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擁擠的人群之中,連江的目光跨過層層人海,在那群官兵的身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曾在父親身後緊緊追隨的男人,亦是父親的心腹。


    而在對老仆的不斷追問之下,連江終歸是知曉了一切的真相,包括自己的身世。無獨有偶,母親與兄長們,以及山寨眾人的死訊紛紛傳來,震驚與悲痛之下,幼小的他病了三天三夜,險些隨親人而去。


    盡管在老仆的悉心照料下,連江終歸是好了起來,可自此,一顆仇恨的種子便在他的心間種下,夜夜與他相伴入眠。


    又也許,是這份仇恨支撐著他醒過來,並且活下去。


    或許當初父親的所做作為,是想讓他遠離這一切恩恩怨怨,做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除此之外,亦像是為了在這個最像自己的孩子身上原一個夢,圓那個未曾背負一切,安穩一生,活成自己想要模樣的夢。


    可這一切,都在這番因果糾纏的變故之下變得支離破碎,那個看似唾手可得,實則遙不可及的夢終究是無法完成了。


    而這個與父親最是相似的孩子,連江,終歸是繼承了父親曾背負的使命與仇恨,同時亦踏上了那條與父親相同的不歸路,墮入無邊的黑暗、萬丈深淵之中,而他亦終將背負與父親所相似的罵名,消失於曆史長河之中。


    後來的十數年裏,除了讀書識字之外,冥冥之中,他幾乎重複著父親所走過的路。


    期間他打聽到其餘僥幸逃走的山寨眾人已流落至華州境內北陰山一帶,幾經周折,終是尋到了此處。眾人得知連江安然無恙,又千方百計尋找他們,震驚之餘,皆是感動欣喜。


    然連江的目的,到底存了那些私心,他不過是想做那同父親一樣的事罷了。


    不過餘下的山寨眾人,不說個個身負仇恨,但他們流落至此,多多少少同當今的官府朝廷脫不了關係,自是渴望將來有一日能將這仇怨還迴去的。何況如今年輕的少東家還活著,自是有心再歸附,故而先前大家夥兒雖如一盤散沙一般,而今也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倒也沒這般迷茫了。


    自此,連江便與這些餘下的山寨遺民定居在此深山之中,建立山寨,從而養精蓄銳,以圖來日。


    不知何時,晨光已然浸染了整片山林。


    二人靜靜佇立在高台之上,一濃一淡,分外清晰。而口中往事亦是終了,隻餘無限唏噓。


    “……阿彌陀佛。”


    慧心久久不語,最終隻化作這麽一聲簡單的、卻蘊含著萬般複雜情緒的佛號來。其實他倒也不算是個認命之人,可偶爾卻也難免感慨世間許多事,到底還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從迴憶中走出的連江不過傷懷了短短一瞬,便恢複了尋常模樣。


    於他而言,傷春悲秋到底毫無意義,他不會令自己深陷。沉默半晌,他又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說起了關於山中風景之事:“此處景色是我偶然發現的,是個散心的好去處,得空時,我亦常來此處練劍。”


    “寨主練過劍術?”慧心亦從方才的情緒中迴過神來,揚眉訝異道。


    “幾招花拳繡腿罷了,不過是閑來無事時,跟著亡父留下來的劍譜練的。”提起父親,連江的眼神中到底多了幾分敬佩與向往,“君子六藝,他皆是精通,終歸是我難以匹及的。”


    “想來你的父親,是個出類拔萃的謙謙君子。”慧心笑了笑,篤定道。


    “是啊。”連江點了點頭,目光淡淡掠過慧心,又不免垂眸打量了自己一番,“他雖是落草為寇,卻仍是那般儒雅,倒跟你有幾分相似。不像我,一身的匪氣。”


    聽聞此言,慧心亦不由自主地細細打量了連江一眼。


    而後,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神色中有些不太認同:“可貧僧覺著,倒也沒你自己所言那般多的匪氣,興許世間的草莽英雄多是不通文墨之人罷,你的身上,定有著許多同你父親相似的地方。”


    “哈哈哈。”連江又是爽朗地笑了起來,“慧心法師到底能言善辯,話說的亦叫人覺得好聽。不過……倒也是許久不曾練劍了,今日天色正好,風景亦佳,不若我舞一劍,隻當是為貴客送上一禮罷!好叫法師也來評判評判,這劍法到底拿不拿得出手?”


    說著,他便後退了幾步,俯身隨意拾起一旁地麵上的枯枝,而後正了正神色,起勢舞起了劍法。


    慧心雙手交握,隱於寬大的袖中,目光落在連江的身上,倒也有幾分期待。


    那似是化作長劍的枝條,隨著連江的動作劃出陣陣劍風,那淩厲的聲音已然超過了穿梭於山林間的唿唿風聲。連江的身影變化著,他身材高大卻不失輕盈靈活,出招迅速卻並非雜亂無章,一番動作下來,甚是行雲流水,絳紫色的身影於日光下熠熠生輝,風姿令人難忘。


    舞畢,慧心難掩欣賞之色,拍手讚歎:“貧僧雖不懂劍法,卻覺寨主這一番招式下來,身如遊龍,輕盈如燕,又不失勁道,當真是暢快淋漓!”


    連江唿出一口氣,放下手中枯枝,自謙道:“法師實在過譽,不過是熟能生巧罷了。”


    歇了片刻,二人又閑談了幾句,隻瞧日頭已有些熱,便離開了這片高台,去往其他陰涼些的去處。二人於山中逛直將近中午,這才迴去。


    途中經過山腰處錯落有致的那幾小片房屋,可見炊煙緩緩升起。


    有瞧見連江及慧心二人路過的男女老少,皆麵露恭敬地喚了一聲寨主和法師。


    看著他們安逸且知足的模樣,當真是頗有幾分在世外桃源安居樂業的意味。然慧心的目光掠過那唇角掛著淡淡微笑的連江時,心中卻又難免一滯,再迴看這些遺民時,眼底到底多了幾分微不可察的悲色。


    “寨主當真要拉他們一同墜入那萬劫不複的深淵麽?”行走途中,慧心到底還是因不忍而對連江發問。他垂下那神色憐憫的眸子,低聲開口,“你可曾想過,如今的他們是否知足於當下安逸的生活,可還想過如刀尖舔血那般不安穩的人生?”


    然迴應慧心的,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他微微側目,卻見連江微微凝眉,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後,才聽到他輕笑了一聲,淡然的眼眸中,有幾分無畏:“法師又如何知曉,我不曾想過呢?他們自有他們的選擇,對這一切我亦坦然接受,並不會強迫任何人。即便最終僅有我獨自去麵對,我亦不會迴頭。”


    慧心怔了怔,並未再言語,隻是心底生出一分慚愧來。


    到底還是他將連江想的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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