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有多疲憊不堪,早晨還是會來臨。早晨來臨,就表示必須去當差。


    貓貓累得什麽都不想思考。她困得受不了,頭腦卻不容分說地開始運轉,思考強人所難的難題。


    (會不會在差事結束後把我叫去?治療燒傷需要的生藥有……)


    她邊想事情邊整理櫃子。已經到年底了,見習醫官與醫官貼身女官,正在替藥房做大掃除。


    「嗯——累死了——」


    姚兒伸了個大懶腰。她手裏握著抹布,正在仔細地擦櫃子。


    「大概就這樣了吧?」


    燕燕也在扭乾洗好的抹布。


    見習醫官們以體力活為主,室內的細部打掃則由貓貓她們負責。


    「應該夠乾淨了吧?」


    貓貓把抽屜放迴原位。大掃除做完,今年的差事就結束了。


    每逢年底年初,女官們會得到休假。醫官們必須在宮廷輪值,但似乎不需要連貓貓她們都留下來。


    聽說是因為不給女官休假,老家的父母會有意見。


    (畢竟是為了學習當新嫁娘才會來當差的嘛。)


    或者,也可說是覓夫婿。


    不過姚兒與燕燕都是認真來當差的,所以想必不會迴老家度假。姚兒的父親已逝,老家的實權握在叔父手裏。而這個叔父千方百計想讓姚兒嫁人。


    對於心裏隻有小姐的燕燕來說,姚兒的叔父想必隻是個敵人。


    「我說啊,貓貓你放假要怎麽過?昨天你老家好像叫你迴去了一趟,放假是不是要繼續幫忙做事?」


    姚兒晾起抹布,邊洗手邊問了。


    所謂的被老家叫去,其實是替壬氏的召喚找的藉口。從姚兒的語氣聽來,大概是老家藥鋪有急病患者,希望貓貓去幫忙吧。假如是早就料到貓貓會半夜失蹤而且早上才迴來,那可真夠惡劣的。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是那個打算。)


    貓貓心中燒起了無名火,但現在必須冷靜。


    如果誠實迴答姚兒的問題,答案是否(no)。


    能迴老家待個幾天就算不錯了。說不定當天就得來迴,放不到假。


    有位蠢到極點的貴人弄了好大一塊燒傷疤痕等著她。搞不好今天差事結束後就會派人來接她。


    不能誠實迴答,貓貓思考著該如何糊弄過去。總之就先以會迴煙花巷為前提跟她說吧。


    「這段時期對我來說,反而是旺季。」


    「旺季?」


    「荷包滿滿的郎君不見得會迴家。客人一多,藥鋪也會生意興隆,忙得很呢。」


    姚兒偏頭不解,但燕燕似乎聽懂了,瞪著貓貓。消息靈通的她知道貓貓的老家在做什麽生意。兩人總不至於跑到煙花巷的青樓來吧。


    「貓貓,請不要讓小姐聽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話。」


    (但這是事實啊。)


    講得淺顯易懂點,就是拿了大筆薪俸的諸位男子會來買笑追歡。醫師在這段期間也會休假,因此老鴇都叫貓貓繼續讓藥鋪開著。既然不知道阿爹能不能迴去,本來是預定讓貓貓迴去的,這下泡湯了。


    (又要挨老鴇罵了。)


    最重要的是她擔心左膳以藥師來說還隻有外行人水準,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來,但莫可奈何。


    (抱歉了,左膳。你盡力吧。)


    老鴇聽到攸關達官貴人的性命,應該也會接受的。隻是不知道會如何地獅子大開口。絕不能讓直覺靈敏的老鴇得知命令的真正含意。


    (藥鋪的事已經托付給克用了,就相信不會有事吧。)


    她想起那個臉上帶著痘瘡疤痕的快活男兒。他的藥師本領值得信賴,但想到那種吊兒郎當的性子,心中還是有所不安。


    總之呢,她就一麵想著這些事,一麵把藥草田以及老鴇強人所難的要求也加進話題中。


    「我是沒錢沒閑,所以沒得放假。」


    姚兒不說話了。


    「所以你很忙對吧?」


    燕燕向貓貓做確認。


    「對。」


    貓貓馬上迴答,結果燕燕看向了姚兒的臉。


    她似乎有話想說,但很遺憾,貓貓猜不出她的心思。


    貓貓把灑掃用具收好,抬起頭來,看到姚兒還在那裏欲言又止。


    「怎麽了?」


    「……呃,貓貓的老家是開藥鋪的對吧?」


    「是啊。」


    方才明明說過了。姚兒這會又一副心裏發癢的模樣。


    貓貓正偏著頭時,姚兒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了,開口道:


    「為、為了學習,放假期間能不能讓我去貓貓家?」


    「小、小姐!」


    燕燕吃了一驚。姚兒說出的話,讓她險些沒翻白眼。


    (畢竟地方不好嘛。)


    看來她並不想讓寶貝小姐踏進煙花巷這種地方。她看著貓貓,希望貓貓能找點藉口推掉。


    「我們那兒治安不好,還是算了吧。最糟的是,那裏到處都是比隨便一個武官更髒更臭的男人。那種地方對姚兒小姐來說太危險了。」


    好不容易才拿忙當藉口糊弄過去了,要是她再堅持下去就糟了。


    「……可是,貓貓不就住在那樣的地方嗎?」


    姚兒不但沒退縮,竟然還迴嘴。


    「我是從出生以來就一直住在那兒。跟我這個住慣了的人相比似乎不太對。」


    貓貓以為自己講得合情合理,卻似乎點燃了姚兒不服輸的心態。


    「那隻要習慣了就行了,對吧!」


    「小、小姐,很危險的,放假期間還是待在家裏休息吧。」


    「待在家裏,豈不是等著那男的上門!」


    不用說貓貓也猜得出「那男的」是誰。八成就是那個叔父。


    (換言之就是想拿我家當避難處。)


    帶姚兒她們去綠青館會引發一堆問題。貓貓得去給壬氏看診,而且還不能被人察覺。老鴇的話最糟的情況下可以付錢堵嘴,但姚兒就難說了。


    得想法子把話題巧妙地岔開才行。


    「晚上睡覺怎麽辦?那裏雖是客棧,但可沒地方能讓姚兒你們住宿喔。」


    晚上客人會進進出出,更何況貓貓的家隻是間破屋陋室。而且現在左膳與趙迂也住在那兒,著實不便留她們住宿。


    「坦白講,貓貓的家實在不是給人住的,我想小姐是住不慣的。」


    「燕燕你怎麽知道?」


    (呃不,我不就住在那兒嗎?)


    連家裏的狀況都被調查得一清二楚,真是個做事萬無一失的丫鬟。昨晚貓貓不在,說不定也引起了她的疑心。一道令人不適的汗水流過背脊。


    「你沒有其他熟人了嗎?例如哪個朋友能讓你暫住幾天……」


    貓貓問錯問題了。


    姚兒變得臉色鐵青,甚至顯得有點快哭出來了。


    燕燕手搭在姚兒的肩上,用暗示的方式要貓貓賠罪。


    (啊……)


    貓貓懂了。她一定是沒有朋友。


    這得怪貓貓不夠體貼了。得巧妙地換個說法才行。


    「年底年初,家家戶戶都會有親戚上門拜訪,我看就算是朋友也會拒絕吧……」


    「是呀。小姐是覺得貓貓還有生意要做所以有辦法,對吧?」


    燕燕豎起拇指表示「很好」。可是這樣好嗎?這下就得把姚兒請到煙花巷了。


    (最糟的情況下,可能得在綠青館借個房間……)


    不成。這段時期客人進出多,沒有空房間。就算有也會被老鴇獅子大開口,即使付得出來也得待在整晚聽人叫春的房間,姚兒聽了搞不好會發瘋。說不定還沒結束,燕燕就會先去暗殺浪叫的人了。


    最大的問題是,這樣掩飾不了貓貓外出的理由。


    就沒有個剛好合適的地方嗎?


    「……尋常客棧以外的地方比較好,對吧?」


    「是。」


    燕燕代替姚兒迴答。


    「之前我們擅自搬去其他地方住,結果隔日就被逮到了。」


    (那位叔父究竟是何方神聖?)


    燕燕之所以長於諜報,搞不好就是被姚兒的叔父鍛煉出來的。


    「就算住我家恐怕也會立刻被發現吧?」


    「不,我想貓貓的身邊很安全。」


    這話什麽意思?


    「因為假如有壞胚子靠近你,會有一些人把他們趕走。」


    (啊……)


    貓貓這下懂了。就是某怪人軍師。


    貓貓頓時變得麵無血色。但願昨晚的事沒被他察覺,一個弄不好怕會引發內亂。


    (不,應該還不要緊。)


    要是已經穿幫,他現在早就去尚藥局鬧事了。還不要緊。


    這連帶著讓貓貓想到,有個住宿處符合姚兒與燕燕的理想條件。


    那裏治安好、不會被家人發現,就算被發現了也不能出手。


    雖然有這麽個地方,但貓貓個人很難啟齒。


    「貓貓,我看你似乎心裏有頭緒呢?」


    燕燕迅速把臉逼近過來。


    「如果有的話,可以請你說出來嗎?」


    她苦苦相逼,靠近到雙方鼻子隻剩一寸的距離。這樣連目光都別不開。


    「燕燕,靠太近了。」


    幸好姚兒阻止了她,貓貓鬆了口氣。


    「所以,地方在哪兒?」


    結果姚兒也來追問她。


    「請問在哪裏?」


    貓貓不得已,隻好舉雙手投降。


    「兩位也認識那戶人家的主人。我是絕對不會去關說的,想住的話就請兩位自己去拜托他。」


    聽說他們原本是名門世家,總會有幾個空房間吧。


    「建議你們可以去拜托那個守財奴卷毛眼鏡看看。」


    不用說,自然就是怪人軍師的養子羅半。


    姚兒等人到羅半家中投宿。


    雖然以條件而論相當理想,但同時也有問題。


    其一、那兒是怪人軍師的家。


    其二、要讓姑娘家在非親非故的男人家中過夜。


    說穿了就是個鰥夫的家。況且考慮到世人眼光,貓貓以為年輕姑娘不會想在那種地方借宿——


    「哎呀,真是賞心悅目啊。」


    羅半一麵推著眼鏡一麵前來。


    上次討論之後,兩人立即修書一封,托男傭去送給了羅半。


    「那小子好歹也算是個公的,不會有事嗎?」


    當天公差一結束,羅半就過來了。一個看了就討厭的細眼小矮子在宿舍玄關笑臉迎人。


    動作太快,讓貓貓不由得退避三舍。


    「應該不會有事吧?眼神看起來並不下流。」


    姚兒悠哉地迴答。


    不,姚兒應該再認真考慮一下才對。羅半遇到女子,出手可是意外地快。


    「我想羅半大人的話可以放心。」


    就連貓貓以為會反對的燕燕都采積極態度。一問之下才知道——


    「羅半大人與女子交往總能斷得乾乾淨淨,而且對方全都比他年長。」


    (早知道就不問了。)


    貓貓隻知道羅半是個滑稽人物卻很風流,但可不想知道他都跟哪種女子交往。世上有些男人受女子青睞靠的不是臉,而是舌粲蓮花。羅半也是屬於這種人。


    於是事情就這樣順利發展,姚兒與燕燕決定在羅半家中借宿了。


    羅半笑咪咪的,走近貓貓身邊。似乎是算準了姚兒與燕燕收拾的空檔。


    「我會盛情招待兩位的,你不用擔心。」


    羅半碰了貓貓的肩膀,被她直接拍掉。


    「太過分了吧,小妹。」


    貓貓本來想順便踩他腳尖一下,但被躲掉了。


    「可別對月君擺出這種態度喔。」


    羅半一邊摩娑根本沒被踩到的腳趾頭一邊說。真是反應過度。


    (這家夥……)


    貓貓一瞪過去,羅半咧嘴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


    「好了,也許還會有其他客人上門,我這就帶兩位速速離去。」


    羅半衝著她閉起一隻眼睛。


    也許他知道昨晚貓貓被壬氏叫去的事?抑或是又在背地裏跟壬氏互相勾結了?


    貓貓很想當場問個明白,但一吵起來可能會被姚兒她們發現。


    (真是個滑頭的家夥。)


    ——於是她決定換個話題。


    「都拜托你了再來問這個或許不對,不過你有獲準帶她們倆上家裏嗎?」


    如果要問說的是誰,自然就是貓貓不想說出名字的那個人。


    「放心吧,義父出門了,數日內不會迴府。所以昨晚的事情才能保密不是?」


    (你到底知道多少啊?)


    貓貓認為他應該不知道細節,但可能會往討厭的方向誤會。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貓貓的心思,羅半對她耳語:


    「什麽時候能有娃娃?」


    羅半的眼鏡亮了一下。


    貓貓握緊拳頭。她恨不得揍他一頓,但現在生氣就如了他的意。


    不得已,貓貓隻得看著羅半,投以冷漠的視線,哼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但就如你所看到的,我好得很。」


    貓貓裝傻裝到底。況且是真的什麽也沒發生,沒什麽好怕的。


    「好得很……這也就是說你……難道在綠青館接過客?」


    貓貓忍不住一腳狠狠跺在羅半的腳尖上。這次可沒在跟他客氣。


    「哎喲喂!」伴隨著這聲哀叫,羅半的細眼一瞬間睜大。他讓視線在上空飄移,轉動脖子。忽然間,他捶了一下手心。


    「……啊!喔,原來如此。我懂了,月君對他的心上人是……」


    羅半似乎有所誤解,但這是貓貓故意設的圈套。羅半笑嘻嘻的,那張笑臉看了就不舒服。


    「無可奈何,既然是這樣就無可奈何了。隻要慢慢多來個幾次,總會有法子的。我就送些指南書與特效藥過去吧。」


    那張臉真夠惹人厭的。貓貓能夠隻踩腳尖就算了,真可謂菩薩化身。


    「我們準備好了。」


    燕燕拿著兩個大布包,旁邊還帶上了三個箱籠。整個行頭簡直像是要搬家。


    「這些行囊,馬車放得下嗎?」


    貓貓換踩羅半的另一隻腳,一邊在腳尖上使勁地扭一邊問他。


    「沒什麽,好痛!姑娘家東西多是應該的。痛痛痛,車上有留空間,哎喲喂呀!」


    就這種事情他準備得特別周到。


    貓貓拿開腳,推了羅半的背後一把,要他快走。


    「貓貓。」


    姚兒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貓貓。


    「怎麽了呢?」


    「貓貓你不去嗎?」


    這位大小姐在說什麽啊?


    「我不去。應該說我才搞不懂兩位在想什麽,竟然會想去這種男人的家裏。」


    「燕燕說不要緊就是不要緊,不是嗎?」


    她真信任燕燕。的確,貓貓也明白燕燕不會讓隨便一個男人接近小姐。


    現在老話重提,對貓貓不見得有好處。貓貓很希望她們快點離開以免壬氏派使者來,但有件事一定得跟她們說清楚。


    「你們不怕別人亂傳謠言?」


    貓貓向姚兒與燕燕做確認。


    兩名未婚女子在一個光棍家中過夜,勢必會遭人誤會雙方之間的關係。


    「……」


    姚兒一臉複雜地看著貓貓。像是欲言又止,但沒把話說出口。燕燕看不下去了,開口道:


    「到朋友家裏玩應該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嗄啊?」


    貓貓忍不住發出了低沉嚇人的聲音。


    「隻、隻要當成是這樣,我們也不會失了顏麵嘛。所以,貓貓你也得跟我們一起才行。」


    姚兒結結巴巴地說了。


    「我才不要,感覺好像會被老人味熏死。」


    「貓貓,義父雖年事已高,但算是比較不臭的了。」


    「嗄啊?」


    「貓貓。」


    燕燕又過來揉鬆貓貓的臉。姚兒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看著貓貓與燕燕。


    「總而言之,義父不在家,你放心吧。不要擺出那種臉啦,不可以喔。要嚇死大家了。」


    「嗄啊?誰知道他不在又是幹什麽去了。」


    「你還記得棋聖吧?他帶著義父去旅行了,就是棋賽啦。家裏債台高築,還得請義父多掙點錢呢。」


    照羅半的作風,絕對已經安排好在對弈賽場販售圍棋書了。


    「沒問題嗎?誰知道他會捅出什麽漏子來。搞不好反而還帶迴更多債務咧。」


    「這你大可放心。陸孫閣下的後任副官最近很可靠,更何況有棋聖在。他那人很擅長應付義父。」


    貓貓不太清楚那個什麽棋聖的為人。不過,既然下圍棋能讓怪人軍師吃敗仗,可見得頭腦一定聰明。


    「貓貓,所以到底是怎樣?去,還是不去?」


    姚兒不耐煩了。


    「姚兒姑娘,貓貓今天似乎有她的事要忙。兩位姑娘不如今日就由我帶道,將就一下吧?」


    羅半轉過頭去,一名男子往宿舍奔來。此人一身穿著像是男傭,卻是壬氏的使者,準備叫貓貓過去,用馬車把她載往其他地方。


    「抱歉,今日又得勞煩到藥師姑娘了。」


    畢竟有外人在場,對方講話方式較為曖昧,認為這樣說貓貓就懂了。


    「明白了。」


    聽到貓貓迴答,姚兒露出一種說不上來的表情。


    「……是嗎。那就沒法子了。」


    她用有些冷漠的神情,轉身背對貓貓。


    燕燕長籲一口氣,低頭向貓貓致意。


    「那我們就去住個幾日……」


    姚兒似乎心中還有牽掛。


    「好。假如那邊那個小矮子想對你們有非分之舉,請你們立刻逃走。護身用菜刀有帶在身上嗎?」


    貓貓提醒燕燕而不是姚兒。


    「請放心,早就收進這兒了。」


    燕燕悄悄從行囊拿出像是鐵撬杠的東西。


    「短短的看起來好像很好使呢。」


    「是,我去訂做的。」


    「嗯,我什麽都不會做的。不會做什麽事情來讓你打我的。」


    羅半舉起雙手請燕燕別打他。姑且就先相信他吧。


    「別跟人家敲竹杠討住宿錢啊。」


    「不會啦,我不會收錢的。」


    不,其實倒不如收錢比較令人放心,否則還得欠他人情。


    貓貓一麵覺得其中還是有鬼,一麵為姚兒她們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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