的通知聲,靠站停車,乘客下車又駛離。同樣過程不斷反複。


    鼠爸微睜著眼觀察周圍,司機冷不防伸手過來,嚇了它一跳。手緩緩晃來晃去,差點摸到達達它們。大家屏住息,瞪著那隻手迅速抓走身旁的毛巾。司機擦了擦臉,繼續專注著前方,把毛巾往後隨手一拋。


    毛巾正中達達的屁股,它差點彈起來。達達望見爸爸在旁示意安靜的眼神,隻好拚命忍住別亂動。


    前方車窗投入火紅的夕照,公車無止盡朝西行。啊,還是不行,鼠爸焦躁起來。這次又失敗了,失望感重重落在心頭。


    這時,司機突然方向盤轉右,公車九十度轉向行駛。目前是朝北,若朝北行的話,也就是說……。


    鼠爸站起後腳拉長背脊,望見公車前方巍然矗立一座龐然大物,直接橫切過它的視線。那究竟是什麽?好像是高架鐵路。真的沒錯嗎?半信半疑中,鼠爸害怕被人發現,趕緊又蹲下來。不久,窗外漸轉陰暗。公車會穿過鐵路橋下嗎?但願如此。一定是的,絕對不會錯。啊,聽見電車從上方駛過。公車隨即來到明亮的地點。


    越過鐵軌了!沒錯,應該不會錯,隻要繞往車站後麵就行。我們還真的到這麽遠的地方啊。剛才公車與鐵路保持平行往西,這次隻要反向朝東,迴到太陽升起的方向就對了。對老鼠來說,真是迢迢千裏的路程。


    鼠爸腦中,不斷出現各種不安念頭。這輛公車究竟繼續駛向何處?是距車站愈來愈遠?還是朝河邊折迴一點路程?不管如何,這樣傻唿唿坐下去,到頭來又得繞迴車站廣場的停靠站。必須設法逃下車才行,可是如何做到?


    唯有公車靠站開門時,迅速竄下車。所幸出口緊鄰駕駛座,就在通道對麵,但在外等候上車的乘客會猛衝上來,必須鑽過他們腳邊才能下車。


    這種情況下,要想悄悄行動而不被察覺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會露出破綻。一隻老鼠還容易,三隻列隊闖關簡直是夢想,稍不留神,就會被一腳踢飛。不,踢飛還算小事,說不定被踩得稀爛呢。想到這裏,鼠爸嚇得汗毛直豎。


    司機忽然忙著轉動方向盤,大概駛入複雜路徑,左轉右轉繞過好幾個街角,遇到斜坡道、拐彎路,鼠爸逐漸喪失方向感。迂迴中,或許正一刻刻遠離河川。再磨蹭下去,屆時又得穿過高架鐵橋,返迴車站前麵。可是繞一圈後,說不定朝河畔駛去。假使如此,再等一下也好。或許這樣才對,或許吧,或許吧……,紛紛思緒在鼠爸腦中盤旋,令它煩悶不已。


    管它的,煩也沒用。隻能試試運氣,如此而已。


    廣播再度響起,公車漸漸減速。該下車,還是再等一陣?怎麽辦?鼠爸剛要起身,又坐下來。達達凝視爸爸的眼睛,等待暗號指示。下車吧?……唉,不行,太慢了。公車靠站打開門,一群中學男生蜂擁上來。啊,好險沒衝出去,鼠爸望見心情一鬆。剛才若是出去,絕對被人一腳踹飛。


    然而,這想法反讓鼠爸更加舉棋不定。誰也無法保證下一站是否發生同樣情形。但是再猶豫不決,結果又繞迴鐵軌下方,返迴原先出發地。必須決定地點才行。


    廣播接著響起。好,就在這站下車。


    「下次停車開門時,我們就衝出去。」鼠爸悄聲說,「聽好了,達達、奇奇……喂,奇奇!別睡啦!」


    樂天派的奇奇又唿啊唿睡著了。對這孩子來說,坐在車裏搖來晃去很舒服,這也是因為車廂充滿暖氣,變得熱烘烘的緣故。


    「快起來,奇奇!下次開門要一口氣衝下車喔。」


    「嗯……」奇奇大吐一口氣,咕嚕咕嚕講夢話。


    搖醒奇奇時,公車緩慢減速終於停止。天啊,又太慢了,現在來不及出去。


    這站居然隻有一名老婦拄著拐杖蹣跚上車。她哎喲喂低喃著,慢吞吞爬上踏階。鼠爸見狀嘖了一聲。老婆婆動作慢,輕鬆就能溜過腳邊嘛。公車關上車門繼續前進,鼠爸一個勁兒嘖個沒停。白白錯過大好機會,氣死了,都是這悠哉小子害的!


    好,又到下一站。這次非出去不可。


    「達達,快叫醒奇奇,準備衝出去。」鼠爸說完站起來,伸長背脊注視著窗景。它不再抱任何期待,隻是暫且確認環境而已。


    天啊,這究竟是……。頃刻間,它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路旁是延伸的護欄,裏側是步道,而步道對麵是……平緩的草坡,盡頭就是……水流!是河流!公車正沿著河畔行駛。


    當然這段河畔風景是初次目睹,但鼠爸立刻明白——就是那條河沒錯。正是鼠爸和達達摯愛的,是在岸邊成長以來,每日眺望四季變幻,啜飲水流,時而遊泳嬉戲的那條河川。絕對是它的上遊。


    「是河!看到河了!」鼠爸叫道,「我們迴到河邊了,而且到車站另一頭。萬歲!終於抵達了!」


    達達高喊太好囉,開心跳起來。父子倆的歡唿終於驚醒奇奇,不料接下來竟是樂極生悲。


    其實奇奇這孩子有睡迷糊的毛病,睡得正酣時突然被叫醒,會突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睡夢中,奇奇嘿喲、嘿喲爬上山,感覺山頭好近,可是怎麽爬也爬不到,離自己愈來愈遠。恐怕是長征旅途中所受的苦難經驗,以這種方式具現在夢裏。


    奇奇在夢中忽然聽見「看到河了!」、「萬歲!」的歡唿。什麽?真的?真的嗎?爬上山頭就看到河了?奇奇立刻蹦起來,半睡半醒中,一口氣衝上眼前這座山丘。奇奇以為是山丘,其實正是司機的後背。


    說來說去,這隻能怪運氣太壞。對鼠爸和達達來說,與人類關在同一個鐵箱裏,搖搖晃晃被飛快載往別處,這經驗實在不敢領教,而奇奇卻滿喜歡這種體驗,心情不覺鬆懈下來。感受上的差異,終於在緊要關頭招致慘痛的後果。公車來到絕佳地點,老鼠一家隻需靜待時機,等靠站時小心翼翼衝出去,就能順利下車。


    豈料這時突然引發天大騷動,爬上司機背脊的奇奇,從肩膀輕跳上帽子,踮起後腳望著窗外大叫:「啊,真的耶!是河!是河!終於爬上山頭囉。」不料受驚的是司機,感到背上一陣癢兮兮,有小動物忽然跳上他頭頂,吱吱吱叫個不停。握住方向盤不能抽手,他隻能搖頭晃腦想甩掉那東西。奇奇趴在帽上,四爪緊緊扣住以免滑落下來。


    18


    聽見奇奇叫喚的不僅是司機,坐在斜後方第一個座位的中學女生,聽見吱吱聲突然一抬眼,赫然發現司機帽上趴著一隻老鼠。活生生的,就在她眼前,慌張地奉牽爬竄。女生大喊:「哇啊啊,有老鼠——!」司機立刻緊急煞車,乘客們差點從座位飛出去。


    車內一片嘩然,司機緊急煞車後拉住手動排檔杆,伸手往頭上摸去,觸到一團溫溫、毛茸茸的東西,嚇得起雞皮疙瘩,趕緊抓住那頂帽子——連同上麵的奇奇——用力朝走道拋去。這迴奇奇總算清醒,趕緊逃到座位下,鼠爸和達達立刻跳下來追去。


    「有老鼠?」、「對啊」、「太誇張了……,不會吧。」交談聲此起彼落,起先是竊竊私語,轉眼變成大聲唿喊:「天啊,真的有呢。」


    「跑到那邊去了。」……「好惡心,是老鼠沒錯。」……「啊,朝這裏跑來。」……「咦?怎麽顏色不一樣,不是同一隻。」……「喂,有好幾隻喔。」……「這班公車居然耗子到處跑啊。」……大唿小叫中,鼓噪愈來愈高亢,怒罵、尖叫、細嚷混成一片。原本車內幾乎坐滿,有近一半的乘客站起來盯著腳邊東張西望。


    「我要下車!下車!不想搭了。」一名中年婦女大嚷。「什麽爛公車,嗄?到底有沒有清掃幹淨啊?我要告你們公司。」略上年紀的男士怒氣衝天地罵道。司機打開後門,首先離去的是最早發現老鼠的中學女生,陸續有幾人慌忙下車。


    鼠爸和達達緊追著朝車廂後方逃命的奇奇,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達達和奇奇驚恐地注視爸爸。這下該怎麽辦?無暇考慮脫身方法。四麵八方盡是腿牆,在人腿夾攻下左竄右逃中,騷動愈演愈烈。鼠爸被皮鞋趁機踢了一腳,摔飛出去時,幸好就落在敞開的後門前方。


    達達迅速奔向後門,父子倆在混亂中衝下踏階。到車外,它們發現奇奇沒跟來。奇奇,在哪裏?


    此時奇奇被乘客團團包圍,留在車廂走道上進退不得。


    有人類的腿牆堵擋,不可能追上鼠爸和達達。它往座位下躲,想藏在陰暗角落,不料有男子蹲下胡亂伸手想抓,隻好朝走道跑去。奇奇瞥見爸爸它們逃向後門,也想跟去,好幾雙鞋子氣勢洶洶圍堵來,根本闖不過去。朝反方向跑,同樣被腿牆阻擋,兩旁皆行不通。人們緊盯奇奇的一舉一動,層層圍堵逼它無路可逃。


    瞧瞧這裏、那裏,麵前盡是人類帶著嫌惡、憤怒的可怕吊眼,再也走投無路、沒處可躲了。人們究竟會怎麽處置我?恐懼讓奇奇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隻能拱身趴在地上,瑟瑟發著抖。腦中一片煞白,完全失去思考。


    「踩扁它。」有人嚷道。「別這樣,多不衛生。」另一個聲音說。「有沒有棍棒之類的?」還有人提議。司機拿著夾紙用的合成硬板走過來,他滿肚子氣,被乘客斥罵公車不清潔,令他光火極了。公車裏居然有老鼠,何況好幾隻,真該死,準是清理人員失職,迴公司非把那人痛揍一頓不可。不,在這之前,先教訓這隻可惡的小耗子。


    「請讓開點,我這就一下打死它。」他粗魯說著,推開乘客來到奇奇麵前。浪費那麽多時間,害得行程被拖延,非趕快把它解決掉出發不可。司機半蹲下來,朝著在地上低頭發抖的小白鼠,高高舉起硬板。


    忽然公車後方傳來一聲尖喊:「等等!」司機握著硬板的手舉到半空,隻見一個穿棒球服的小學男生推開乘客走出來。少年將手中的兒童專用手套和球棒放在地上,緩緩蹲下來俯看老鼠。「喂,別摸它,當心咬你喔。」有人嚷道。少年沒有理會,伸出右手的食指尖,輕輕撫摸老鼠的背脊。


    「你是……」他說著,老鼠立刻停止顫抖。「你跟小白很像啊。」


    少年正是圭一。就是撿到鵟鷹爪中掉落的奇奇,帶它去田中動物醫院的男孩。圭一在市立棒球場結束練習後,恰巧搭上這班公車正要迴家。


    惱怒的司機朝他咆哮:


    「喂,這是你養的?你搞什麽鬼,居然帶好幾隻老鼠上車?」


    「不是我養的。」圭一鎮定地說道。


    「可是你叫它什麽小白……」


    「因為以前在獸醫那裏有一隻老鼠就叫小白。」


    「這幾隻不是從你書包跑出來的?」


    「不是。」


    「對啊,老鼠是從車頭跑過來。」在旁的主婦幫圭一說話。「可是這孩子坐在最後麵呢。」


    對嘛,說的也是,有人說道。甚至有人調侃,該不會是運將自己帶上車的吧。司機相當難堪,清了清嗓說:


    「是嗎?我明白了,原來不是你的寵物。那麽,我得先把它處理掉。」說完又高高舉起垂下的硬板。


    「等一下!」圭一叫道。他蹲著伸出右手,輕抓起奇奇放在左掌心,舉到與視線同高處,目不轉睛地窺望奇奇的眼睛。


    「你不可能是小白吧?不過,萬一……」


    奇奇也凝視圭一的雙眼。少年那茶色眼瞳中,有它——一隻臉上沾塵的白鼠,映得好小、好小,正定定迴望它自己。我曾被人這樣舉起來,放在掌心裏,奇奇想著。的確,曾經有一次。同樣的觸感,同樣的掌心,讓它從絕處逢生的正是這掌心。


    圭一保持同樣高度托著白鼠,緩緩站起來,走向公車後門。大人們被少年毅然的氣勢所震懾,不由得紛紛退開讓他通過。


    少年走下車門踏階,跨過護欄來到步道,再次蹲下來。掌中的白鼠抽動鼻端,忙著不停轉來轉去,突然發現什麽似的立刻停止轉圈,朝某方向站起後腳,觸須動啊動不停。


    圭一順著白鼠的視線望去,幾公尺外的行道樹旁,有兩隻灰鼠正注視著自己。當時圭一認為那兩隻老鼠在場很自然,並不覺得驚訝。事後他為自己當時的反應,感到十分匪夷所思,甚至納悶不解。無論圭一怎麽解釋兩隻老鼠其實在等小白,爸媽都不肯相信,說他八成在編故事,讓圭一很不服氣。


    圭一將手掌放到地上,小聲說:「快去吧。」


    白鼠猶豫一下,從他掌中輕跳下來,正想朝行道樹飛快跑去,忽然想到什麽又停下來迴頭注視他。圭一翻過手掌,用手背輕揮了揮,去吧、去吧,作勢要它快去。白鼠直接衝向行道樹旁與灰鼠們會合,大小三隻相聚後,又深深凝視少年。


    圭一蹲著揮手道別,三隻老鼠凝視他幾秒後,由最大的灰鼠帶領下突然跑起來,一步跳過步道,消失在坡岸草叢中。


    圭一站起來,握拳使勁敲一下掌心。太棒了!他心裏暗喊。練球時不是沒揮出一支安打,就是當守備傳球漏接,盡管狀況頻出,今天還是運氣真好、太幸運了。他感覺一股溫情湧起,在體內擴散。


    19


    鼠爸和奇奇、達達一口氣跑下斜坡到河岸。


    岸上有步道,正進行鋪建混凝土護岸的工程,步道旁圍起柵欄以防行人落水。這裏與它們熟悉的有叢草延伸至水畔的優雅天然景致相較之下,顯得十分煞風景,不過終究是那條念念不忘的河川。從欄縫探出半身,豐沛的河水悠然緩流,綠藻在澈水中漂漂擺擺,它們沒有交談,癡癡眺望風景片刻。


    「終於到了。」達達說道。


    距暮晚尚早,今天搭乘人類的交通工具,在車內被發現而演出大逃亡,它們疲憊得無力再行動。發現合適的樹根旁散著幾塊大石頭,就一起擠入石縫,借樹幹遮風從容休息。抵達目的地的安心感,讓至今過度緊張而壓抑的疲勞一舉浮現。


    三隻老鼠緊靠著入睡,就此度過一夜。不料隔日清晨就有人散步遛狗,忙著通勤通學的人群穿梭於步道上,擾得無法安睡。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寒冬已至、早晚氣溫遠降,單靠石頭或草叢已無法遮擋禦寒。即使彼此緊挨著取暖,寒意侵入體內,凍得牙關咯吱打戰,往往從斷續淺眠驚醒。它們必須盡快築好避寒的完備巢穴。


    估計中午行人稀疏的時刻,達達一家到附近探險,首先沿河南下,步道鋪著五彩地磚,道旁是帶狀延伸的綠地,有修剪整齊的矮樹叢點綴。麻雀夫婦曾提到河從車站另一頭出現,岸邊有狹長的公園,應該就是指這個地點。


    約前進一百公尺,來到水勢洶洶的隧道前。河川在此轉為暗渠,應該到車站前麵的木原公園浮出地麵。河水被空蕩蕩的隧道黑暗吞噬,它們凝視這幅情景片刻,忽然感到一抹空虛從腹底緩緩升起。


    跑上斜坡一看,是車流喧囂的馬路。


    「你們看。」鼠爸指著遠方大樓。「那就是車站,我們果然來到車站另一頭。」


    此處也設廣場,不如有公車停靠站的對麵廣場寬闊,但人車喧雜顯得熱鬧非凡。


    「我們遇到許多狀況,還是抵達旅程的終點。」鼠爸說,「既然越過車站與這條河重逢,接下來就隻剩趕快築穴過冬。」


    「好,我們來挖洞,合力很快就能完成。可是在哪裏挖才好呢?」達達問道。


    「先找適合地點。麻雀夫婦曾說車站附近有狹長公園,公園對麵是寧靜的住宅區,去那裏比較好……」


    「這裏不是很好嗎?我和奇奇都累昏了。」


    「話是沒錯……,可是這地方距車站太近,又是一座公園,常有路人來往,不能安心定居啊。」


    「沒關係,熱鬧一點才有趣嘛。」


    「河灘鋪蓋混凝土,你還願意住嗎?」


    「唔……這樣不太好……」達達猶豫地說。


    盡管在討論問題,它們心情很悠閑,事實上旅程告一段落,今後隻要多費點力找尋更佳的地點即可。在這附近掘洞不失為好選擇,總之能住在河畔。


    它們迴到河堤走下斜坡,所幸步道沒有路人,可沿著柵欄欣賞河麵風光,悠然朝上遊漫步。不久,鼠爸說:


    「你們看那邊有階梯,就從那裏去河岸吧。」


    可開閉的柵門附設於柵欄上,由此通往河邊。穿過柵門,可從混凝土護岸壁上鑲嵌的階梯走下河灘,柵門當然上鎖禁止進入,老鼠卻能輕易鑽過欄縫。它們跑下階梯到河畔,護岸壁下方,有一條沿河建造的細窄混凝土岸緣。水位變淺露出河床的地點,生長著蘆葦和香蒲叢。它們沿岸緣悠閑地迴到上遊。一會兒,鼠爸喃喃問道:


    「那是什麽東西?」


    距岸緣大約八十公分的地點,有直徑二十公分的洞穴。混凝土坡台從洞口延伸到水麵,鼠爸爬上坡台進行勘查,兩兄弟隨後跟上去。


    「好像是排水口……」鼠爸低喃著走進洞裏。在布滿灰塵的幽暗洞中前進不到一公尺,就遇到土沙堆成小山,無法再深入洞內。


    「這裏是出水口嗎?」奇奇問道。


    「對,以前大概是……排水管。水從管道深處冒出來流進河裏,看來荒廢多時,積這麽多沙土。而且你們看,土全是幹的。」


    「哦——。」


    「怎麽樣,不是很理想嗎?」鼠爸突然語氣充滿興奮。


    「咦,什麽意思……?」


    「就是定居啊!這裏能成為最棒的巢穴!你們看,裏麵好暖和。」如此說來,走向土沙堆堵的洞內盡頭,來自河麵的寒風不易刮入,裏麵充滿暖唿唿的空氣。


    「真的,比外麵暖和多了。」


    「外出覓食有點不便,但地點十分隱密。怎麽樣?在這裏過冬吧。重新堆積沙土,在洞口多填塞些,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寒氣。」


    「河水會不會淹上來?」達達問道。


    「水位高漲當然就得離開。我想暫時不必擔心,這裏地勢相當高。」


    當天它們忙得不亦樂乎,將堵塞在老舊排水管深處的小碎石和泥土堆到管口,完全封填至頂上僅留一處小洞。管內愈來愈溫暖,不需大費周章就建好鼠穴。


    旅程結束了,找到舒適的家。我們真的終於展開嶄新生活了,三隻老鼠如此堅信不移。


    20


    空中突然傳來啪颯啪颯的振翅聲,達達和奇奇嚇得縮成一團。猛禽對奇奇利爪襲擊的記憶,讓它們餘悸猶存。拂曉微明中,兩兄弟就站在混凝土岸緣,然而,降落在它們麵前的卻是母雀。


    「你們到了,終於來到這裏!」母雀歡喜叫道,「終於抵達了,我以為不可能。」


    「是啊。」達達感到自豪說,「我們遇到很多狀況,過程雖然辛苦……」


    「你們出發後,我偶爾飛到這附近尋找,猜想你們不會成功,正打算放棄……。不過太好了,真是太慶幸了……」


    達達和奇奇吃些散落在餐廳後麵的菜層和麵包層充饑,正走在返迴新家的途中。住鬧街附近很方便的理由之一,就是得以從容覓食。在人煙稠密的地方認真尋找,到處不乏可供老鼠享用的食物。下一步隻需留心別被人發現,兩兄弟已很快學會避免引人注意的技巧。當初奇奇曾是那麽膽小,怕聽見人類腳步聲,等到習以為常,甚至樂得一溜煙鑽過路人腳邊,達達必須時常勸它別惹是生非。


    達達和奇奇沿著岸緣前進,告訴母雀搭乘公車冒險和發現新巢穴的經過,然後來到新居前麵。剛在舊排水管住幾天,它們就對這寶貴的「家」產生認同。母雀感動地眺望這個「家」,這群生長在河畔的老鼠千辛萬苦來到新天地,幸好很快找到如此氣派的河濱之「家」,母雀由衷為它們感到欣喜。


    「鼴鼠太太一直很擔心,我這就飛迴去告訴它,奇奇它們找到非常美好的家,一切都安頓好了。它說不定會問:『有比我家好嗎?』還賭氣起來呢。」大家眼前仿佛浮現鼴鼠媽媽抗議鬧別扭的模樣,不禁噗嗤笑起來。


    這時鼠爸返迴巢穴。過去覓食是全家同行,最近達達能發揮成鼠般的判斷力,因此嚐試分組行動。除了收集更多街上訊息,最重要的還是因為集體行動過於醒目。


    母雀很高興再度見到鼠爸,與老鼠一家簡單聊幾句後,就匆匆飛迴去向大家轉告好消息。


    這日清晨飄起雨,雨勢不大,寒風飛夾冷雨刮來,刺在身上如針紮。父子們整天待在窩裏,迴憶旅程的種種經曆。真的遇到好多狀況啊,居然能克服難關呢,大家討論著度過時光。


    鼠爸開始模仿老大的怪腔,那家夥曾把奇奇的尾巴抓住倒吊起來。鼠爸裝出恐怖兮兮的聲音:「哦,你是小奇奇啊?」這一嚇唬,逗得奇奇露出肚皮笑翻了。達達倒是很想念阿藍伯母,期待下次見麵。大家都為莎拉和多蘭姆、悍茲感到擔憂,不知它們是否順利與葛倫重逢。達達小聲念著葛倫作的詩,鼠爸和奇奇安靜地聆聽。


    外麵風雨飄搖,洞裏是溫馨暖和,再也沒比待在舒適窩裏聽雨音、全家閑聊著悠閑度過更開心了。聊累了,就從洞口出神凝視著冷雨滴落河麵,泛起漣漪變化。


    夜裏雨歇,過半夜,感覺饑腸轅轅又想活動筋骨,一家決定到街上覓食。鼠爸先讓達達和奇奇外出,自己打算單獨行動。


    鼠爸在黎明前返迴,兩兄弟還沒迴家。它輕嘖一聲,猜測該不會又在哪裏貪玩,轉念一想,隻要有達達在就不必多慮,大可放心。鼠爸累到極點,街上迷路後,它在同一角落徘徊浪費不少時間,迴家倒頭便沉沉睡去。


    不知熟睡多久,突然附近響起人類的交談聲,鼠爸一驚躍起。究竟怎麽迴事?


    那些人起勁地大聲談論,漸漸走到排水管前,鼠爸屏息潛伏不動。忽然響起軋哩軋哩、喀哩喀哩的刺耳噪音,堆在入口前方的沙土零星崩落。手會不會伸進洞裏?鼠爸害怕起來,心想幹脆趁現在衝出去,又擔心逃走失敗。


    然而沒有再發生任何異狀,交談聲逐漸遠去。太好了,有驚無險,鼠爸鬆一口氣。走向洞口,從土沙堆上探頭一看,奇怪,怎麽頭頂到東西伸不出去。到底怎麽迴事?發生什麽事情?


    鼠爸撥開土沙堆,眼前出現一整片細孔鐵網。它慌忙撥開全部沙土,檢查入口附近,每個角落都嵌緊鐵網,找不到爬出去的縫隙。這是剛才那些人來裝設的,我被困在裏麵了!


    原來他們正是市政廳的職員,以及承辦河川管理的土木公司從業員。其實當達達一家抵達的前幾天,曾大規模進行秋季河床的積葉清整工作,當時發現這條老舊排水管出口的鐵網蓋脫落。水管已無用途,露出空洞有礙觀瞻,暫時決定擇日重新安裝。由於非緊急施工而暫緩處理,終於在今晨由負責人員來加裝新網。這種簡單工作轉眼完成,他們萬萬沒想到,這一轉眼功夫,將帶給一隻小動物和它的親人多麽沉痛的打擊。因為誰也沒想到,當時排水管出口的土沙堆後麵,有一隻老鼠正屏息靜待。


    我被困住了,鼠爸心底發出呻吟。渾身壓在鐵網上,使盡全力一推,文風不動。咬咬看吧。好粗的鐵絲,根本啃不動。糟糕,真麻煩,這下慘了。這時,達達兄弟迴到洞前。


    「爸爸,抱歉晚迴來了。奇奇這小子……,咦,這是什麽?」


    「人類來裝設的。你幫我看看,能不能從外麵拆下來?」


    兩兄弟驚慌地仔細檢查,發出困惑的低吟。


    過去不曾注意在排水管外側的混凝土壁上,左右兩側和下方均設有嵌口,鐵網是由上往下插入,牢牢嵌住。達達和奇奇在管外,與在裏麵的鼠爸合力又搖又扯,鐵網毫無動靜。看來往上推就能拔出來,但鑲上牢固鐵框的網片太重,光憑三隻老鼠合力根本推不動。


    「真傷腦筋。」鼠爸平靜地說。麵臨困境時,它語氣反而更冷靜。這是達達兄弟旅行至今麵對無數危機後,對爸爸的一項了解。鼠爸總是如此反應。


    「這片網子推也推不動。我看隻有一個方法,就是走進管裏。」


    「可是裏麵被土沙掩埋……」


    「挖挖看吧,這是唯一方法。現在裏麵沒有水,原本這是排水管,應該能通往別處出來。事到如今,隻能考慮這麽做。」


    鼠爸立刻采取行動,達達兄弟愛莫能助,隻能在外麵擔心守候。


    「剛才那些人可能迴來,要當心點喔。」鼠爸停下轉頭對它們說,「外麵很冷,川風直接吹來,你們最好到可避風的樹蔭下躲藏……」


    「沒關係,別管我們,爸爸。」達達急躁地說,「我們沒事,一切很好。爸爸加油,繼續努力挖喔。」


    「是啊,我知道。」鼠爸微微一笑,又開始行動。挖啊挖,掘出沙土朝背後一踢,愈積愈高,鼠爸的身影被土丘遮住,漸漸看不見。


    它的雙爪早已滲著血。嘿呀,要是有挖洞專家悍茲在就好了。嘿呀,這碎石怎麽這樣尖呀?手好痛、背好酸啊。嘿呀,洞裏究竟被沙埋多遠哪。嘿呀……。咦?這到底是什麽?


    21


    鼠爸摸到的,仍是一片鐵網。與入口的鐵網蓋完全一樣,由上而下縱麵截斷排水管。鼠爸不斷、不斷挖刨,由上往下、從右到左,钜細靡遺地檢查鐵網。不行,沒有縫隙,完全沒有破洞。徹底堵死,沒有出路。難道就這樣?


    鼠爸俯下臉,用頭使勁頂住鐵網,用力推、再推、再推。後腳緩緩滑動,抽迴來重新踏穩。嘿啊、嘿啊,再推、再推、拚命推。鐵網仍無動靜。鼠爸開始感到虛脫,保持頭頂住鐵網的姿勢動也不動,絕望的陰霾在心中擴散。可惡,怎麽辦才好?


    鼠爸雙爪掛在網上使盡全力搖撼,鐵網輕輕顫晃,絲毫不起任何作用。


    這時,更糟的事情發生了。當它再度使勁搖撼,忽然手一滑鬆開,力道過猛向後摔倒。倘若如此還好,不料撞到身旁土丘,霎時全塌下來,一顆較大石粒落下,正中左腳關節,劇痛之下,鼠爸暈厥了幾分鍾。


    好不容易起身,鼠爸費九牛二虎之力緩緩爬動,慢吞吞爬迴剛才挖開土沙的地點。時而邊休息邊慢慢調勻唿吸,耗費許久來到排水管口,隻見達達和奇奇屏氣凝神,臉孔一直緊貼在鐵網上等候消息。


    「爸爸,怎麽樣?裏麵能走嗎?」


    「我看……,結果還是不行。不能通往別處。」


    「真的嗎?」


    「是死路。同樣裝設鐵網,跟這片很像,爸爸沒辦法抽動它,實在無可奈何。」鼠爸沒有提起左腳受傷的事,它不墾讓兩個孩子更擔心。


    「怎麽辦?」達達問道,身旁的奇奇雙眼盈滿淚水。


    原本快樂的「家」,一眨眼變成「牢籠」。何況不是安適放在人類家中,每天坐等享受豐盛美食的安全「牢籠」,而是在嚴酷大自然中兀自出現,剝奪鼠爸的自由,讓它與可愛孩子們天人永隔的邪惡「牢籠」。


    「出入口都被鐵網阻隔,真糟糕。」鼠爸靜靜地說。感覺被銳痛貫穿的左腳關節,似乎在詭異腫脹下麻木,轉成鐵鎚規律敲擊似的鈍痛。


    「怎麽辦?爸爸,該怎麽解決呢?」


    「讓我想想……」鼠爸將腳痛暫拋腦後,專心思索今後該如何脫困。它低頭思考,絞盡腦汁卻無計可施。自從展開搬遷之旅,曾遇過各種危機,但在麵臨難關、眼前出現阻礙時,鼠爸總能克服,或以繞道方式突破困境。而這次,可以說是瀕臨絕望。


    「這個……,總之靠爸爸的力量無法拆除,裏麵那片也一樣,鐵絲咬不斷的。所以……該怎麽辦?……爸爸想……,人們一定是有什麽理由才裝設鐵網……,下次大概還會來拆掉……」鼠爸像是爭取時間解釋般,緩緩低喃著。它自己也知道這些話多麽欠缺說服力。


    「什麽時候?爸爸,人們何時來拆?」


    「不知道……」鼠爸靠著鐵網閉上雙眼。「真拿它沒轍啊。」接著鼠爸睜眼朝孩子們淡淡一笑,它們正用充滿不安的眼神,眨也不眨凝視著自己。「喂,你們整張臉貼在鐵網上,小心變成格子臉喔。」


    達達和奇奇早已哭成一團。


    「糟糕,爸爸,怎麽辦?該怎麽辦?」


    「好好,別哭了。喂,達達,你更不能哭,做哥哥的別讓奇奇擔心喔。」


    父子們隔著鐵網相對度過一天。兄弟倆被「家」拒絕在外,暴露在寒冷河風中,其實比鼠爸情況更淒慘。下午時,它們總算見識到處境有多危險。一個放學迴家的少年從對岸步道倚著柵欄俯看河川,發現對麵護岸壁上的排水口前蹲著兩隻小老鼠,便開始朝它們丟石頭。石子擊中岸壁彈開,第二顆命中排水管上的鐵網,引起激烈震晃。


    「危險,喂,趕快逃。」鼠爸叫道,「到河堤上找地方躲起來,先找避風處,然後……」兩兄弟早已一溜煙不見。對岸的少年眼看老鼠跑光,嘖了一聲,重新背好書包悠哉離去了。


    深夜,兩兄弟返迴洞前,鼠爸仍靠著鐵網休息。左腳關節疼痛異常,等麻痹略消,這迴才真的痛徹入骨。看似沒有骨折,隻是嚴重碰傷,唯有傷處疼痛無法站立。達達將銜來的胡蘿卜碎片塞入鐵網縫隙,說:


    「爸爸,食物來了。」奇奇也銜著較小一片,同樣塞進縫隙裏。鼠爸道謝吃起來,兩兄弟暫時留在原地,寒冷得簡直無法忍受。


    「達達,這裏整晚會很冷。」鼠爸溫和地說,「先去找溫暖地方休息吧。這時節不能躲在河堤草叢裏避寒,你們到街頭巷裏尋找箱子下歇息。爸爸會把這些沙土重新堆好遮風。」


    「討厭,不要啦。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留在這裏會活活凍死。喂,達達,別使性子!」鼠爸怒喝一聲,「奇奇萬一凍死,你要負責喔!好了,快去!」


    兩兄弟嚇得邊哭邊離開了。都是我說得太無情了,鼠爸想。竟然逼那孩子「負責」。說起「負責」,明明該由我擔負全責才對。


    達達和奇奇聽從鼠爸的話到街上,在餐廳小巷旁的垃圾桶下奉奉發著抖忍受凍寒。長夜結束,曉晨終於來臨,兩兄弟觀察通學通勤的人潮告一段落,就各自銜著為爸爸準備的餅幹碎片,迴到河岸的排水管前。鼠爸原本說要重新堆沙禦寒,終究還是作罷,在管內躺臥板眼休息。聽見孩子們來,就拖著左腳慢慢走近鐵網。


    「爸爸,您的腳怎麽了?」達達問道。


    「嗯,受點小傷,不要緊。昨夜你們怎麽樣?都在哪裏呢?」


    「在街上巷子裏,發現暖和的地方。我們都沒事,倒是爸爸,您的腳……」


    「沒什麽大不了。」鼠爸毅然答道,不再提腳傷的事情。


    父子一時陷入沉默。鼠爸腦海裏反複出現、抹消一個念頭:我會被困在這狹小空間裏,就此度完一生。而這一刻,念頭再度浮現。是的,絕不會錯,隻能如此……。


    此時,一隻鳥從天空振翅翩然飛下。


    「達達、奇奇,最近過得好不好?一切順利嗎?唉呀,怎麽迴事……?」原來是母雀。公雀也飛下來,望見隔著鐵網的鼠爸,不禁目瞪口呆。


    聽完事情原委,麻雀夫婦隨即了解事情近乎絕望,不知該如何安慰。


    「真是飛來橫禍。」母雀輕聲自語,「這片鐵網,我們實在愛莫能助。怎麽辦,找誰來幫忙才好?」


    誰能伸出援手……,達達不停思索著。葛倫曾保護在台風天受困的達達一家,多蘭姆一行曾搭救被溝鼠囚禁的鼠爸和奇奇。而撿到奇奇送往田中動物醫院的,則是一位剛巧路過的男孩。可是就這一次……,我還認識誰,能為了搶救爸爸而義不容辭?有沒有認識什麽巨大威猛的動物,足以抽起這片沉重鐵網?


    對了,有的,唯有它。


    可是好遠啊。非常、非常遙遠……。


    22


    麻雀夫婦迅速起飛,猛然升上某高度後繞轉確定方向,全速朝南方飛去。一口氣越過車站,到木原公園……,終於看見河了。接著隻需沿河飛行,與老鼠一家溯河的路徑反向前進即可。到小木橋……,是鼴鼠太太家附近。昨天告訴鼴鼠太太,奇奇它們已經抵達新居,它聽了歡喜露出笑容。假如知道老鼠一家正陷入苦境,不知它會多痛心啊,可是現在無暇轉告它。


    繼續飛……,就是在這片草叢附近第一次遇見達達。起先公雀以為是達達虐待殺死小麻雀,追著剛見麵的小灰鼠又罵又啄。原來小麻雀困在岸邊快溺水,結果被達達救起,如今它健康成長,即將長大獨自尋找食物了。


    「這次讓我們來救達達它們吧。」母雀說道。公雀沒有應聲,卻以加快鼓翅速度代替迴答。


    繼續飛……,來到迫村橋……,據說這裏是溝鼠的地盤。大型鼠類有時會撲殺弱小麻雀當餌食,最好別降下地麵。麻雀夫婦略飛往高處,一口氣縱貫而過。高度愈高、迎風愈強,在風力阻撓中搖晃前進,速度稍微減慢。


    不斷向前飛,終於來到複田橋,這是一座氣派的混凝土橋,石見街道上車流喧擾。麻雀們一路飛來,翅膀開始不堪負荷,越過橋,降落在河畔步道上休憩片刻,順便尋找食物。僅找到些許穀粒補充體力,它們即刻出發。愈來愈接近目的地了,附近許多樹木遭砍伐,河灘被推土機夷為平地,景象滿目瘡痍。麻雀夫婦能體會達達一家為何決心搬遷的苦衷。


    哪個才是標的物呀?先聽達達是怎麽講的,它說以前的巢穴是在「一棵高高壯壯的山毛櫸樹根下」……,「對岸也有山毛櫸樹,可是最近剛被砍掉了」……,這算是哪門子的線索?笨小子。說什麽樹被砍倒,這樣誰曉得上哪裏找呀?從慘不忍睹的景觀來看,這片河岸的山毛櫸樹恐怕都被砍光……。達達還說什麽「就在河麵變寬,水流慢一點的地方」……,就是指這裏嗎?……可是前麵景象也差不多……,天啊,搞糊塗了……。


    另一方麵,上遊的車站那一頭,事態在毫無進展下隨黃昏暮去,黑夜沉落。深夜後的鼠爸恢複孤單,因為它非得連說帶訓,逼孩子們返迴街上的藏身地點。虛弱的鼠爸躺在排水管裏,迴想剛才對達達說的那番話。


    「達達,你去河堤上找合適的地點挖穴。」鼠爸說,「你已經成年,一定能做到,還有奇奇幫忙。奇奇,你會嗎?」奇奇點了點頭。「躲在垃圾桶旁邊根本無法過冬,必須建造能徹底在洞裏禦寒的窩才行。」


    「可是爸爸呢?我們一起挖洞嘛。」達達跺著腳說。


    「爸爸會努力想辦法在這裏過冬……」


    「那我每天送食物來。」


    「嗯……。總之你能獨當一麵,可以自力更生了。」


    「這是什麽意思?爸爸,那您怎麽辦呢?」


    「爸爸的任務是協助你獨立求生,這項任務已經結束、完成了。或許時機有點早,但現在的你足以勝任,一定沒問題……」


    「我不懂爸爸的意思。」


    「你的任務就是同樣幫助奇奇。然後,你將遇到一隻美好的雌鼠,生育下一代,繼續協助你的孩子們,讓它們也能獨當一麵。然後你會死亡,你的孩子再生育下一代,如此生生不息。就像這條河,永遠、永遠源遠流長。我已達成任務,達達、奇奇,能與你們這麽優秀的兒子一起生活,爸爸真的、真的很幸福……」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奇奇,我們走吧。爸爸是怎麽迴事,頭腦有點怪怪呢。爸爸,早上我會帶食物來喔。好,我們走吧。」


    達達語尾顫抖起來,它勉強把話說完,不想讓奇奇發現自己眼眶泛淚,搶先迅速跑走了。奇奇有點遲疑,丟下爸爸好嗎?奇奇望著鼠爸,眼神如此訴說著。鼠爸朝它揮揮手,去吧、去吧。奇奇追著達達,頻頻迴頭望著爸爸離去了。鼠爸閉上了雙眼。


    我說的應該沒錯,鼠爸似乎在說服自己般重新思考。不過,仍有些言之過早。你已經成年可以獨當一麵,屢次對達達說明這些,其實那可憐孩子還想跟奇奇一起捉迷藏、追蝗蟲。把它當成鼠對待,時機有點過早。不過達達這孩子很有擔當,一定能靠自己建巢穴,它心底一定很了解爸爸叮嚀的用意。


    仰望對岸的樹林上空,一片無垠的燦麗星辰。葛倫曾說人類認為那是「星座」,將星星分布描繪成圖。人類啊,真是好奇怪的生物。唉,多美的銀河。終日倉皇度過,許久不曾如此悠然眺望星空了。


    然而,星星究竟是什麽?晶亮閃爍浮現空中,真不可思議。是誰不讓夜晚太暗、太寂寞,而將美麗神秘的光粒灑在天空?凝視閃爍的星辰,身體似是悠悠飄起,種種不安煩憂、腳痛、口幹,甚至河或孩子的將來,都變得無關緊要。是的,的確不再重要,一定是的。對我來說,這都不再重要。我會努力、盡心活過,唯有這點最重要。今後讓達達和奇奇來,它們會繼承任務,這樣就足夠了。


    達達能隔著鐵網傳遞食物,卻無法運送水,從這點來看它畢竟仍是孩子,此事出乎鼠爸的意料之外。今天鼠爸幹渴無比,卻沒有要求水喝,它了解這樣做隻會造成達達它們的困擾。隻要有雨,至少可舔一點雨露,但這非長久之計。盡管糧食充足,在沒有補充水分的情況下,死期即將不遠。鼠爸重新眺望美麗的星空,緩緩闔上眼。


    在空氣飄起微明,群鳥啁啾的時刻,達達和奇奇來到洞口前。父子隔著鐵網相望,一時無言以對。於是達達打破沉默:


    「昨晚爸爸說的事,我考慮過了。」它緩緩說,「如果一定要建造巢穴,就讓我來挖吧。可是爸爸,您……」它嗚咽說不下去,又沉默片刻。鼠爸和奇奇眼中噙著淚水,默默無語。


    這時,咆嗚、咆嗚,忽然高吠響徹四方,聽見噗咚一聲巨響。在啪恰啪恰水花四濺聲中


    「嗚哇,水好冷,凍死了!可是真過癮!」妲米快活歡唿著,朝它們逐漸接近。


    23


    黃金獵犬妲米恰噗恰噗濺著水花躍過來,嘩隆一聲巨響,跳上混凝土岸緣。它噗嚕嚕使勁一抖,水花四處飛,淋得老鼠全家變成落湯雞。


    「嗨,達達!嗨,奇奇!你們過得好嗎?好久不見囉。」巨犬說道。


    「妲米、妲米,真的是你?太好了!簡直不敢相信,沒想到你真的來這麽遠的地方……」


    「是啊。小子我昨天在家裏院子玩,眼前突然飛下兩隻麻雀,嚇了我一跳。然後啊,不曉得是怎麽迴事,麻雀說你們遇到困難,又嚇了我一跳。然後啊……,算了,等會兒再說。你就是鼠爸?」


    巨犬突然出現,與達達兄弟像朋友般親密聊起來,鼠爸瞧得目瞪口呆,聽見妲米詢問,就嗯的點了點頭。


    「是這片鐵網沒錯吧?隻要拆掉就行了。唔,可是怎麽拆啊?」


    「往上推,隻要推上去就行。」達達叫道,「你一定做得到,絕對沒問題!」


    妲米站起後腳,前足搭在護岸壁上想銜起鐵網上端,網框很細,總是無法順利咬住。費好大勁總算咬緊,緩緩伸直背脊。喀哩、嘎哩哩、喀哩嘎哩,沉重的鐵網一點、一點往上移。


    「對,幹得好,妲米!再往上推一點!」達達叫道。忽然鐵網從妲米嘴中滑落,喀恰一聲又卡迴原處。


    「等等,等等。」妲米說,「嗚哇,牙齒好痛,這東西很難咬住。沒關係,我掌握訣竅了……」它拉長身體,再度緊緊銜住網緣,緩緩往上推,鐵網下露一點縫隙。


    「趁現在,爸爸,快出來!」鼠爸不等達達唿喚,從縫隙連滾帶跑衝出來。


    「成功了,真棒!妲米,可以放下了喔。爸爸出來了……」


    鐵網從獵犬嘴中掉落,三隻老鼠已緊緊相擁在一起。達達安心之餘,身體暖得快要融化。你已經成年可以獨當一麵了,爸爸不知說過多少次,可是還不行,沒有爸爸,我還是無法做到。妲米歡喜望著它們彼此擁抱、互相拍拍背脊,才說:


    「這裏不能好好談天,我們去上遊吧。」說完,它率先奔下混凝土岸緣。老鼠們正想跟去,鼠爸剛要走就蹙眉蹲下,妲米迴頭看見,立刻折返迴來。


    「鼠爸,抓住我的項圈,這就帶你去。」妲米說完坐下,下顎一下子接近地麵。


    巨大的狗臉直逼到眼前,鼠爸不禁退縮,達達和奇奇卻在旁邊,好啊、好啊開心點頭。鼠爸於是決心抓緊獵犬的項圈,費一番功夫爬上它後頸。


    「出發囉!」妲米喊道,立刻往前衝,澎隆、澎隆晃蕩著身體,沿河畔的細窄岸緣飛奔前進。速度之快讓鼠爸暈頭轉向,隻能緊緊抓住以免摔下。妲米衝上石階,一步猛躍過柵欄。鼠爸拚命抓緊項圈,身體浮在半空中左搖右擺。妲米穿過步道跑上河堤半坡,進入大荒地野菊叢裏忽然停下,鼠爸差點順勢被拋出去,總算穩住身體。


    「唿——。」妲米趴下來,重重喘了口氣,轉頭問道,「有點小顛簸吧。鼠爸,還好嗎?」


    「嗯……」鼠爸手腳直打戰,好不容易爬下地,也唿的安心喘了口氣。隻見一隻麻雀迅速飛下來。


    「啊,太好了!妲米找到正確地點,還拆起那片鐵網!」公雀歡唿說。


    麻雀夫婦按照達達提供的線索,挨家挨戶去搜尋。達達努力迴憶,隻是勉強提供的訊息不明確,線索唯有舊巢穴對岸有一戶距河不遠的住家而已。麻雀夫婦費不少力才找到妲米,過程中曾發現兩隻拴在狗屋旁的大型黃狗,就靠近唿喚名字,結果不是毫無反應,就是高吠趕走它們。即使知道妲米原本沒被拴綁,能在庭院自由跑動,不過還是……」


    在草叢茂密的小庭院上方不知來迴飛幾次,都沒看見描述的獵犬。天色漸昏暗,正要放棄時,它們再度飛過這家上空,忽然朝下一看,有隻黃金獵犬咬住泄氣的足球,嗚夫、嗚夫大聲低吠,搖頭晃腦甩著那顆球。就是它!麻雀夫婦迅速飛下去。


    那嗚夫、嗚夫中,夾著噶嚕嚕……,一種發自喉間、有如地鳴般的恐怖低吼。若是平時的麻雀夫婦,光是稍稍接近低吼的猛犬,就嚇得魂不附體。可是如今顧不得許多,說不定它就是妲米,一定沒錯。也有可能不是,但刻不容緩,隻能去試試、隻能衝下去。這對夫婦可說是奮不顧身。


    麻雀們俯衝而下,差點摔落般勉強停在庭院草叢上。滿臉驚訝的獵犬凝視它們,立刻停止低吼,微偏起頭,露出探詢的眼神。麻雀們望見那雙大眼瞳中的安詳目光,心中的恐懼和畏縮頓時消散,立即確定它正是妲米。


    「沒錯,小子我就是妲米!」獵犬用力將球拋向半空中,興匆匆吠道,「我剛散步迴來,自己單獨去的,不能告訴主人。百分之百不會被發現,所以不用擔心,我家主人真的少根筋呢。對了,小子我是女生喔。還有啊……」


    麻雀夫婦氣急敗壞地說:


    「妲米,喂,夠了,別說啦!」母雀叫道,「達達、達達的爸爸……」它情緒太激動說不下去。


    「達達?啊,老鼠達達?它和奇奇都好嗎?它們什麽時候迴來?」


    「達達它們遇到大麻煩了。」公雀接著說,將老鼠一家終於找到新居、排水管口卻加裝鐵網、鼠爸被困在水管裏麵的經過,簡單說明一番。


    「裝鐵網?那麽,達達的爸爸不就鑽不出來了?」


    「沒錯!它好像有受傷,這樣下去會餓死!」


    「我必須跑一趙。」妲米沉默一下,立刻說,「非得去救它才行。要走很遠嗎?」


    「是的,相當遠……」


    「馬上出發,拜托你們帶路喔。」


    「那當然。」


    妲米來到庭院角落,彎身鑽啊擠的,勉強穿過柵欄下刨挖的洞穴。來到外麵小巷,它使勁搖擺身體甩掉泥土。「這樣就行了。好,我們走吧。」


    24


    「真的好遠啊。」妲米說,「走了一整夜。」


    「昨夜好辛苦。」公雀說,「我們都急死了,你還半路跑去河裏玩水……」


    「唔,抱歉、抱歉。那座大公園和以前我家附近的河景很像,當時還沒有討厭的施工,好懷念喔。隻不過踩一下水花嘛,你們一直催啊催的。」


    「怎麽沒看見麻雀媽媽?」達達問道。這時達達和奇奇爬上河堤來會合,三隻老鼠、一隻狗、一隻麻雀圍聚在樹叢裏。


    「我太太在木原公園的……,對了,正好在鼴鼠家附近。當時它體力不支,不能再飛行,拜托我繼續帶路。既然充分休息,它應該很快就來。」這對夫婦真是疲於奔命。


    「可是沒想到,」公雀繼續說,「才剛出公園就和妲米走散了。」


    「是啊,走著走著就落單了。」妲米說道。


    「我被一陣勁風橫掃刮走,沙子飛入眼裏。等看清楚時,妲米不見了。沒想到你能獨自穿越鐵軌,來到車站這一頭。」


    「是啊,好辛苦。我在那裏浪費很多時間,不是迷路到處亂繞,就是差點被怪人帶走,好險趕快逃。還被流浪犬找碴……。唉,傷腦筋。」


    「唉唉,我太太來了一定罵我,重要關頭竟然沒幫上妲米。」公雀難為情地說。


    「沒關係,我的方向感很好。」妲米自豪地說,「知道隻要找到不斷延伸的河就好了。那裏的道路彎來彎去,當我穿過鐵路橋下……,再看到河時高興極了。後來很簡單,聽說你們在河邊,我一路沿河畔找過來,從對岸柵欄縫俯看發現你們。然後走下岸邊,渡過河…


    於是,達達一家重新向妲米和公雀誠摯地道謝。


    大家歡談一陣,達達兄弟隻淡淡提起旅程經曆,光是如此,妲米就聽得目瞪口呆。妲米說到達達家附近的河灘在施工後情況慘重,搖搖頭深歎了口氣。還說推土機在達達家附近出現,巢穴一定被夷為平地。老鼠們早有心理準備對故鄉死心,乍聽到消息時,仍不免沮喪萬分。


    然而它們趁早離開家園,經曆許多危難,如今全家暫且平安,總算在此相聚。鼠爸幸而在妲米的幫助下化險為夷,與孩子們重聚一堂,實在是太好了、太棒了。大家說說笑笑,恢複開朗心情。不要緊、沒關係,總有方法活下去,就是如此。隻要活著,就有好多歡喜的事……。談得正熱絡,忽然妲米仰望天空。


    「啊,下雨了……」它說道。原來幾時已開始滴答答落起冷雨。


    「我差不多該迴家了。難得和你們重逢,好想一起玩喔。可是蹺家一整晚,主人一定非常擔心,而且我餓壞了。下次再來好好玩,必須迴去了…


    「大白天在街上或公園到處走,不會有人捉你嗎?」


    「這點不用擔心。」妲米說著前足一伸,得意指著項圈上附的小圓牌。「這叫作吊牌,就算被人捉到,隻要有這塊牌子就能將我送還主人。」


    妲米舉起右腳時,大家發現它腋下沾滿血跡,全都一陣錯愕。


    「喂,妲米,這傷口……,你受重傷了?」


    「啊,你是指這個?」妲米並不以為意,「迷路時,有幾隻惡霸流浪犬不讓我通過,遇到一點麻煩。」


    「可是傷口還在流血,一定很痛……」


    「是啊,有點痛,不過沒關係。我不喜歡打架,躺下露出腹部表示願意服輸。可是那些家夥很難纏,聯合好幾隻一起撲上來,我想認輸也很難受,隻好小鬥一場。唉,小子我,明明人緣很好呢。」


    達達仔細盯著傷口,淚水再度潤濕眼瞳。


    「妲米,真的、真的謝謝你。走一整夜到這麽遠的地方,還跟惡犬決鬥受重傷。都是為我們,實在……」


    妲米露出愣住的表情,像是不知為何接受道謝般偏起頭來納悶,漆黑的大眼瞳凝視著達達說:


    「沒什麽。」仿佛理所當然的語氣,「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聽到這句純真的話,達達淚水泛出眼眶,淌啊淌不停。「妲米,你真好。」達達叫著奔向它,哇哇邊哭邊抽噎,奮力伸出小雙臂,緊緊抱住獵犬的粗頸。


    不過妲米個性活潑好動,加上急於動身,等不及慢慢閑聊話別,說了聲拜拜,就一個大飛躍衝下堤坡步道。它轉頭望著達達全家,思索一會兒,又迅速奔上來。


    「咦?妲米,怎麽了?」


    「達達,你指著我,說一聲砰。」


    「啊,為什麽?」


    「別問了。快指著我,說砰。」


    達達莫名其妙,隻見妲米擺起坐姿,迫不及待般哈哈喘息。達達伸出一隻手,小聲說:「砰——」。妲米立刻舌頭一縮、嘴巴閉緊,用力高豎起兩片垂耳,全身直直變成木棒,往地上咕隆一例。


    「天啊,妲米,怎麽迴事?」


    沒多久,妲米輕快蹦起來,又吐出舌頭,哈哈喘息問道:


    「怎麽樣?好不好?酷不酷?」它焦急地環視大家。


    「什麽……意思?」


    「就是剛才的表演啊。『砰』啊,玩『中彈』遊戲嘛,最近剛學的。每次表演主人都好高興,一直誇我乖。」


    「原來如此。嗯,我懂了……」完全沒概念的達達有點被嚇到,仍說:


    「唿,是啊,好酷……」


    「好酷?好酷?真的好酷?小子我,很棒嗎?」


    「嗯,好酷,你真酷!最棒的狗!」有點困惑的達達,還是極力保證說。妲米咚、咚、咚,邊跳邊原地轉一圈,迅速衝下河堤。它停下迴過頭,咆嗚、咆嗚,高吠兩聲,一口氣朝車站奔去。


    「那孩子會迷路,麻雀……」鼠爸話沒說完,麻雀夫婦已搶先行動,迅速追著妲米飛去。


    留下達達全家一時怔怔留在原地。


    「妲米真是好孩子。」鼠爸幽幽說。


    「嗯,我們是好朋友喔。」達達說道。


    「朋友真好。」奇奇說。


    「是啊,朋友真好。」達達說著,大家一時陷入沉默。


    25


    鼠爸左腳無法使力,不能繼續跑,倒還能緩緩走路,於是三隻老鼠穿過簇簇草蔭前往上遊。正值早晨的通勤通學時刻,步道上出現去車站的熙攘人潮,無人留意距步道不遠的堤坡上,有三隻老鼠正窣窣竄動。


    「住那條排水管真是異想天開。」鼠爸說,「這附近太多人,雖然有河,畢竟是屬於人類的地盤。把排水管當成鼠洞卻造成意外,歸根結蒂還是在於人為因素,必須找更僻靜的地點才行,這次一定要建造能夠安心生活的巢穴。」


    落起雨來,中午前是絲絲細飄,午後逐漸轉強,蒙蒙灰雲凝垂的陰空落下冷雨,敲打在它們身上。


    「這時趕路有點辛苦,還是前進吧。沒有充裕時間避雨,冬天來臨了,必須盡快到適合地點,找到可過冬的巢穴才行……」


    「我們不要緊。」達達說,「可是爸爸呢?腳會很痛吧?」


    「沒事,不太嚴重,慢慢走就沒問題……」


    實情並非如此,每走一步,陣陣劇痛迴蕩全身。有時被泥濘絆住腳,滑倒在雨濕草地上,激烈的疼痛直竄腦門,真想當場蹲下來。鼠爸告訴自己,不能讓孩子看見自己脆弱的模樣,就裝作若無其事地前進。爸爸的痛苦和顧慮心情,兩兄弟大致都能體會。


    隊伍是以達達領先,鼠爸居中,奇奇最後的順序前進。達達注意四周動靜,決定以隱密的林蔭和草叢底下作為路徑,由它負責開路,鼠爸緊跟在後。奇奇則是殿後,隨時注意後方,順便留意不時快要停下的鼠爸。最虛弱的成員安排在中間保護,是達達家遠行的一貫原則,也是在自然情況下形成的順序。


    雨中行程總是遲遲不前,過去前進的節奏總是快跑、停下觀察環境、迅速往前衝,目前卻隻能配合鼠爸的步調,盡量放慢腳步緩緩前進。如果遇上黃鼠狼襲擊,絕對招架不住。每次仰望天空,仿佛有鵟鷹或鳶鳥飛掠而過,結果全是畏懼引起錯覺。縱然如此,每次都讓達達不寒而栗,嚇得四肢發軟。


    不時邊休息邊走河堤,近傍晚時,終於來到磁磚步道的盡頭。公園的整備工程到此為止,前方上遊沒有沿護岸壁修築的步道,唯有這條河,兩岸盡是原生的自然河灘。沒錯,前麵河岸已經沒有鋪蓋混凝土!


    「那裏有垃圾桶。」達達低喃,「我和奇奇去看有沒有食物碎屑。爸爸,您在這裏等一下。」


    渾身濕透的鼠爸默默點頭,就地坐下。汗流浹背的鼠爸無力說話,蹲在草叢中閉起雙眼。總之先歇歇腳,後麵還不知要走多遠的路。


    「吃飯囉。」聽見達達的聲音,鼠爸睜開眼,麵前放著一小截熱狗。「這是人家吃剩的熱狗麵包留下來的,麵包已溶化在雨水中。」


    「你們吃過了嗎?」


    「嗯,餅幹之類……,不過都爛糊糊的。」


    鼠爸津津有味的吃著熱狗,稍微恢複體力。「好,出發吧。」


    它們從堤坡來到步道,鑽過步道盡頭的鐵柵縫。雨中看似無人會突發奇想來散步,所幸沒發現任何身影。從混凝土堤跳下半公尺下方的原野,鼠爸左腳竄過銳痛,幸好落在柔軟土麵上,並沒受到猛力衝擊。穿過草叢走近河畔,朝上遊眺望景致,一時讓三隻老鼠流連駐足。


    「太好了,環境很理想。」達達讚歎說。


    這裏是自然河流,兩岸有翠堤微坡傾緩,形成綠意盎然的河灘。在此適合老鼠隱藏,有濃密的矮林草叢,可以玩追逐賽或躲貓貓。散發討厭氣味的紫花穗植物,當然不會在此出現。蘆葦叢順河畔延伸,落雨中稍稍加速的河流,恰啵、恰啵,頻頻向岸聚來小波。


    「這裏真好。」鼠爸同樣有感而發。


    「和以前的家附近很像。」奇奇說道。


    「河堤對麵就是我們上次搭公車的馬路,隻要到對麵更遠的住宅區街上就能覓食。」


    「這片河灘比我們的故鄉更開闊,樹林好茂盛。」達達說道。


    它們沉默地眺望景致片刻。


    「好,接下來是做窩,必須挖建巢穴。可是雨中不能行動,先找地方避雨休息一下吧。實在好累,累壞了。啊,那是……」


    鼠爸注意到有個飛盤,是人們彼此拋接玩耍的塑膠圓盤。不知是誰棄置在此,一端傾斜擱在河灘的大石塊上。三隻老鼠走向飛盤,鑽到底下。


    「有這東西真好,最適合躲雨。」


    它們彼此緊靠在飛盤下。在精神緊張中緩慢前進,其實比跑跑停停更累,壓力更大。經過一整天折磨,大家筋疲力竭,發現避雨地點心情一鬆,疲勞頓時浮現,轉眼全進入夢鄉。


    最先醒來的是達達,它感到不太對勁,忽然從睡夢中驚醒。好像有不尋常的感覺。那究竟是什麽?思索中,它忽然驚覺那種怪異感,並非發生什麽不尋常,而是有某種東西消失。是一直響在耳畔的淅瀝聲,消失了。


    不知不覺,雨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周圍漫起異樣的寧寂,從四麵八方壓迫鼓膜。雨停了?不,這寂靜、這無聲,絕非僅此而已。達達起身走出飛盤外觀看。


    已入夜,對麵車道投射的街燈,將河灘浮襯得皓白。


    飄雪了。


    26


    曾幾何時,鼠爸出來與達達並肩而站。


    「爸爸,下雪了……


    「嗯,糟糕,這下慘了。」鼠爸咬緊唇。


    奇奇飛奔出來,歡鬧著跑來跑去。


    「哇啊,這是什麽!好厲害、好壯觀喔!」對奇奇來說,是生平第一次看雪。


    「喂,奇奇,小心點。不然……」鼠爸還沒說完,奇奇咻溜猛滑一跤。


    「看吧,跌倒了……,還好嗎?」


    「我沒事。你們看,好神奇喔,銀色世界!」奇奇仰望天空,陶醉欣賞著不斷翩翩、飄飄,絢麗舞落的冷花瓣。就這樣仰躺眺望著天空,不久它開始左右滾來滾去,享受身體沉入雪堆的感覺。


    「好好玩呢。哥哥,我們來賽跑,跑到那棵大樹根下。」


    鼠爸當然不像兄弟倆有閑情逸致。該怎麽辦?雨幾時轉雪,堆積可觀成為雪景。大雪紛飛,是很快會停,還是繼續不斷?泥土凍結的話,根本不可能挖洞。


    目前有三種選擇,首先是暫時留在飛盤下等雪停。另外是到河堤對岸的住宅區街上,暫時先找屋簷或垃圾桶下避難。最後則是繼續走河灘,到樹根窟窿或石頭下尋找更合適的避難地點。好了,該怎麽辦?選哪一條路?


    在這趟漫長旅程中,鼠爸唯一犯下致命錯誤的,恐怕就是此刻的判斷了。它選擇第三條路,繼續前進。


    第一個選擇,是因為鼠爸很清楚在不知積雪多少的情況下,當然不能一直待在小塑膠飛盤下。


    盡管如此,對於行動不便的鼠爸來說,想要爬上河堤穿越車水馬龍的道路,也是毫無把握。何況進入住宅區街上,恐怕撞見人類或貓,拖著傷腳想逃也難。


    另一方麵,這片河灘正是決定展開新生活的場所,舉家來到此,千辛萬苦才抵達目的地。不要再離去……,鼠爸相信這是唯一的解決方式。或許受焦慮和腳痛折磨,迫使它輕率認為前進是最好的抉擇,沒有深思熟慮就采取行動。


    鼠爸可說從來不知下雪有多可怕,昔日遇上雪天,隻需待在窩裏度過,並沒有在暴風雪中長途跋涉的經驗。


    事實上,關東地區目前突然受到季節反常的大寒流侵襲,入冬以來第一場雪已驟轉成豪雪。當晚氣溫以每小時攝氏二、三度的速度下降,有好幾名流浪漢凍死街頭。鼠爸當然毫不知情。


    「好,走吧。快點,我們去找更好的避難處。」


    「真的找得到……?」達達半信半疑地問。


    「當然了,那還用說。」鼠爸說完急忙出發,那不再是平日的冷靜語氣,而是略顯高昂、急躁。兩兄弟感覺爸爸舉止有點不尋常,訝異地麵麵相覷。達達對奇奇搖了搖頭表示別擔心,立刻跟著鼠爸出發,奇奇緊隨在後。


    起先有活潑的奇奇鼓舞士氣,大家相信在雪中前進並非難事。


    這三隻老鼠在東京近郊的平地生活,從不知該如何與嚴酷的大自然搏鬥,不久領教到狂風暴雪中,在野外行進是多麽艱苦的考驗。不說別的,光是凜冽的寒風就教它們吃不消。夜更深,氣溫直線陡降。


    雪地愈來愈難行,左腳每次陷入雪堆,鼠爸不得不拚命忍住呻吟。奇奇變得沉默寡書,專心趕路以免脫隊。


    不久,演變成夢魘般的行軍。雪勢愈來愈猛,手腳迅速冷麻失去感覺。


    先找個樹根窟窿……,可是四處都沒有。尋找過程中,雪愈積愈厚,林蔭根部全覆上一層白。若以老鼠的纖小前爪挖翻,將被堅硬的凝冰阻擋。這是飄雪夾雨形成的粉雪,在最先凍結時形成的潤濕冰層。而冰層隨氣溫漸降,凍成粗顆粒狀,憑老鼠的爪子根本不可能挖開。


    再走、再走……,路過一棵又一棵樹……,鼠爸它們的爪子被地麵力道反彈,前足紛紛滲出血絲。


    到樹幹下避風休息幾次,每次停下來,滲入毛皮的水分瞬間凍結,好冶好冷,簡直坐立難安。它們輪流使勁摩擦對方的身體取暖,沒有顯著效果,結果草草結束休息,繼續艱辛趕路。


    「恐怕不行了……」鼠爸不禁輕聲自語,傳入兩兄弟耳中。奇奇輕靠近達達,附在耳邊悄聲問道:


    「哥哥,爸爸說我們可能不行了……」


    「嗯。」達達沒好氣應道。


    「哥哥,我們沒事的,對不對?」


    達達不知該如何迴答。


    又經過漫長時間。……咻咻刮向臉頰的雪片狂舞中,究竟在這雪原上跋涉幾個小時了?大家愈走愈慢,鼠爸腦中麻木,無法正常思考,當然兩兄弟也一樣。奇奇終於打破沉默:


    「爸爸,我走不動了。」說著,它停下蹲在雪地上。


    「再忍一下,很快就到……」


    「不行,我真的沒力氣了。」奇奇悲淒的迴答,其實正反映鼠爸的心聲。鼠爸左腳硬得幾乎不能動彈,勉強拖著劇痛的腳緩緩前進,現在每踏一步,就必須為自己吆喝打氣。


    「爸爸,我們在這裏等雪停吧。」奇奇說。


    「待在這種地方,體溫會被漸漸剝奪,到時就……」鼠爸猶豫著不肯說出「死」字。


    「我們能不能迴到剛才的飛盤那裏?」達達問道。


    「恐怕找不到地點,飛盤已被埋在雪裏,何況不可能抵禦這種酷寒……,奇怪,怎麽冷成這樣啊……?」兩兄弟無言以對。


    「奇奇。」鼠爸說,「就在那裏……,你看,十公尺外的地方,有幾座隆起的雪丘。你去那裏看看,大概是灌木叢吧。去試試看,想辦法加油走到那邊。」


    奇奇一點頭,嘿、嘿、嘿,對自己發號施令往前走,鼠爸和達達跟在後麵。


    終於到灌木叢旁,老鼠們隔著紛飛的雪花仔細凝視前方。愈往前愈幽暗,十五公尺外已被漆暗吞噬。已經沒辦法,真的不行了,鼠爸想道。它試挖身旁的小雪丘,耐心挖開變硬的雪層,雪落崩散,果然露出草叢。


    「來,奇奇,進裏麵去,在這裏避寒吧。」鼠爸說道。奇奇鑽爬進去。


    「達達,你也進去……」鼠爸又說,達達沒有聽從,隻認真表示:


    「爸爸,你聽我說。」


    「什麽事?來,快進去……」


    「就算躲在草叢裏,也絕不可能禦寒。」為了別讓奇奇聽見,達達壓低聲說話,肺部凍得唿吸短促,隻能發出微弱的嘶啞聲。


    「不,可是,總比在雪地上……」


    「絕對不可能。爸爸,我想您也知道。」


    「我去找找看。爸爸您既然走不動,就和奇奇在這裏等,我到前麵去找避難處,一定找得到。你們在這裏休息。」


    鼠爸默然無語。或許達達是對的,這是拯救全家人的一線生機。唯有如此。


    「好,達達,拜托你……」


    27


    聽到此話,達達立刻小快跑向前。孤零零奔向愈濃的幽暗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無助感。可是我必須找到安全場所,否則大家一定會凍死。


    先前配合鼠爸和奇奇前進,現在單獨行動可以跑更快。達達跑啊跑、跑啊跑……,不久被雪塊絆住撲了一跤,咕嚕咕嚕連打幾個滾。


    畢竟不能太莽撞,要更謹慣才行。達達爬起來仔細注視前方,有沒有人造物之類的……,比如說,附近是否有長椅或垃圾桶、兒童遊樂設施?或像堆放的木材、隨意擺置的木箱等等……,至少瓦楞紙箱也好。總之有雪隆高的地點表示有覆蓋物,先找雪丘才行。


    達達瞪著滿布血絲的眼睛拚命張望,小快步往前跑。有沒有遖蔽物,有沒有呢?狂風打起漩渦,上遊刮來的風迎頭痛擊,雪粒直飛入眼睜不開來。忽然強勁的河風橫掃腹部,達達一個重心不穩,差點摔倒。


    達達以為單獨行動更有效率,一旦跑起來,立刻明白即將體力不支。尤其麻痹的腳爪踢踏著雪原,還要不時左右移動重心前進,以免被席卷的暴風雪刮飛,這是非常消耗體力的動作。寒意深滲體內,一刻一刻,愈來愈嚴酷。


    有沒有遮蔽物?有沒有……,什麽也沒有。


    達達拚命跑、拚命跑……,速度減慢……,跑不動了……隻能往前走。尾巴好痛,感覺快斷了……,腳好痛、渾身好酸啊。橫掃的驟風咻咻吹來,達達被刮倒了。爬起來,繼續走。啊,不行,沒留神差點折返原路。確定河水聲,改變方向重新前進。這次是正麵迎風,跨出一步,就被風推迴來。與其說走路,不如說是向前爬。


    有沒有遮蔽物?有沒有……,完全沒有。


    好冷、好冷啊。踏出一隻腳,換另一隻腳,唉,怎麽還在原地踏步。已經不行了……,不,怎麽能放棄?奇奇和爸爸在等我,必須趕快找到安全的避難處,迴到它們身邊。可是……,跨不出去、一步也跨不出……。奇奇、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達達終於停下來。奇怪,剛才那麽冶,現在完全沒有感覺。渾身變麻木,隻是好想好想唿唿睡。你在發什麽呆,達達責備自己。現在不是想睡的時候,奇奇和爸爸……,可是不行,抵抗不了睡魔……,墮入好甜好美的睡夢中……。我很努力,爸爸,相信我……。可是,不行了,原諒我……。


    達達身上堆起雪,愈積愈厚。不久它將被大雪埋覆,就像略大的鵝卵石,再也辨不出形貌來吧。恐怕誰也不知道,雪堆下,躺著一隻小老鼠。


    這時,有個身影緩緩靠近。


    一百公尺的下遊處,小小雪窖裏——


    鼠爸蹲伏不動,在幻夢中冥思。


    ……是的,我們曾一起在雪裏滾著玩,當時剛與你邂逅。你是那麽美的雌鼠,有一對榛果色眼瞳。那雙眼和近純白的毛色,奇奇都傳承下來,真是慶幸啊。


    你曾說,自己一定更適合住在北國,一身白有雪地掩護,這樣就不易引來鷂和鵟鷹的攻擊吧。沒住在北國不要緊,我答道,今後讓我來守護你。個性靦覥的我,也會講出不自然的情話。雖然害羞,是發自心底認真告訴你,不管是鳥是貓是鵟鷹,我永遠不會讓你受危險。我會守護你,一起攜手生活吧。


    能與你共組家庭,我真的好幸福。在河畔玩耍,待在窩裏談天,夫婦聯手擺貓一道、取得美味可口的食物。時光短暫,卻開心無比的歲月……,年紀輕輕的你因急病早逝,我才知道體內有流不盡的淚,日複一日,深陷悲泣中。我甚至相信,活著沒有意義。但是有達達和奇奇這兩個優秀兒子,是你留給我的。我不能死,它們是我必須守護的骨肉……。


    可是,唉,事情演變至如此。我必須由衷向你道歉,對不起,真的是我不好。


    鼠爸重新抱好奇奇。奇奇,別睡了,不能睡著。至今不斷的唿喊,已不成聲調。再也喊不出來,身體僵麻不能動彈,隻是想睡,昏昏欲睡。


    隻要停止抗拒被引入沉眠中,被甘美的黑暗吞噬,是不是就能與你重逢?耳畔是否就能響起你那溫暖的語聲,讓我撫著你那柔滑羞麗的毛皮?如果可以,我願意接受。達達和奇奇一起來,我們全家終於團圓了。


    啊,不行。吸入黑暗中,隻是想睡、睡意朦朧……。


    28


    三隻老鼠即將死去。


    這是在銀河係邊境,繞著某個恆星公轉、有地球之稱的渺小行星上發生的事情。


    自一百幾十億年前發生宇宙大爆炸,此後以光速不斷膨脹,若從宇宙的無垠浩瀚來看,地球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塵粒而已。不過這顆塵粒上至少有海洋、有大陸,高山雄峙、江河流淌,從阿米巴原蟲或黏菌,到大象或鯨魚等,無數生物在此競存。


    如今其中最囂張、傲慢、耀武揚威的,就是一種稱為rén lèi的野蠻哺乳動物。由於自私的rén lèi任性妄為,導致這美麗的綠色行星,如今正不斷混亂、衰落。而另一方麵,rén lèi本身也為荒謬理由,彼此爭鬥、殺伐,實在愚蠢不堪一提。不過,隨他們去吧。反正rén lèi在地球上維持不久的繁榮,在無限的宇宙看來,隻不過是瞬息而逝的插曲。


    這顆塵粒般的小星球上有座小島,島上有一片小平原,在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河畔,此時此刻,三隻老鼠即將死去。身上的積雪逐漸奪去它們的體溫,心髒將停止跳動。


    這是無關緊要的,沒什麽大不了。隻是地球上頃刻之間發生,無數微不足道中的小事一樁罷了。


    然而這件事非同小可,關係著三隻渺小動物——曾經那麽努力、那麽拚命、曆經漫長而遙遠的旅程,是否會在此耗盡生命的餘光?這是足以匹敵宇宙命運的大問題,令人手心冒汗、緊張關注的大事件。是的,我敢如此斷言。


    怎麽說呢?其實道理很簡單。無論是老鼠或任何動物,生命本體就是一項奇跡。以某種特殊而複雜的方式組成的蛋白質分子複合體,在某種機緣下突然蘊宿生命。出生、生存、交歡、死亡,衍生出如此不可思議的循環,而生命的光輝、溫情、歡愉,借著代代相承得以延續。這不是神秘,又是什麽?不是奇跡,又是什麽?


    開天辟地以來曆經悠久歲月,宇宙毀滅前又將經曆漫長時光……,相形之下,渺小老鼠在世上的短暫生涯,真的隻是一眨眼的工夫。而這一瞬間,就是偉大的奇跡。令人難以置信、應該感到敬畏的驚異。


    這項奇跡,此刻宛如吹滅火柴端上的小焰苗,將從世上消逝。刹那的火焰,集結龐大的記憶。啊,飛濺著露珠跑過草叢,那夏日清晨的喜悅;在和煦陽光烘暖的枯葉上咕隆打滾玩耍,那暮秋午後的舒暢;寒意未消的時節,發現何時林樹齊抽著新芽,那早春晨曉的驚奇……。這一切,將於此刻完全喪失,化為烏有吧。


    這樣好嗎?真的好嗎?


    29


    達達微睜開眼睛。有誰輕搖自己的背脊,湊在臉旁大聲唿喚:「……喂!你醒醒!快醒來!……」達達立刻閉上眼。怎、怎麽了嘛,煩不煩哪。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才睡在這裏。就是想睡、好想睡,別來管我,拜托。


    「睡著會凍死!……怎麽,原來是你。達達?這不是達達嗎……?」


    它認識我……,究竟是誰?達達又微睜開眼。對方蹲在一旁,抓住達達的觸須揪啊揪的。


    「好痛喔……,別揪了……」達達總算嘶啞說話。


    「你們總算來了?喂,你爸爸在哪裏?奇奇呢?」


    聽到奇奇的名字,意識變得清楚不少。奇奇和爸爸……,對啊,我留下它們,來這裏找避難地點。它們在後方的下遊處,在某地方等我迴去,我不能在這裏睡覺。達達努力連眨好幾下眼。快清醒,我要起來!奮力撐住凍僵的手腳,一口氣想爬起來——身體隻是微微一晃。


    「振作點,起來!」對方喊道,抱住達達的背脊,使勁灌注一股活力。這嗓音……似曾相識……,是老爺爺的聲音……,正是鼠爺爺……。


    「鼠爺爺……?您是鄰居的老爺爺?」


    「對,沒錯。我才想你們全家該抵達了,沒想到耗這麽久。」


    它就是鼠爺爺,達達一家住在難忘的故鄉,直到道路施工被迫離開為止,老爺爺曾經是鄰居。就是奉勸它們離開故居,河川將施工鋪設蓋子的老瘦玄鼠。


    「你爸爸和弟弟呢?」


    「嗯……,在那一頭……」


    「哪一頭?」


    「就是那邊……更下遊……,它們在等我迴去……。我必須迴去……。唉,可是我得先找到避難處……。明明來找地方……,怎麽辦……?」


    「避難處?包在我身上!」鼠爺爺說道。


    「是嗎?真的……?」


    「沒錯,那當然!」鼻外繞一圈白的鼠爺爺,仰天哇哈哈豪爽一笑。「當然有了!是我打造的氣派居家!就在你麵前這棵大榆樹根上,我費時三周挖掘完成。這可是鼠類專享,特製頂級、闊氣十足的豪宅哪!空間很寬敞,多添幾名住戶也不成問題。你們是老鄰居,幹脆一起生活如何?大家有一籮筐鮮事可聊,喔喔,樂趣無窮啊。」


    於是籠罩在達達腦中的迷茫困惑,輕輕煙消雲散。鼠爺爺又說:


    「其實,我是想了解積雪情況才到外麵探視,發現遠方好像有什麽緩緩在動,猶豫是該去觀察究竟,還是置之不理。還好我是充滿好奇心的性格,努力清理雪路,專程來一趟,沒想到居然遇到熟麵孔,真是太好了,謝天謝地。你在這裏躺到早上,包準凍成冰塊。」


    鼠爺爺先到這片河灘挖建巢穴,還表示願意讓我們居住。問題一次解決,太好了、太棒了。……不,等等,還有件事沒解決。


    「鼠爺爺。」達達說,語調已恢複正常。「我必須迴奇奇和爸爸身邊。它們很虛弱,爸爸腳受傷,幾乎不能行走。不知是否趕得及,我還得盡快迴去,可是無法保證能立刻找到它們。大雪一直下,到處白茫茫……」


    鼠爺爺毫不遲疑地說:


    「好,我們去找。達達,由你帶路。」它說完率先出發,達達跟著踉艙追上去。我究竟單獨走了多遠?路程或許並不長,隻是不斷落雪,完全淹沒足跡。


    沙、沙,每踏一步就陷入深雪中,拔起腳繼續前進。無休無止的反複動作,兩隻老鼠奮力往前走。


    「怎麽樣,在這附近嗎?」


    「唔——,還要再往前一點。」


    「達達,你確定?」


    「讓我想想……」


    然而,放眼望去盡是白,毫無標的物或線索,假使如此……,爸爸!奇奇!達達放聲唿喊。仔細聽,沒有迴應,該不會已經……。它拂去雜念,聲嘶力竭地高喊。鼠爺爺也喂、喂,嘶啞地唿叫。無論多大聲,被吸入寂靜飄積的雪景,唿聲戛然而止時,不留任何餘響。聽見的,唯有河水聲。恐怖的白和寧寂,獨獨傲然支配四周。


    沒有迴音……,奇奇和爸爸該不會兇多吉少……,是我的疏失,我必須負責,這念頭一浮現,讓達達不寒而栗,它深受打擊,差點當場癱坐下來。若在這趟旅程之前發生這種事,當時真的隻是孩子的達達,必然會放聲大哭吧。事實上,它真的好想當場坐下嚎啕哭泣,博取身旁鼠爺爺的安慰:真可憐,這孩子,多可憐哪。難以抗拒的衝動,一時俘虜了達達。


    不,不是哭泣的時候,達達斥責自己。我要找到它們,唯有的至親,弟弟和父親。隻有我能做得到。既然已找到避難所,接下來隻要尋獲爸爸和奇奇,將它們搬送至安全地點即可。


    在哪裏?在哪裏與它們分散?「達達,拜托你。」當時爸爸說著,拍拍我肩膀,那個地點……。快想、快想起來。可是漫無目標的雪地中……,難道沒有任何線索?趕快想!達達不再徘徊和胡亂唿喊,突然停下腳步,努力吞下一股悲從中來的強烈情緒。


    或許就在這瞬間,達達終於脫離無憂無慮、純真爛漫的孩提時代,唯有獨自承受艱辛和痛苦,默默咬牙活下去,才是象征真正意味的成熟,可獨當一麵的成鼠。達達以克製的冷靜聲音,對鼠爺爺說:


    「您先安靜一下,讓我想一想。」這是鼠爸麵臨一籌莫展時,必有的沉穩語調。鼠爺爺立刻住口,目不轉睛望著它。


    達達低下頭,專心陷入沉思。


    「我去找找看。」當時自己說完,單獨離去的那個地點……,爸爸和奇奇好像蜷縮在雜草叢裏。毫不起眼的茂叢……,當時已被雪覆蓋,爸爸挖開的洞穴,此刻恐怕也被積雪完全掩埋吧。


    草叢附近有沒有標的物,比方說樹木之類的?可能沒有。唉,如果它們留在容易辨認的大樹根下就好了!不,現在說這些都無濟於事。附近的河景是否有什麽特征?完全沒有。總之完全沒有印象。那麽,河堤邊呢?也沒有。唉,絕望了。


    想想看,再想想!河堤更上方……,是馬路。達達抬起頭,視線轉向大雪阻斷行車的馬路。路上有設置規律間隔的路燈,投射來的燈光,讓河灘的景象微朦乍現。街燈正下方的河灘格外明亮,街燈間的中段地帶則最幽暗。那麽,當時是在亮處還是暗處?


    達達想起與它們離別後,逐漸步入幽暗的無助感。對了,爸爸和奇奇就是眼看前方愈來愈暗,感到沮喪無比,才留在原地進退不得。這麽說,分離的地點應該在亮處,就在街燈正前方。那麽街燈在哪裏?


    達達迴頭注視背後,眺望剛來的方向。那盞街燈……大概不是,與我昏倒的地點相距過短,我獨行的距離應該更長。達達轉頭望著前方,那就是下一盞,或是更遠那一盞,絕對不會錯。


    達達不發一語,卻踏著充滿自信的腳步緩緩向前走,鼠爺爺緊跟在後。來到街燈正下方,立即判斷不是此處。這是平坦的林間空地,沒發現任何茂密的草叢。


    繼續往前走,燈光變淡,周圍轉入幽暗,近乎一片漆黑。接著下一盞街燈光芒照射來,愈來愈明亮。漸漸……漸漸……,來到最亮的地點。


    就在街燈正前麵。雪白地上起伏不平,表示有幾叢草埋在雪中。就是這裏,一定沒錯,應該是的。達達心中祈求——


    「爸爸!奇奇!」它朝四麵唿喊,又專心聆聽。沒有迴音,唯有落雪不斷,以及比平時更急速的潺潺聲。


    「鼠爺爺,我相信是在這附近。一起找找看!」說完,達達逐一挖著伸手可及的茂密草叢和雜草堆。鼠爺爺也幫忙挖掘。啊,雪好硬,怎麽這麽硬啊。沒有……沒發現……不在這裏……。


    有了!就在翻挖到第四堆雪丘時,立刻摸到濕透的毛皮。「這裏!」達達喊道,鼠爺爺慌忙連滾帶跑趕來。


    鼠爸埋在雪堆下,蹲著將奇奇緊抱在身軀下。它闔眼毫無反應,奇奇也一樣,父子倆的軀體冷如冰。唉,我太遲了。達達癱軟下來,連痛哭的力氣也盡失。冰冷的麻木感形成凝塊,宛如周圍雪景,從五內漸漸膨脹,朝體外凝厚擴散。鼠爺爺拚命摩擦奇奇的身體。沒用的,現在一切太遲了。是我耽誤時間,都是我害的,我該負起責任。都怪我不夠堅持,最後還是迴天乏術。啊啊,奇奇、對不起,爸爸、對不起。此時,鼠爺爺忽然叫道:


    「活著,還有氣息!」這叫聲,貫穿凝厚的麻木感,直抵達達心中。它飛跳起來奔向鼠爸,伸爪放在那臉頰上。爸爸微睜開眼了!


    「唔,達達……」鼠爸呢喃著凝視達達的雙眼,泛起一絲微笑。


    「爸爸,啊,太好了!」


    可是,奇奇呢?奇奇怎麽辦?


    「奇奇、奇奇,聽得見嗎?」達達邊喊邊努力摩擦它的臉。奇奇仍雙眼緊閉。還是不行,沒有救嗎?就在這時,


    「嗯……。真是的,哥哥,我等好久呢……」一句細小卻清晰的聲音,傳入達達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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