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萬籟俱靜。


    紅福紅喜一起給祖師爺上香,雙手緊握香火,緩緩舉起至額前,雙眼微閉,嘴唇輕抿,莊重又虔誠地敬上三炷香。


    從紅官房間裏出來的計承,見此一幕,黯然的麵容肅穆了幾分。


    紅喜迎上去兩步,壓著聲音詢問先生情況。


    計承雙手插進大衣兜,眉頭擰成了結,沉默中垂下了頭,能試的他都試了。


    紅喜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不禁又緊張催問起來。


    紅福看了眼微闔的房門,輕招手示意他們到院子裏說話。


    看計承麵色凝重,紅福和紅喜提心在口,十分沒著落,三人站在鋪滿月光的院子裏悵然望天,緩著勁兒。


    今晚很不平靜,不止先生昏迷這事,聽說北城特衛行動也出事了,情況比這邊危急,還是解鴻程來電告知的,但具體情況不清楚,也交代不讓告訴紅官,電話那頭似乎也很混亂,一團糟的,紅福還沒問出聲,那端就掛斷了。


    一時之間,個個心裏頭像拴著塊大石頭,沉重又忐忑。


    連家的醫師團隊連夜北上了,留著幾個來了這邊給紅官看病,無一不是搖頭歎息,束手無策,但又不能什麽都不做,於是簡單地以溫養為主的施針開藥後就離開了。


    不然,紅福紅喜也不會深夜上香祈福,為自家先生,也為連家特衛,祈願諸事順遂、諸邪退避。


    靜謐的院子裏,隻聞得幾聲歎息。


    唯一的火棘花樹,靜靜挺立在一角,卻在這樣的夜色中格外顯眼,尤其是被月光鍍上一層銀輝的花朵,晶瑩剔透宛如點點燈火,透著無盡的生命力。


    比他們三個都有活力。


    “計醫生您說句實話,先生他的病到底……”紅福沙啞的聲音微頓,稍稍克製了下情緒繼續說,“有沒有法子啊?”


    紅宅的人都稱他為“福叔”,輩分上大他們,加上性格沉穩、行事周到,輕易就讓人忽視了他真正的年齡,其實他還不滿半百,但因操心事多,臉上也有了歲月的痕跡,用力眨眼時,眼角的褶皺就凸顯了出來。


    紅喜滿含期盼與擔憂的目光也鎖定在計承臉上,仿佛在無聲地詢問:先生他還有沒有得救啊?


    他們屏息以待,空氣驟然變得壓抑。


    被“寄予厚望”的計承,眉頭緊鎖地避開了他們的直視,顯然承受不起這份沉重的期待。


    那目光中透露出的沉重與無奈,也已經不言而喻了。


    但他們還是想聽計醫生直白點說,不要像剛剛那幾位模棱兩可的含糊其辭,讓人瞎猜就更心慌了。


    沉默過後,計承緩緩地張開了嘴,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絲顫抖,“我沒有辦法,從一開始就沒有辦法……”


    他說的是實話,但卻像一把鋒利的刀,一下就劈斷了希望的韁繩,那一瞬抓空的感覺,讓人心裏極其難受。


    兩人怔了片刻,心慌意亂就生了種孤注一擲的念頭。


    “……您沒有辦法,那我們找更多醫生看行不行?把四城的醫生都找來,四城的看不了那就找海外的,總有辦法的是不是?”紅喜急紅了眼眶,抓著計承的手臂問。


    紅福兩手緊握,仿佛要從中得到一些安慰和力量,顫顫地說:“是啊,總要把先生治好才行啊。”


    計承的目光四處遊離,尋找著一個可以逃避現實的角落,“連家醫藥團隊的技術在業內是頂尖的,而且以連家的財力物力和人脈,如果有辦法,連古也一定會傾其所能來為紅官醫治,但……”


    他沒說下去,卻已經無情地將他們認為的救命稻草連根拔起。


    紅福和紅喜麵麵相覷,心中湧動著難以名狀的苦澀與無力感。


    雖說的是“病”,但大家都知道這不是“病”,而是“詛咒”,是解家關煞將擺脫不了的短命詛咒,來得迅猛殘酷。


    “可明明之前連先生給的藥就挺有效,而且有段時間先生的身體也恢複得不錯,為什麽現在不行了呢?”紅喜臉上大寫的不解。


    “看先生這個樣子,估計在關內出手了。”紅福低頭一歎,眼角的線條似乎又長了些。


    “可是我看那個客人手腕上並沒有本命繩啊。”


    “那就是他的命了。”


    並非關煞將出手幹預,就一定能扭轉乾坤,有些人的命擺在那兒,掙紮也是徒勞。


    “我聽家屬說,這個客人之前自殺過三次了,求生欲很低了……如果先生還出手,那不是苦了他自己?”


    聽到這兒,計承也忍不住插了句話,“不說別人,你家先生的求生欲更低,他所做的事都在加速自己油盡燈枯。”


    “可先生他……還那麽年輕啊……”紅福無奈又無助地長歎了聲,黯淡的雙眸蘊滿了淚水,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麽,卻一時哽咽。


    紅喜想起昔日先生的風采,也不由得悲從中來,把持不住掉了眼淚。


    就在三人都沉浸在悲傷中時,房間裏突然傳出幾聲劇烈的咳嗽,三人頓時一驚,拔腿就往裏跑去。


    紅喜竄得最快,一進門就看到自家先生雙手撐著床沿,朝床邊探出身,一口鮮血猛地噴出,濺在了床單和地上,觸目驚心,驚得他大叫出聲。


    “先生!!”紅喜手忙腳亂,但好在反應迅速,堪堪扶住了要一頭栽倒的紅官。


    後邊的計承三兩步跨過來,就看到紅官一張蒼白如紙的臉,血珠沿著他的下巴滑落,滴落在潔白的衣襟上,十分刺目。


    剛剛那幾聲咳仿佛奪走了他所有的力氣,此時已然軟倒在紅喜懷中,雙眼和嘴唇都是閉著的。


    計承目光死死盯著紅官,伸進衣兜的手緊緊抓著聽診器,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他雖算不上真正的人醫,但對於紅官這個病患,可謂盡心竭誠,無奈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智慧去對抗這樣的頑疾,連緩解對方的痛苦都做不到……


    床頭吊著的幾瓶藥水似乎也失去了效用,紅官依舊眉心緊蹙,急促的喘息聲從翕張的嘴唇裏溢出,似乎每一次喘息都伴隨著痛楚,聽得人心如刀絞。


    最後進來的是紅福,他在房門口絆了腿險些栽倒,等進來時,紅喜已經將人放下。


    “給他側躺。”計承深吸一口氣,上手將紅官側過來。


    一束微弱的光穿透窗簾的縫隙,斑駁地灑進來,床上的紅官幽幽醒轉,模模糊糊地隻覺周圍陰暗朦朧,身側似乎還趴著個圓圓的腦袋。


    他艱難地幹咽了下,胸口悶痛,腦袋發沉,眼神還沒完全聚焦又渙散開去,再度陷入昏沉。


    這一程,紅官不知道昏沉了多久,隻記得自己仿佛送走了好多人,那些人囿於命運牢籠裏,痛苦來去,他有開籠的鑰匙,可是他隻能旁觀,練就了一身的麻木不仁,無知無畏所以輕賤了性命。


    所以說,他憑什麽得到上天的垂憐呢,是他活該啊。


    後來他又遇到了一個長發翩翩的人,那人穿著長袍,戴著鬥笠坐在河邊垂釣,但這條河的河水黑如墨,一眼望不到盡頭,又怎麽會有魚?


    可那人分明就是垂釣的姿勢,不過有些閑散,手肘拄著膝蓋掌心托著腮,似乎對能不能釣到魚毫不在意。


    紅官隻好奇地看著那人,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在拉扯著他的思緒。


    看出什麽了麽?那人問,頭也不迴。


    紅官這才發現自己盯著對方看了許久,有些不禮貌。


    道歉過後就問對方在幹什麽,這麽黑的河怎麽可能會有魚。


    那人手指支起鬥笠,露出一隻深邃又潤澈的眼睛,“等人。”


    說完又將鬥笠蓋下。


    “等什麽人?”紅官又將周圍掃視了一圈,但視野被濃霧阻隔,目之所及除了麵前的黑河和人,就再也看不到其他。


    “等一個自願上岸的人。”那人說。


    紅官一臉詫異地看著寬闊的河麵,那不覺間出了神。


    那黑沉沉的河水裏時而湍急,時而平緩,卷著幾個漩渦,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麽。


    所以看出了什麽?那人再問,似乎沒有得到迴應並不甘心。


    紅官垂眸思索不得解,茫然地搖了搖頭。


    見狀,那人隻是輕聲一歎,“迴去吧,你會有答案的。”


    語畢,對方隻打了個響指,紅官卻似猛然間被拉拽住,靈魂被抽離了般,“什麽……”


    那河邊垂釣的一幕景驟然縮小,直至變得虛無。


    而他也像溺了水被突然提出了水麵,重新獲得了空氣般,急促地唿吸起來,每唿吸一次,心肺間撕裂般的疼痛,胸口劇烈起伏,五髒六腑很沉重。


    耳邊傳來了模糊又混亂的說話聲和儀器運作聲,很遙遠也很嘈雜。


    他費力睜開一道狹窄的眼縫,隱約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一張跨過歲月長河依舊熟悉的臉。


    他想說點什麽,說點能撫平對方眉心褶皺的話,但是很費勁,喉嚨似卡著個什麽東西,讓他吞咽困難,喘息也困難。


    所以他幹脆就維持著雙目半閉半合的狀態,定定看著那雙潸然淚下的眼。


    憔悴了,他想。


    心間被塞了棵青梅,好酸好酸,酸得他落了淚。


    渾渾噩噩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看來這一遭病得很徹底。


    等到再次醒來,驚覺自己身處搶救室的病床上,旁邊依舊有個熟悉的身影。


    “紅喜啊……”感覺好久沒說話,開口沙啞沉重。


    睡夢中的紅喜驚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滑倒下來,看到病床上的紅官睜著眼正看著他,呆了兩秒才反應過來。


    “……先生醒了!!”紅喜是撲過來的,“先生終於醒了!”


    看得出喜極而泣,但紅喜的狀態不太對,頂著兩個腫眼泡,眼眶泛紅,像是已經哭過了幾場。


    “你……這是怎麽了?”紅官問這話時還掃了眼周遭,想要坐起來,奈何不得勁。


    紅喜匆忙把眼淚擦掉,旋即搖頭否認,“沒有沒有,就是看到先生醒了,太高興了……”


    “沒說實話吧。”紅官借著紅喜的力才坐起來,靠著床頭,“我睡多久了?”


    他慣常把昏迷當成睡覺,忽略了痛苦的過程。


    被戳穿謊言的紅喜還想掙紮下,“沒、沒多久……”


    紅官胸口仍隱隱有些鈍痛,不禁抬手捂了下,紅喜又慌了起來,剛要按鈴就被他製止了。


    “不慌……”他悶咳了下,“其他人呢?”


    紅喜倒水的手一抖,水灑了一桌。


    紅官微微皺起了眉頭,微屈的手指緩緩收攏起來。


    “對不起先生……”紅喜慌亂收拾好桌子,重新給紅官倒了杯溫水,有些心不在焉。


    “不忙了吧,你跟我說說……”紅官專注看著紅喜,看得他心慌意亂,“出了什麽事了?”


    他依稀記得連古帶隊行動去了,怎麽說都該有結果了。


    “我都這樣了,你還打算瞞我嗎?”


    “正因為您都這樣了,所以才……”紅喜心直口快,話到一半哽咽了。


    紅官心頭一跳,又咳了幾聲,雙目通紅。


    紅喜慌了,忙給紅官塞藥吃,“先生您別急!別急!我、我說,我說……”


    那一瞬,他情願不知道真相,如果有得選擇。


    “是……連先生嗎?”他緩緩問。


    紅喜的眼淚止不住,搖頭時眼珠子都甩掉了,但他還是不敢在先生麵前放肆哭,那樣對先生情緒影響實在太大。


    “是、是……陳哥他們……”他抽噎著,像個失去世界的孩子。


    驀然間,紅官抓著衣襟的手驟然一鬆,重重垂落下來,眼中的光采仿佛被災厄之手猛然一拂,瞬間黯淡,變得空洞而呆滯,仿佛失去了焦距,隻是無意識地望向遠方。


    臉上的愕然與失落再次嚇到了紅喜,嚇得他不禁搖了搖他的手臂,“先生?先生您別嚇我啊……”


    被他一晃動,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倏地墜落了下來,紅官心間瞬時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感,那是悲傷與絕望交織的洪流,在衝擊著脆弱的防線。


    下一秒,他再次爆發了劇烈咳嗽,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唿吸在一瞬之間變得沉重而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努力從胸腔中擠出最後一絲希望的氣息。


    而他的希望,難道是要寄托在身邊人前赴後繼的犧牲之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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