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隻有神明可以決斷生死,而你,亂世螻蟻,根本不配!”


    紅官徹底失去意識前,聽到的就是這麽一句清晰的、深刻的、不容置疑的話。


    至高無上的神明、卑賤渺小的凡人……怎麽也不像那些被奪走氣運的人所說的話。


    紅官眼中閃爍著的困惑與不甘,逐漸被蔓延過來的黑影所覆蓋,緊接著是無數隻帶爪的手在他身上攀爬、撕扯,他快被四分五裂了,卻沒什麽強烈感覺,就好像那些怨靈的攻擊並沒有落到他身上。


    但實際上他的身體已經趨於麻木,僅存的一點意誌掙紮著,心跳在快速鼓蕩,微闔的眼縫中漏出一線紅光,猩紅似火,仿佛要將這虛妄的世界燃燒殆盡。


    是啊,罪孽深重。但為什麽要以批判者的姿態審視自己的人格?


    不知什麽時候,本命線自他手腕向上延伸到手臂再到脖子,像流淌的鮮紅血液,又像浮出體表的脈絡,如同他那一息尚存的意誌,在被黑暗吞沒前的自主求生。


    五秒、四秒、三秒、二秒、一秒……


    還能感覺到自己鼻尖唿出的微弱熱氣,那就證明還沒死透。


    “怎麽?你還想掙紮?嘖嘖~瞧瞧這模樣有多狼狽。”


    紅官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難聽,讓人心生厭惡。


    “真是可憐、可笑又可恨。對了,你一定不想讓他們看到你的這副德性吧,你的愛人、親人和朋友應該還不知道你背地裏做過什麽事吧。”


    紅官猛地睜開了雙眼,那赤紅如血的雙瞳仿佛要迸射出火焰來,但很快這些火焰就被一盆冷水澆熄,深幽的瞳孔裏緩緩印出了幾個身影來……


    他凝視不轉,心跳近乎停滯,原來剛剛經曆的那一切,全都有觀眾,就散落在幽暗的角落,冷眼旁觀……或許應該是失望透頂……


    但,是這樣麽?


    “沒有。”連古的聲音在霧裏響起,像蒙了層紗布,有些低沉朦朧,讓人恍惚深陷夢幻。


    逼身的寒氣讓人不禁打冷顫,接二連三的噴嚏打破了詭異的氛圍。


    紅喜的聲音緊隨其後,“連先生呢?怎麽樣了?見到我家先生了嗎?”


    聲音剛落,霧就有散開的趨勢,昏暗中透出了空地上的兩個模糊的人影。


    有人呆愣,有人驚唿,有人伸手摸燈。


    室內通亮,眾人目光觸及威嚴凜然的神像,周身的寒氣也隨之消散,那一瞬似乎感受到了神隻的存在和力量,都不約而同地瞻仰。


    室中央,連古以半跪的姿勢抱扶著癱軟在他臂彎裏的紅官,而紅官整個人像從冰窟裏鑿出來般,露在外的皮膚血色全無,半張臉埋進連古懷裏,不省人事。


    “韓醫生。”連古一開口就將大家喊迴了神,他的聲音沉穩有力,語氣也沒有絲毫慌亂和急躁,像是早就做足了心理準備,即便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也保持著特有的冷靜與條理。


    韓楊愣不到一秒就竄到他倆跟前,深吸一口氣扣住紅官的手腕。


    其餘人想圍過來,被計承及時攔住,“保持空氣流通。”


    眾人屏息凝神,注意力全在韓楊的臉上,他眉頭一皺,大家的心就跟著一緊,接著扣住手腕的幾根手指又重重往下按了按……


    短暫的悵惘過後,紅官的意識再次歸攏,理智迅速占領高地——


    他的本命關進來了那麽些人,兇煞怎麽會允許?早就驅趕入侵者了。


    先前的連古也是,林叔、福叔、紅喜、計承……這些人更是,沒有外來者,本命關的兇煞就是最大的威脅。


    雖然,在明知是兇煞幻象的情況下,被這幾人目睹了罪孽的沉重和“討債”的不堪,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但是……


    他緩緩站起身,躬著的腰漸漸挺直,悲傷隱於深紅色的瞳孔裏,卻仍劇烈喘息著,再怎麽難受也不能讓它得逞,不是麽?


    在紅官的驅動下,本命線像瘋長的觸手朝四麵八方肆意伸展,又像從深淵裂縫中迸發而出的閃電,滋滋閃爍著紅光,輕易就擊穿黑暗處的人影。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聲慘叫,熟悉的聲音讓紅官頭皮發麻,纏繞著本命線的手指怔怔發顫,就像每次攻擊都有反作用力般。


    被擊穿的黑影瞬間變得無處不在,慘叫聲也變得時遠時近。正如,良心的譴責從未離開過。


    本命線四處流竄,盲目一通之後去而複返,就像找不到確切的目標而茫然無措。


    周遭的空氣變得稀薄,紅官滿頭大汗地喘著粗氣,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落在地上,如同他的生息在一點點流走。


    那些黑影,那些聲音仿佛帶著刀子,在他身上一寸寸淩遲,長衫滲出了朵朵刺目妖豔的花,花朵在不斷綻放,金剛傘猛地抵住地麵,以支撐搖搖晃晃的身體。


    他站在黑暗的中心,雖然心中仍有波瀾,意識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和清晰,隻是力盡神危,應該是這具身體快油盡燈枯了吧。


    就差一點點了……紅官不甘地緊抿著唇,發抖的雙手合在一起掐訣,將身上僅存的一絲勁都使上了,逼得自己吐了血。


    救人的阻力有如搬山填海,何況是自救?生死關頭,豈能那麽如意?


    這些他都知道,但進來這裏,除了爬出去,別無選擇。


    就在局勢即將扭轉時,猝不及防的,全身各個關節猶如螞蟻啃噬,一陣頭痛欲裂後,就是胸悶、咳喘、吐血輪番上陣,尤其是雙腳鑽心入骨的鈍痛,猛然間讓他意識到,這是將他此前所受的傷逐一重現,且還是疊加狀態。


    本命關沒轍了嗎?精神浸染不成功,改為肉體摧殘了?這是拚死都不讓他過這一關了。


    很顯然,強弩之末的身軀根本遭受不住這樣的折磨。


    手指打滑一鬆,本命線從纏繞的腕指處脫落,他心底一涼,無比空落的感覺占據了心房,整個人顫顫巍巍的,不受控製地往後摔去。


    腦海中霎時掠過從小到大的種種畫麵,臨了卻發現,怨恨什麽的遠不及不舍強烈,他竟然無比渴望活下去……


    就在這時,一隻白得發光的手從黑暗處伸出,輕輕勾接住掉落的本命線。


    紅官隻覺得後背被一隻手輕扶了下,他就穩穩站住了,緊接著,源源不斷的力量從後背傳來,至手臂至手腕至指尖,兩隻清冷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他便不由自主地開始結印。


    十指靈巧地交織,指尖劃過空氣,帶出一道道複雜的軌跡,這些軌跡相互交織,形成了一個個閃爍著金光的奇異符號。


    紅官雙眼瞪得大大,這一幕出現得太快、太過離奇,就像他的迴光返照。


    隨著他的動作,周圍的空氣開始震顫,彌漫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能量波動。


    這個過程隻在分秒間發生。


    下一秒,溫潤深沉的聲音從頭頂落下——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這一聲言出法隨,手印結出,黑暗中轟然築起了一道道金色符牆,將紅官護在其中。


    符牆釋放出耀眼的光芒,將整個空間籠罩在一片絢爛之中,使得那些撲過來的黑影撞之即散,無處遁形。


    紅官唿吸輕顫,他感受到了祖師爺的氣息,無處不在。


    “關煞將不得介入他人因果,你挑戰了災星官的權威,所以它不會放過你。這些都是懲戒,你得受著,受住了就沒事。”


    祖師爺的聲音變得空靈遙遠,明明近在耳畔。


    “祖師爺……”


    紅官睨向一側,不知覺眼眶發了燙,他的祖師爺總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沒有任何責備,卻總為他收拾爛攤子。


    “弟子無能……辜負了祖師爺的厚望……”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艱澀懇求,似在尋求理解與寬恕。


    “我曾言,後世弟子若有三分修持,便有七分召感,若有十分修持,吾必隨時照臨。你已經做到了。”


    祖師爺的手纏著本命線,輕輕撫上紅官的手腕。


    那纖細的紅繩在白皙的指間纏繞,堪稱天作之合,本命線從祖師爺的指間過渡到他的腕上,輕微的束縛感帶來一種別樣的安心。


    紅官眸心輕顫,聲音沙啞:“可祖師爺也說過,後世不可學,學者必墮落。”


    “不錯。當然不可學,因為成功的概率很小,誰知竟真有人不怕墮落呢。”


    這話帶著點“後生可畏”的感慨語氣。


    “祖師爺早就知道了,不是麽?”


    “算是吧。”


    祖師爺雖沒有解釋,但紅官也大概知道是怎麽一迴事。


    “弟子困惑,祖師爺是否也犯過禁忌?”


    冰涼的指尖在他腕骨上點了下,祖師爺的笑很淺很輕,“嗯,都犯過。”


    釋然的語氣,無足輕重的態度,紅官輕輕皺起了眉頭。


    “年輕氣盛,做事總不顧後果,不可考量。”祖師爺在紅官手腕上留下了個結,是他的本命結扣。


    現在來探究百多年前某些事的原因和初心,沒什麽意義。祖師爺這句話止住了紅官接下來的疑問。


    紅官欲言又止,他想問祖師爺的不止這些事,但話到了嘴邊,又在斟酌哪一個問題更迫切。


    “平安過關,不墮暗夜,不讓邪氣侵擾,不被病魔纏繞。”祖師爺指尖輕滑過紅官腕上的繩結花扣,留下了他的祝福。


    隨著脈搏的跳動,紅繩也跟著微微起伏,和身體達成了某種奇妙的共振。


    紅官心頭湧入了一股暖流,隨後遍及全身。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姑且稱之為“重生”吧。


    第六任關煞將說過,祖師爺的本命結扣有“抗爭”的意思。


    “是抗爭命運的意思麽?”紅官抬起手腕輕聲問。


    “你可以這麽理解。本意是指一切不公。”


    如果命運不公,也要抗爭到底。


    紅官終於理解了為什麽翁家先祖對祖師爺會是那般的愛慕與敬仰,他按耐住澎湃心潮,緩緩轉過了頭。


    誰料瞥見祖師爺的一片衣袖,轉身卻不見了祖師爺的蹤跡,隻傳來祖師爺空靈般的聲音——


    “真正的懲罰,不是外界的責難,而是你內心的煎熬與自責。記住,力量並非源自剝奪,而是給予,救贖也不在於逃避,而在於麵對……”


    祖師爺已經離開,但他的話仍在紅官腦海中迴放,心間震蕩片刻後微感空落,但舊日遺下的創傷已經愈合,似乎壓著多年的大石被一瞬搬開,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又一陣頭暈目眩襲來,目之所及符牆依舊在閃著光輝,而遠處射來一束光,形成了一條接引的道。


    引路童子再次出現,從光束的盡頭蹦噠而來……


    經一番緊急施針搶救後,紅官被安置了在臥房,連古這才喘了口氣,接過韓楊遞來的安神茶,他的手指開始不受控製地輕輕發抖,使得碗中茶湯也泛起了圈圈漣漪。


    “放心吧,渡過危險期了。”


    韓楊緊繃的神經得以放鬆後,第一時間就是安撫連古。


    他知道連古這是進入了心理調適的階段,需要時間來處理剛剛發生的一切所帶來的情感衝擊,以期重新找迴內心的平衡。


    那些被壓抑、被隱藏、被暫時遺忘的恐懼、擔憂和痛苦,在確定紅官脫離危險後,終於找到了釋放的出口。連古灌了一大口茶,才稍稍平複了心緒。


    “我知道。”他喃了句,進入關室的第一時間是找紅官,找到紅官那刻,他就看到了其手腕上的本命繩結,結扣是祖師爺留下的。


    當時他便已經確定紅官闖過了本命關,在祖師爺的助力下,平安出關脫險。


    隻不過,那麽多次重生,這是第一次看著紅官死裏逃生,劫後餘生的感覺太過刺激,讓他至今還以為身在虛幻中。


    祖師爺牌位前的香爐已經插滿了香,想來是紅福紅喜在自家先生闖關時燒的。


    連古站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為紅官也為自己。


    作為迴報,他會助紅官掃清一切障礙,讓解家家族勢力徹底重組,最終完成重塑。


    這是他和祖師爺的約定,紅官對此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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