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長大,就必須化身為風。」


    這是母親對他的教誨。他將在十五歲加元服的同時出外曆練。母親說在那之前,他必須多學習世間的道理,要他再努力兩年——


    要他化身為風四處飄泊,好讓西域的空氣常保清新。


    那是陸孫的名字還不叫陸孫時的迴憶。


    女子保護城鎮,男子奔行草原。這是陸孫學到的道理。雖然有朝一日必須離家令他心裏寂寞,但又覺得若能化身為風幫助母親與姊姊,也是一件好事。


    陸孫上午聽先生授課,下午上街散步,入夜後讓母親或姊姊教他家族的職責所在。


    白天的散步很有意思。如何才能把拿到的零花用得對,買到最好的商品?用在什麽地方能讓自己滿足?這些也都是學問。親族當中離家獨立的男子大多會成為商人,陸孫大概也會選擇這條路吧。


    陸孫逛過許多攤子,比較每一攤的口味、價格與分量,買了最平價的果幹與山羊奶。買了之後就去將棋館看看。


    館內擠滿了閑來無事的大人熱鬧地下棋。這裏同時也是消息傳遞的場所。雖然在酒樓能聽到更多小道消息,但陸孫還沒到加元服的年紀,人家不放他進店。


    將棋館大多是些閑著沒事做的酒鬼,但偶爾也能遇見真正的高手。


    「喲,小夥子你來啦?」


    坐在將棋盤前的老人,是在官府當差的前書記官。如今一半算是退隱了,但還在搜羅冊籍編纂新的史書。老人在西都是將棋的第一好手,眾人都喚他一聲林大人。


    「嗯。」


    陸孫坐到林大人的旁邊看盤麵。隻要待在林大人身邊,就不怕被難搞的醉鬼糾纏。


    「嗯?」


    陸孫歪著頭。林大人竟然居於劣勢。陸孫心想真難得,看看林大人的奕棋對手。


    對方的年紀還稱得上是青年,但衣衫襤褸,不修邊幅。滿臉的胡碴,皺巴巴的衣服,頭發也與其說是挽起,不如說隻是拿繩子隨便紮一下。衣服本身料子不錯,但已被糟蹋得差不多了。皮膚也沒曬黑,瘦巴巴的體格看起來不像是西都人。隻有狐狸般的細眼目光灼灼。


    「怎麽有個小不隆咚的『步兵』?」


    狐眼男戴著單片眼鏡。這是一種洋貨,但讓這樣一張老臉戴著,從頭到腳就像是個邪門歪道。


    陸孫一開始沒聽懂步兵是指什麽,原來好像是在說陸孫。隨便就被人說成步兵,陸孫雙手掄拳要與他理論。


    「你說誰是步兵了!」


    「小夥子,別氣。羅漢兄就是這樣的人。」


    林大人安撫陸孫。


    「可他說我是步兵……」


    「步兵有什麽不好?其他那些家夥,還被他叫成圍棋棋子咧。」


    「圍棋棋子……」


    陸孫不懂步兵與圍棋棋子有哪裏不同,看了看將棋盤。羅漢這個可疑人物,瞧不起其他人是有道理的,將棋本事強得厲害。陸孫還是頭一次看到林大人下棋輸人。雖說已不像年輕時那麽有體力,但他想都沒想過人稱棋聖的林大人會輸。各局加起來似乎是輸贏各半。


    陸孫被激起了好奇心,隔天與後天又來到將棋館看看。羅漢不知道是不是連個正經營生也沒有,天天都來。沒來將棋館的時候好像就在圍棋會館。成天隻知道玩。


    某天,林大人沒來,羅漢一副閑得發慌的神情在跟其他人下將棋。


    「戌家小兒又來嘍。」


    陸孫一落單,就會聽見這種林大人在的時候沒人敢講的話。


    戌家小兒,意思就是戌字一族的孩子。戌字一族雖是西都的地方官,卻因為獨特的世襲製度而受人嫌惡,很多人說他們的壞話。


    戌字一族代代由女子成為家長,生下的男兒加了元服後就得離家。戌家女子不嫁丈夫,孩子也不知道父親是誰。也有人輕蔑地說跟畜生沒兩樣。


    西都向來多有習俗上重男輕女的遊牧民進出,陸孫知道有時會被說這種閑話。也有人揶揄過不知父親是誰的小孩為戌腹之子。


    即使如此,陸孫仍然以戌字一族是守護西域數百年的家族為傲。


    林大人不在,陸孫沒法子,隻好坐在羅漢旁邊。已經見過不隻一次麵了,這男子卻絲毫無意記住陸孫的長相。豈止如此,誰的長相他都不記。隻等別人坐到他的將棋盤前把錢放下便開始下棋,就這樣了。頂多隻會看對手的棋藝高低,或者是依別的標準把對方比做將棋棋子。


    「大叔,你都不記人長相的啊?」


    「我就不會認人臉嘛。」


    一把年紀了,講話一點大人樣都沒有。


    「怎麽不會認?多看幾次就認得啦。」


    「看起來都像是圍棋棋子,好一點也就是將棋棋子。」


    雖然聽不懂他在講什麽,但陸孫不覺得羅漢在說謊。對羅漢而言,認人臉一定就像分辨家畜長相一樣難吧。遊牧民當中有人甚至能認出每一頭綿羊的臉。陸孫自然是認不出的。也許對羅漢而言,看到人臉就像是看到羊臉一樣。


    「那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分辨,要怎麽辦?」


    「……」


    羅漢想了一下。一麵考慮如何迴答陸孫的問題,將棋還是照下不誤。奕棋對手鐵青著臉認輸付錢。莫非他就是靠博弈賺錢糊口?


    「記耳朵的形狀,記個頭的高矮。確認發質,記住汗味。聽出嗓音高低……」


    「認長相豈不是比較快?」


    「我不會認臉。隻看得出來有眼耳口鼻,可是全擺在一起就亂了,怎麽看都是圍棋棋子。問鼻孔大小或睫毛長度的話我就知道。」


    看來是認不得整張臉,隻能分別記住每個特征。他說這樣會累煞人,所以隻會去記他真正珍惜的人。


    「大叔是中央來的?」


    「是啊,遲早要迴去的。不迴去不行。」


    羅漢邊說邊痛宰下一個奕棋對手。


    「中央……」


    陸孫的母親說過要他化身為風四處飄泊,但不知會不會準他飄到中央。既然都要飄泊,他想盡量走遠一點瞧瞧。


    「大叔,假如我在中央當了大官,你雇用我好嗎?」


    「嗯——你能從步兵往上爬我就用。」


    「好。」


    姊姊也跟他說過不管是什麽事,交情是能攀則攀。先不論將來要不要從商,多認識些朋友總是沒壞處。


    晚膳都是全家一起吃。陸孫的周圍坐的全是女子。他們家族原本就容易生女兒,加上去年一名男子加元服後踏上旅程,現在僅剩陸孫一個男兒。


    子女除了陸孫之外,還有各差一歲的三姊妹。她們是陸孫的表妹,三人可能是同一個父親,長得都很像。現年三歲、四歲與五歲。大姊很聰明,不過兩個妹妹還不太會說話。陸孫看她們還小,常常幫忙照顧。


    陸孫的親姊姊已經過了元服年紀,跟大人平起平坐。


    陸孫一邊給表妹喂飯,一邊聽大人們說話。她們談糧食,談洋貨進口,談從茘國出口的貨物。


    母親是一族的中心人物。現在戌字一族由母親的妹妹掌理,也就是陸孫的姨母。姨母沒能產女,若是繼續這麽下去,論年齡與才智等就會是陸孫的姊姊成為下一任家長,因此姊姊總是積極參與談話。


    聽起來與外邦的貿易,目前正進入艱難的時期。連年虧損似乎已經惹來了中央的責問。以前本地能夠出口大量上好紙張,眼下卻隻有劣紙在市麵上流通。紙曾經是輕巧而利於攜帶的主要商品,現在母親她們找不到替代的商品,為此頭疼不已。


    不隻如此,戌西州還發生了蝗災。西都隨著人口增加而開墾了更多農地,卻沒料到反受其害。中央隻看收獲量,以收成並未減少為由拒絕救災。但是人口增加,使得糧食供應不足。


    「把黑石用上吧。」


    姨母說了。


    陸孫的母親、姊姊、大姨母與家族中的其他女子,也都隻能點頭。


    陸孫不知道什麽是黑石,拿麵包喂年滿三歲的小表妹。


    入夜後,姊姊與母親會教陸孫戌西州的曆史。


    茘國建國之初,王母的三位心腹成了三個州的太守。


    據說治理西域的戌字一族,起初是曆盡了艱難困苦。這片土地有著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風氣,一族的始祖由於身為女子而被看輕,一次次地受騙,甚至曾經麵臨家族瓦解的危機。有些人為了得到賜字而說盡甜言蜜語,有些人則是試圖強取豪奪。


    因此,為了避免家族被人鳩占鵲巢,她們立了女子一脈相傳的家規。不招人為婿,一家之長由女子繼承。


    戌字一族的男子,自此負起了特殊的職分。


    其中之一,便是化身為風。


    風,或可稱之為耳目。


    他們走遍戌西州各地,收集各路消息。有的作為商人,有的作為遊牧民。成為遊牧民的人,日後變成了世人口中的識風部族。他們能使喚鳥禽,操控蟲蟻。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識風部族在數十年前滅亡了。


    識風部族並不隻有一個。而其中一個,與戌字一族斷了定期聯絡。一斷就是幾年、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與戌字一族分道揚鑣。戌字一族不時會讓男兒加入部族以增強血緣關係,但對方不見得會永遠效忠過去的族長。曾幾何時,開始有人為了利益與外國互通消息。


    然後,悲劇發生了。斷了聯絡的識風部族之一,不幸遭到完全無關的其他部族所滅。一些來路不明的人認定使喚鳥禽的技術來自於血統,為了占有此種力量而擄走了部族女子。然後又為了獨占技術而殺死其他人,幸存者則賣做奴隸。


    戌字一族不能包容疏於聯絡的識風部族。其餘識風部族也就此分崩離析,有能力的人則讓他們在城裏住下。偶爾有人濫用使喚鳥禽的技術,似乎都被族人暗地裏給解決了。


    假如識風部族得以存續,陸孫便多了一條路。也就是作為識風部族的一員奔馳於草原的道路。


    家人沒教過陸孫如何操使鳥禽,但讓他學到如何禦蟲,也教過他各地殘存農村的施行製度。


    如此縱然蝗災大起,分散四方的戌字一族男子們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離開戌字一族的男子當中,有一人時常來到陸孫家中。


    是個笑容柔和、頗有福態的大叔,名喚玉袁。陸孫在西都聽過人家叫他新來的楊叔。


    玉袁肥頭大耳、慈眉善目,常常給陸孫糖吃。


    「這孩子看起來真聰明,不如過繼給我吧?」


    「別跟我說笑了。」


    玉袁跟陸孫的母親曾經這樣插科打諢。


    「人家都在笑你娶太多老婆了,你這色老頭。」


    「隨人去說吧,隻要我還養得起老婆孩子就好。」


    陸孫看玉袁那副模樣,沒想過他會貪好女色,覺得很不可思議。


    玉袁在西都生意做得相當大。他生產絲織品與陶瓷器等物品代替紙輸出國外,再從國外批了玻璃工藝品來賣。又在戌西州釀造葡萄酒,與舶來品一同販賣。有人隻愛海外來的上等貨,也有些人喜愛價錢還算平實且酸味較少的國產葡萄酒。


    「所以嘍,為了養活老婆孩子,我要去砂歐采購貨物,一陣子不會迴來。」


    「哎喲,一家之主長期離家妥當嗎?」


    「孩子們長大啦,最大的一個都娶妻生子了。更何況還有我的賢妻妾在,大多數的事情都有她們操持。」


    「你大兒子的事我聽說了,好像在各方麵都很有才幹啊。」


    「……是啊,那孩子很有能力。隻是啊,我有點擔心。」


    「為什麽?」


    「一心想促進西都發展是好事,但他同時也有點排外,就是不喜歡異邦人。」


    玉袁穩重的神情蒙上了陰霾。


    「你家長子不是西母生的嗎?既是夫人的兒子,應該用不著操心吧?」


    「西母?你怎麽知道我在家裏私下都是這麽叫她的?」


    「嗬嗬,大家都在傳了,說新來的楊叔側室很多,但最敬重的還是正室。畢竟都敢叫自己的夫人為西母,沒把西域太守放在眼裏了嘛。」


    「你就饒過我吧,我沒別的意思。」


    「真拿你沒法子。」


    母親咧嘴一笑,玉袁也跟著笑了。


    「別扯我家的事了。比起這個,聽說你們開始給黑石了?」


    陸孫又聽見了黑石這個名詞了。


    「是呀,農作一歉收就實在沒法子了。你那兒也批了一點。」


    母親迴答,姊姊靜靜地聽著。在場的人當中,隻有陸孫聽得不是很懂。


    「賣給我那兒的,用的是正當方式吧?如果真的有困難,我想我多少可以資助一點。」


    玉袁說了。母親與姊姊神色嚴肅。


    「你該去睡了。」


    姊姊想把陸孫趕出房間。


    「可我還不困啊。」


    「時候不早了,該睡了。」


    陸孫被姊姊趕進了隔壁的寢室。陸孫不甘心,於是假裝入睡,偷聽隔壁房間的談話。


    「我拿什麽迴報你的資助?」


    隔著房門,聽得見母親有些模糊的聲音。


    「這麽說多難聽啊。」


    「作為商人必須精於算計,這是戌字一族教育男兒的方式。玉袁,你不也是戌家的男人嗎?」


    「算我鬥不過你……我想跟你借版籍。」


    版籍,就是登記了戌西州每戶人口的出身與遷入本地時日的戶口冊。雖然也有人沒有戶籍,至少如果想在西都經商,為了查清身分就非得在版籍上留名不可。


    「不成,那是公家文書。向我借,就是要竄改內容吧?否則你就會去找族長了,而不是找我商量。」


    「……真的不行嗎?」


    「不行。再說現在版籍正借給林大人做參考呢。」


    「這樣啊……」


    玉袁的口氣顯得很遺憾。


    「你何故想竄改戶籍?」


    「就是為了我那大兒子啊。」


    「你家長子?」


    「玉鶯那孩子,就隻有出身是白紙黑字寫在版籍上。玉鶯之所以討厭異邦人,恐怕是因為發現了自己的出身吧。」


    陸孫聽不懂,但繼續偷聽。


    「常常有些以前的識風族人拿內人的事來向我敲詐。我現在生意做得大了,不是親骨肉繼承家業,容易被人說三道四。如果你覺得西都還用得上新來的楊家,能不能就幫我這個忙?」


    雖然陸孫看不見,但可以想像玉袁一定是一副為難的表情。


    「你家大夫人西母……的確是識風部族出身呢。」


    「是啊,就是我原本準備加入的那個識風部族,無奈他們背叛了。本來是要招了我這個女婿,加強姻親關係的。」


    他講起了過去滅亡的那個識風部族。


    「內人的確是背叛了戌字一族的部族出身。但那是大人們決定的事,他們的子女對此一無所知。我與內人重逢時,從她身上看見了昔日的影子。畢竟我跟她見過不隻一次麵了。」


    陸孫很想再多聽一些,但察覺到姊姊要來寢室,急忙鑽迴床上。


    「阿姊,什麽是黑石?」


    陸孫裝出半夢半醒的聲音詢問道。


    「你現在還不用知道。」


    「阿姊不是說過……什麽都不知道會做不了事,要我多學著點嗎?」


    「……黑石指的就是石炭。從很遠很遠的西方山上,可以挖到這種可燃的石頭。」


    「你們……為什麽講到它?」


    「農作一歉收,就會有很多人家連吃飯都有困難,買不起燃料。」


    「嗯。」


    「就是要發給那些人家的。」


    「……哦。」


    陸孫心想:那就不是什麽壞事了。


    「挖石炭很辛苦吧?」


    「嗯,很辛苦。都是讓奴隸去挖。」


    「奴隸?」


    姊姊的神色鬱鬱寡歡。


    「我們也不太想,但還是這麽做了。不過挖得越多,就能越早脫離奴隸身分。聽說快的人五年就重獲自由了。」


    「慢的人呢?」


    「幾十年。也有人以前是識風部族的。」


    「那些人……不能放他們走嗎?」


    姊姊搖搖頭。


    「他們背叛了我們。是過世了的外祖母以前偶遇淪為奴隸的族人,聽人家說的。他們原本好像準備帶著使喚鳥兒的技術遠走高飛,說沒有女子做族長,男子在外顛沛流離的道理。大概是遊牧生活過得久了,開始覺得外地那種男尊女卑的風俗才是正道吧。」


    「於是外祖母就把他們送去礦山了?」


    「是呀,外祖母是覺得讓他們在礦山幹活,可以幫助他們早日脫離奴隸身分,於是另外又買了幾名識風部族出身的奴隸。但聽說他們宣稱自己是被騙去的,好像是以為什麽都不用做,外祖母就會白白釋放他們似的。都是因為玉袁大叔人太好了,他那人都是買下奴隸後就立刻放他們自由。」


    姊姊似乎認為這種作法也有問題。陸孫很想再接著問問玉袁的妻子與長子的事情,但作罷了。那樣會被姊姊知道他在偷聽。


    「可是,奴隸隻要在礦山幹活,總有一天可以重獲自由、離開礦山對吧?」


    「但也是有危險的。有些人能維持奴隸身分在石炭場待上幾十年之久,也許根本都沒在幹活。說不定他們覺得全都是我們的錯。」


    他們一定很恨我們吧,姊姊說了。


    他們一定很恨我們吧。


    姊姊這句話不知說的是誰。


    陸孫隻知道,戌字一族受到很多人的怨恨。


    那天從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府邸周圍似乎有人聚眾抗議。


    陸孫也搞不懂情況,隻能抱著害怕的表妹安撫她們。


    「阿姊,發生什麽事了?外頭怎麽吵吵嚷嚷的?」


    「沒事,你別擔心。」


    怎麽可能沒事?姊姊臉色鐵青成那樣。


    母親來了,找幾個表妹的母親說話。幾個表妹的母親,是陸孫母親差了好幾歲的麽妹。對陸孫來說就是族長以外的另一位姨母。


    「你走後門離開,把孩子們也帶走。」


    她說的孩子們當中也包括了陸孫。


    「新來的楊家……玉袁新娶的夫人娘家就在附近。你也認識她,就是舞女出身的那位。孩子們年紀也相近,你跟她感情也很好不是嗎?」


    「可、可是……」


    「別再多問!我要你帶著幾個小的快走!」


    母親用命令口吻把姨母攆走。陸孫也被一起轟了出來。


    母親與陸孫的另一位姨母——戌家族長到外頭去露麵了。她們站在不知為何群情激憤的民眾麵前說話。陸孫看出來了,這是在幫他們爭取時間。


    「咱們趁現在快走吧。」


    陸孫跟著姨母與表妹們,離開了府邸。


    到了玉袁新娶的夫人家門前,就看到一位紅發碧眼的女子。女子一瞧見陸孫他們,立刻招手帶他們前往後門。


    「請、請問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生了幾個表妹的姨母不像陸孫的母親她們,是個慢性子的人。因此很少跟母親她們平起平坐地參與家族會議,此時沒能理解狀況。


    「那些人在鬧著說戌字一族違法亂紀,而且好像還跟中央告了密。」


    紅發女子垂著長長的睫毛說了。


    「違法亂紀?」


    「是呀,說是戌家謊報石炭的開采量。」


    「怎麽現在才來指責黑石的事?」


    姨母氣憤地說,顯得很不可置信。


    「還不隻如此——」


    紅發女子接著說道。


    「還不隻如此?」


    「他們說戌字一族妄稱家族當中有男兒為皇帝骨肉,自詡為正統嗣主。又說中央詔令已出,要誅除僭稱皇族的逆賊……」


    「……哪有這麽離譜的事?」


    姨母與紅發女子瞥了陸孫一眼。


    「是誣告吧?」


    「當然是誣告!」


    「那他爹是誰?」


    「這、這個……」


    戌字一族的族規是不能明說孩子的父親是誰。過去曾經有人現身自稱是族長兒子的父親,企圖借此篡奪家族地位。陸孫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沒錯,這孩子出生之前姊姊是曾去過中央,但時期並不一致。他不可能是皇族之後,更何況我們根本不可能讓人知道他爹是誰!」


    姨母說得對,戌字一族從不讓做父親的出來認親。有些親戚可能是異國大臣或舞台戲伶之子,但誰都閉口不提。這就是戌家女子的為政手段。


    「中央也沒糊塗到會聽信這種謠言,討伐戌字一族吧?是誰送出這種假造的文書?」


    「這——」


    紅發女子支吾其詞。


    「據說用了我家玉袁老爺的印記。」


    「咦?」


    姨母睜大雙眼。


    年幼的三姊妹可能是被姨母大聲嚷嚷嚇著了,哭了起來。


    陸孫無能為力,隻能安撫幾個表妹。


    「還好嗎?」


    有個小女娃過來了。紅發綠眼的小女孩,摸了摸年紀還小的幾個表妹。


    「葉,你帶孩子們去後頭玩。」


    「是~母親大人。」


    紅發女孩牽著三姊妹的手。本來也要牽陸孫的,但他搖頭拒絕。


    「你的意思是,這都是玉袁老爺搞出來的?」


    「不,老爺遠赴砂歐去采買了。對不起,我也隻知道這些了。」


    紅發女子向姨母賠罪。


    「那,這下……」


    「總之你先換衣服吧,家裏有奶娘的衣服,你換上吧。這身衣裳會讓人看出你是戌字一族的。」


    姨母渾身一軟,站不起來。表妹們被帶到兒童房去了。


    陸孫心裏不知道該不該信任這名紅發女子。


    而且他這下知道,誰才是最不該待在這裏的人。


    「啊,你……!」


    紅發女子想阻止陸孫。


    但陸孫甩開女子的手,奔迴府邸。


    礦山說的就是黑石的事。母親她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戌西州百姓。可是中央隻會看表麵上的數字,不懂她們的苦衷。


    至於另一個誣告的事,那些人要的應該是陸孫。


    ——我……隻要我出麵……


    陸孫出麵了也不能怎樣,但他非去不可。毫無意義的使命感讓陸孫一路奔行。


    暴徒已經湧進了府邸,衛士們都被揍倒在地。還有人騎在衛士身上泄憤似的飽以老拳。看熱鬧的群眾發出歡唿。也有人眼神悲痛地看著,但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


    人一被逼急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他想起母親說過的這句話。


    民眾已然陷入一種囂鬧狂亂的局麵。人有時能從暴力中得到快感。而以女兒身掌理西都的戌字一族,對一部分的人而言想必比什麽都要更礙眼吧。


    各處傳來淒厲的尖叫。


    不對,不對,那不是姊姊的聲音。不是母親的聲音。


    陸孫聽見了許多熟悉的聲音,但無情地決定了優先順序。


    他奔向姊姊與母親平時常待著的房間,穿梭於被暴力與掠奪衝昏了頭的男人們之間。見到家族女子伸手求救,隻是在心中「對不起,對不起」不住地賠罪。


    得到大義名分的暴徒們,變成了獸欲薰心的惡鬼。


    陸孫渾身噴汗。他緊握的拳頭汗水淋漓,像條狗似的吐出舌頭唿唿喘氣。隨著身體排出大量水分,喉嚨也變得越加幹渴。


    每當他險些與人錯身而過就急忙找地方藏身,然後再繼續前進。


    但當他來到母親房間的門口時,有人從背後架住了他。陸孫驚慌地擺動雙腳。


    「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姊姊。她臉色鐵青,捂住險些放聲大叫的陸孫的嘴。不知為何,姊姊的穿著跟平常不同。她束起頭發、裹上頭巾,穿著男子的衣服。


    「阿姊,娘呢?你怎麽穿成這樣?」


    「娘在裏麵。我借用了你元服要穿的衣服。」


    「咦?」


    那是為了陸孫兩年後的元服做的衣服。考慮到他會長大,衣服做得比較大。母親說過今後會慢慢花工夫繡上圖案。


    陸孫不懂姊姊是什麽意思,就這麽被帶進房間。


    母親手裏握著劍。劍尖沾了血,四周倒臥著男子的屍體。


    「娘……」


    陸孫還來不及問清楚,嘴巴已經被塞住了。姊姊把布撕破,堵住了陸孫的嘴。


    「!」


    「安靜,你嗓門就是大。」


    「絕對不能讓人找到你,絕對不能。」


    姊姊幫著母親把陸孫的手腳綁起來,將他塞進一隻大箱籠裏。姊姊與母親蓋上箱蓋,還不忘拿個重物壓在上頭。


    「你必須守護西域,這是戌家男子的責任。要利用什麽都行,無論對方是誰,能用就用。」


    姊姊露齒而笑。


    「這兒不會被火燒到吧?」


    「別擔心,這兒沒有好燒的東西,不會有事的。反正他們一定會想留下宅子。」


    陸孫不懂她們在說什麽。他從箱籠的網格空隙往外窺視。


    「娘,我穿起來好看嗎?」


    「嗯,很好看。他要是長大了或許就是這副模樣吧。你可不能出聲啊。」


    「我知道。」


    陸孫明白姊姊與母親的想法了。如今戌字一族僅剩陸孫一個男兒。假如暴徒的目的如他們所說是討伐欺君罔上、自稱皇族的家族,陸孫就是他們的目標。


    姊姊打算做他的替身。


    「!」


    陸孫嘴巴被布堵住,無法出聲。手腳被綁住了不能動。他隻聽見暴徒就要來了。野獸般的吼叫、血腥味與油臭味。


    母親揮劍殺敵。


    母親的劍術像是翩翩起舞,留下美麗的刀光劍影,但脆弱無力。隻能給對手留下皮肉傷。


    ——住手!求求你們住手!


    陸孫緊咬堵嘴布,唾液滲了出來。箱籠底層被淚水與唾液弄得濕答答一片。


    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


    陸孫不願想起姊姊與母親的下場。但是,唯有惡漢的長相非記得不可。


    眼睛眨都不能眨一下。


    那張臉他有見過。隻有一次,他去拜訪新來的楊家時,在出迎的一家人當中見過那張臉。


    陸孫記得,他就是玉袁的長子。


    反射唾液水光的虎牙、曬黑的皮膚。指節分明的雙手,還有耳朵的形狀與發質等。戲子般嘹亮的嗓音。不隻是記住長相,要用上五感把所有能記得的細節全塞進腦子裏。好讓自己永生不忘——


    惡漢的眼裏有著公理正義。


    有著隻要迫於所需,壞事做盡都無所謂,自私至極、無可救藥的公理正義。


    同時也是為了守護重要的事物,可以不擇手段的大義。


    麵對變調的大義名分,戌字一族即將滅亡。


    陸孫心裏有著沸騰的怨怒,有如燒燙的石頭壓在身上。身體早已流幹了每一滴水分,卻又發熱到幾乎蒸發生煙的地步。


    ——這家夥,就是這家夥……


    男子抓住姊姊的頭,拉著她的頭發,就這樣把她拖了出去。


    陸孫恨不得衝上前去揍他,殺了他。可是,他不能這麽做。陸孫要是衝動行事,還沒碰到對手一根汗毛就會被殺了。


    姊姊與母親都明白。所以,才會把陸孫關進箱籠裏。把他捆綁起來,讓他動彈不得。


    陸孫發幹的眼睛已經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他隻是不斷咒罵自己的弱小。咒罵幼小無知,無能為力的自己。


    憤怒與詛咒對陸孫的腦袋造成了過大負擔,他不知不覺間昏死過去。直到聽見一些聲響才醒過來。


    那些惡漢還沒走嗎?這次絕不放過他們。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要殺了他們。


    陸孫像毛蟲一樣在箱籠裏翻滾掙紮。掙紮到了最後,放在箱蓋上的重物被弄掉了。他滿地爬行,讓臉孔在地板上磨擦。堵嘴布鬆掉之後,他啞著嗓子大吼:


    「我要殺了你們!」


    陸孫瞪著前方,看到一名男子兩眼含淚。男子跪在母親傷痕累累的遺骸旁邊。


    「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陸孫還記得他那微胖的體格,以及柔和的笑臉。


    那是玉袁。


    陸孫扭動著身體,爬過去咬住玉袁的腿。平時的陸孫麵對事情不會這麽感情用事。玉袁的眼中堆滿哀憫與後悔的淚水,絕非陸孫該仇恨的對象。


    但是同時,他也是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的父親。


    玉袁沒有一句辯解,隻是不停安撫咬傷自己的陸孫。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即使牙齒把腿咬破到流血,玉袁依舊不停地安撫陸孫。


    玉袁把身心受創的陸孫帶去找紅發女子。


    三姊妹與姨母將會繼續留在紅發女子身邊。姨母從未像母親或姊姊那樣公開現身,沒人知道她是戌字族人。他們說她會以奶娘的身分避人耳目。


    「小哥哥,你要走了?」


    三姊妹裏最大的白羽,扯扯陸孫的衣袖。


    「對,要去有點兒遠的地方。」


    陸孫在西都已經待不下去了。要是繼續留在西都,一定會把母親與姊姊的教誨忘得一幹二淨。他無法原諒那些跟隨玉袁長男玉鶯襲擊戌字一族的人,這會讓他對西都百姓產生加害之心。陸孫心有牽掛地轉身背對三姊妹。


    「哥哥請等等。」


    紅發小孩叫住陸孫。記得大家都叫這女孩為葉。


    「幹嘛?」


    即使對方隻是娃兒,陸孫沒那心情對她好。


    「你討厭玉鶯兄長嗎?」


    「我不想聽到這個名字。」


    「是嗎?我也被兄長討厭了,他會不會有一天來害我?」


    「……到時候我若有那個心情,就幫你一把吧。」


    陸孫隻對葉留下這句話,就坐上馬車了。


    陸孫讓馬車晃蕩著前往海港。


    雖然令人生氣,但也隻能接受玉袁的幫助了。年僅十三歲的小孩,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聽說有個離開戌家的人在京城定居,才剛死了個與陸孫同齡的孩子。兩個孩子個頭相似,對方也說願意收養陸孫。


    「戶籍應該也沒問題,你可以直接用人家的名字。」


    玉袁的意思,似乎是他不會重蹈覆轍。


    陸孫還沒能原諒玉袁。這男人說過原因出在他身上,陸孫認為自己有權問清楚他們一家遇襲的理由。


    「為什麽趁著你不在家,楊家就有人幹出這種事?是長子幹的嗎?」


    玉袁一聽變得一臉為難,輕聲說了:


    「對,是鶯下的手。其他幾個兒子都跟這事無關。」


    「為什麽,究竟為什麽……要做出那麽狠毒的事!」


    「大概是想趁著暴動改掉戶籍,湮滅真相吧。因為那孩子不是我的親骨肉。那孩子的母親以前是奴隸,父親是異邦人。身為識風部族的幸存者,想必也恨過戌字一族吧。」


    「……我知道。」


    陸孫記起他們說過要借版籍還有竄改什麽的,自己也想過一些可能。


    「你想拿不是親骨肉當借口逃避責任?」


    玉袁搖搖頭。


    「錯全在我一人身上。我要是從一開始就把鶯視為己出,也不會有這麽多問題了。要是能為他做好所有準備,省掉他這些後顧之憂就好了。」


    「那你就別成天娶側室啊,好色的楊老頭。」


    陸孫不屑地直接開罵,玉袁頹喪地縮起肩膀。


    「玉鶯不是你親生的,你卻繼續給他生一堆弟弟妹妹!難道不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為了個戶籍起惡心搞暴動嗎?」


    「你說得對。不過,其實不隻是鶯,其他孩子也全都不是我生的。」


    「咦?」


    陸孫一聽慌了。這男人有那麽多妻兒,怎麽會這麽說?


    「我大概是注定無後吧。第一個妻子生了鶯,但沒能跟我生下一男半女。我歉疚地找其他女子試過,一樣不行。」


    「那其他孩子呢?那個叫葉的小姑娘呢?」


    陸孫驚得嘴巴一張一合。


    「商人不孕不育說出去怕難看,所以我四處尋找有了身孕的寡婦。而且要賢慧的。」


    玉袁從馬車的車窗往外看。


    「無父無夫的母子在西都難以生存。我反過來利用這點跟對方打下憑據,以商人的身分締結了不可毀棄的約定。我向對方擔保會養大孩子並讓他們將來日子好過,相對地要求每個母親提供她們的技藝。然後我聲稱隻有鶯是我所親生,讓任何人都不敢妄想篡奪家業。我沒對孩子們透露過這事。」


    「所以……」


    「他們全都把我當成了親爹,我是這麽以為的——但萬萬沒想到,鶯早就發現他不是我的親骨肉了。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人拿鶯的出身來要脅我。」


    陸孫眼裏隻看到一個抱頭苦思的微胖男子。


    「大多數可以付錢擺平,但也有人貪得無厭。我本來是打算一輩子把玉鶯當成親骨肉的。」


    但看來玉袁的努力是白費了。


    「鶯明知我不是親生父親,仍視我為生父。所以我也為了幫助那孩子,教了他很多事情。」


    「是喔。」


    陸孫打從內心不感興趣。如果發現對方值得同情就得寬以待人,他寧可根本不要聽這些。


    「鶯和我一同做生意久了,開始對黑石起了興趣。這次暴動的幫兇當中,有很多人是對戌字一族懷恨在心,或是識風部族的幸存者。因為有許多識風部族出身的人在礦山做牛做馬。」


    那些人之所以說黑石的開采量作假,很可能就是從那裏聽來的。


    「那也就是說,陷害戌字一族的理由,出在識風部族出身者把好心當歹意嘍。你是不打算處罰你兒子了嗎?你如果是守護西都的戌家男人,這點小事總該做到吧!」


    「對,一個理由是為識風部族報仇,另一個理由是刪除戶籍。還有一個理由是——」


    「還有其他理由?」


    玉袁看著陸孫。


    「鶯錯把戌字一族的孩子,當成了我的親骨肉。」


    玉袁的這句話,讓陸孫咬住了嘴唇。


    『這孩子看起來真聰明,不如過繼給我吧?』


    玉袁說過想領養戌家的兒子。陸孫想起玉袁與母親的談話。


    竟然把這種玩笑話當真,為了這種理由就要滅掉戌字一族?


    所以,玉鶯是為了除掉陸孫,才會捏造什麽皇族血統。


    姊姊太傻了。如果要延續血脈,姊姊比陸孫重要得多了。


    為何要讓陸孫活下來?


    然後,玉袁又為何現在跟他說這些?


    陸孫產生一股衝動,想痛揍眼前這人一頓。也許可以把這人推落馬車。玉袁的腳脖子上,還留有被陸孫咬傷的痕跡。即使陸孫仍是個小毛頭,拿自己的命來換的話,一個微胖男子應該還殺得了。


    他想起姊姊說過的話。


    『你必須守護西域,這是戌家男子的責任。要利用什麽都行,無論對方是誰,能用就用。』


    陸孫不能死在這裏。而且為了不變成西域的禍害,他必須前往中央,前往無人認識陸孫的土地。


    陸孫咬緊嘴唇,雙手指甲狠狠掐住膝蓋,讓自己忍這一時。殺意總算是和嘴裏積滿的唾液一起吞了下去。


    「還有一個,就是發出愚蠢詔令的中央了吧。」


    他想起紅發女子說過的話。一定是有個昏庸無道的皇族亂下令。陸孫記得皇太後垂簾聽政,嚴密控製朝政而被稱為女皇。若不是有詔令這種大義名分,玉鶯想必也沒那能耐滅盡戌字一族。


    「據我所知,那詔令並非中央的本意。」


    「什麽?」


    陸孫傻眼地叫出聲來。這什麽意思?難道詔令還能下錯的嗎?


    「詔書是蓋有皇帝印璽,但沒有女皇……我是說皇太後的印璽。」


    換言之傀儡不重要,沒有傀儡師的印璽才是問題?


    「皇上自數年前起便龍體欠安,令慈皇太後也年事已高。」


    「就為了這種亂七八糟的詔令……」


    「是啊。事後證實妄稱皇族隻是誤會一場,在開采量上作假卻是瞞不過的事。」


    「……這……」


    戌字一族也並非沒有過失。用黑石彌補農作歉收或百業蕭條的做法隻能撐得過一時,遲早會收到惡果。


    「所以,我有意趁此機會,把礦山的利權從中央手中搶過來。」


    「咦?」


    看起來微胖又懦弱的男子眼中燃起了火苗。


    「中央不知石炭的價值,至少石炭在他們那兒的價錢隻有這兒的幾十分之一。我要反過來利用這點。」


    「你這話意思是……」


    「談判籌碼就是亂七八糟的詔令,它害得治理西域的大家族家破人亡。這可是非同小可的問題。」


    玉袁的眼中蘊藏著商人的工於心計。


    「帶你前往中央的同時,我將以戌字一族出身的身分向朝廷陳情。事情是以我的印記發起的,我也責任難逃。」


    「這樣你等於是違逆中央。不,這樣一來,你還有你的家人怎麽辦?」


    那個叫鶯的蠢兒子陸孫懶得管,但他們家還有藏匿了幾個表妹的夫人在。就算說沒有血緣關係,牽連到不相關的人恐怕情理難容。


    「喏,你看這個。」


    玉袁從腳邊拿出了一個籠子,裏麵裝了幾隻鴿子。


    「就是它們助我擴大生意規模。控製了消息,就控製了市場。那怕我將因為陳情而被送上絞架,鴿子會先行通知家人,我家妻妾沒有一個是會被輕易打敗的弱女子。我們不會被趕盡殺絕的。」


    玉袁把自己的肚皮當成大鼓似的拍了一下。


    「這樣你依舊信不過我?」


    「……還不行。」


    陸孫還沒理清思緒。畢竟仍是個孩子,不可能知道大人有沒有在說謊。


    「那就跟我寫個契據吧。」


    「哪種契據?」


    「我是生意人,會厚待最能幫助西都昌隆繁盛的人。」


    很有商人作風,隻看成果。


    「但這麽做也暗藏著危險。我的壽命無論如何就是比孩子短,所以若是哪個孩子起了貪念,也許會在我離世後闖下大禍。」


    陸孫覺得那個叫鶯的男子就有可能闖禍。現在就已經惹禍了。


    「到時候,就由你除掉那個孩子。然後,由你來守護西都。」


    「什麽意思啊……」


    那不就等於讓陸孫成了玉袁的繼承人?死都不要。


    「都到這種地步了,還想讓我幫你擦屁股?」


    「這不叫擦屁股。化身為風的男子命中注定如此。」


    「化身為風的男子……」


    陸孫心想,無論玉袁用的是什麽手段,他的確是母親或姊姊所說的風。


    真是下作狡詐的手段。逼得陸孫不得不接受。


    陸孫隻能試著學習藏在這柔和笑臉底下的強悍。


    陸孫要用磨刀石把自己現在這顆尖銳石頭般的心磨了又磨,讓它變得平滑而優美。好讓它在有個萬一時,能變作無物不斬的利刃——


    「好像到了。」


    陸孫下了馬車,看到了海港。他看到有個男子在那裏作怪。


    「我討厭船。我不敢,我不想坐!」


    一個老大不小的男子抱住柱子,像小孩子一樣放刁撒潑。


    「不搭船就迴不去喔。好不容易才等到船班耶。」


    「可是,我不敢搭船嘛。」


    「老叔你在幹嘛啊?」


    原來是那個叫羅漢的男子。陸孫忍不住出聲關心一下。


    「嗯?你是何人?小步兵一枚。」


    他完全把陸孫給忘了。雖然習以為常了,但還是令人傻眼。


    「你要返京對吧?我覺得搭船會比走陸路輕鬆喔。」


    反正坐馬車也晃坐船也晃,陸孫覺得花的時日短一點的當然比較好。


    「唔嗚……」


    羅漢不情不願地上船。


    「大叔完全記不得人的長相,這樣真的不要緊嗎?」


    「嗯——飛黃騰達了以後可能會不太方便。」


    陸孫懷疑羅漢能不能飛黃騰達,但身為商人什麽人脈都要有。


    「那你如果飛黃騰達了就雇用我嘛。我對人臉是過目不忘,可以幫大叔省去很多麻煩喔。」


    「嗯,那我就用你。」


    兩人也不過就是隨口說說,陸孫萬萬沒想到十年後竟然成真了。而且,後來被喚作怪人軍師的這位人士,把陸孫的事完全給忘了。


    結果,戌字一族依舊被滅了。中央即使收了陳情仍然不肯承認詔令有誤,但好像還是拿出了折衷辦法。


    一、戌字一族的幸存者從此再也沒受到追捕。


    二、當地仍沿用戌西州之名。


    三、西都改由曾為戌字族人的玉袁代替戌字一族治理。


    四、開采石炭的稅賦就當作是堵嘴錢,無須繳納。不過終究隻是不成文規定。


    戌字一族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滅亡了。玉袁大概是選擇了戌西州的發展而非名譽吧。雖然不甘心,但追求西域利益勝過所有人的男子確實是陸孫的第一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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