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田貴提著兩斤酒在天黑之後來到了紅星廠的大門口。


    大門鎖著,右邊的小門還開著,門房的李老頭搖頭晃腦坐在爐旁聽著收音機裏的戲曲。


    李田貴將手中的酒藏在身後,一隻手推開門朝李老頭打了聲招唿。


    “我找明喜,來看看他。”


    他的臉上有著卑微的笑,要不是為了劉明喜,李田貴不會來這種地方。


    “他在辦公室那邊屋子,燈亮著,記得早點出來,我還要鎖門呢!”


    李老頭身子都沒挪一下,粗聲向李田貴喊道。


    大李莊的人都不待見這個老光棍,偏偏劉明喜對他像對親爹一樣。


    李老頭從來都不正眼看李田貴一眼。


    夜很黑,將近正月的夜,再過幾天就過年了。


    李田貴佝僂著腰,睜大眼睛行在空曠的廠院中,看有幾盞燈發出微亮的光芒,這麽大的廠子,如此清冷,熄火的磚窯在夜裏象極了一座幽暗的城堡,看上去有點瘮人。


    朝北走,一排平房靠西邊的小屋透著桔黃的燈光,李田貴知道劉明喜在的,心裏不免喜悅,加快步子上了台階,剛一敲門,劉明喜立在了他的麵前。


    “明喜娃,我來瞧瞧你做啥,快過年了,咱爺倆坐坐。”


    李田貴被劉明喜扶到椅子上,房子很簡陋,昏黃的燈下一床一桌,一個小鐵皮爐子倒也暖和。


    劉明喜很激動,這個可憐的老人在別人眼中是個不講情理的人,可是隻要你和他認真接觸過,你就會發現李田貴也是個好人。


    他放羊時從不讓羊跑進莊稼地,就連田埂上的草都不讓羊去啃。


    他會把自己家產的糧食偷偷放在那些比他更可憐的孤寡老人門口,從不讓別人知道自己也有過善舉。


    劉明喜起初善待他,是因為覺得他可憐,無依無靠。


    天長日久,他逐漸發現這個性情冷漠的老人,也有著自己的做人原則。


    李田貴從心裏接納了劉明喜的關懷,正如劉明喜將他視作了自己的親人。


    他用手快速地比劃了一番,李田貴知道他想說什麽。


    “明喜娃,這酒是我今天專門去鎮子上買的,今年我賣掉了幾隻羊,不缺錢,快過年了,咱爺倆喝幾杯。”


    他知道劉明喜替他心疼錢,酒是好酒,李田貴知道自己買不起,隻能靠著崔長耿教來的謊話圓場子。


    劉明喜搖搖頭,有些無奈。


    老爺子對他如父如兄,這把年紀了還要整天放羊,一張臉被原野的風吹得黑紅如醬。


    既然親自來看他,不如陪著李田貴喝幾杯。


    他沒啞巴之前,兩人有聊不完的話題,現在啞巴了,見麵也隻是默默相守。


    李田貴心疼他來著,這麽好的男人,長得人高馬大,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卻莫名其妙變成了啞巴。


    他問過劉明喜,也問過村裏的一些老人,隻說他那晚和李忠喝了酒,然後他酒醉後喝了缸裏的冰水。


    傷了嗓子,不能說話了。


    李田貴覺得這都是逃不過的劫難,都是命。


    命由天定,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酒打開一瓶,在爐火上燒了水溫了一會兒。


    劉明喜屋子裏沒有酒盅,隻好找來兩個洋瓷茶杯倒了進去。


    爺倆碰了一下,不錯,酒醇香濃烈,的確是好酒。


    拿出一包大前門煙,是劉明喜平日舍不得抽的,兩人各點一支,吐一口煙喝一口酒,隻覺得滿腔幸酸悲苦都成了手中的這一杯酒。


    隻要你勇敢痛飲,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明喜娃,我看這廠子比不得李全福在的時候了,眼下光景,都停了產關了門,這和人一樣是被傷了元氣,喬蕎是婦道人家,坐了牢,自家養雞廠都賣了,人啊,禁不起折騰,連帶著磚廠都背了黴運。”


    李田貴幾杯酒下肚感歎起來。


    劉明喜很想為喬蕎分辨幾句,可是他又該如何分辨?


    他是啞巴了,但心裏如明鏡一般,他知道喬蕎的不易和艱難,要不是崔長耿和張鳳女從中作梗,她怎麽會一而再的遭遇厄運!


    劉明喜看了一眼床頭的紙和鉛筆,那是他每天晚上練習寫字的必修課。


    現在,他想用文字表達一下自己的想法,隻可惜李田貴不識半個字。


    用心打了一下手語——是不想讓老爺子擔心自己,想讓他相信,紅星廠終會好起來,自己的日子一定也會好起來。


    李田貴苦笑了一下,他看得懂劉明喜的話。


    兩人舉起茶杯,喝光了半杯子的烈酒。


    “明喜娃啊,我想著,人挪活樹挪死,你要是覺得在這裏沒啥前途,不如換個地方去掙錢,我聽說喬蕎這婆娘和馬小國好上了。”


    李田貴說話很小心,顧忌著劉明喜的感受,看他低了頭抽煙,知道他內心異常苦悶。


    好端端的漢子,怎麽會說不了話呢。


    李田貴心疼起了劉明喜。


    劉明喜又何嚐不知喬蕎和馬小國的事,他藏著對她所有的熱愛,廝守在紅星廠,願意看到自己喜歡的人過得幸福。


    而喬蕎幸福嗎?


    似乎沒有,她每天孤獨地來廠裏上班,孤獨地離開,這些天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劉明喜遠遠望著她,心裏祈禱著喬蕎能夠過得快樂。


    村裏的傳聞說王寡婦搶走了馬小國,劉明喜恨不能將王寡婦爆打一頓。


    如此,才會解氣,才能為喬蕎出口氣。


    可是,他知道這是給喬蕎添亂子,她的日子過得夠苦了。


    劉明喜倒了半茶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李田貴陪著他喝了一口。


    兩人終是醉了。


    ......


    劉明喜送李田貴出去的時候,天刮起了北風,風很大,預示著今晚會有雪落。


    爺倆在醉意朦朧中抱了一下,李田貴伸出粗燥的大手,擦拭著劉明喜臉上的淚水,他自己抹著眼淚離開了紅星廠。


    門房老李頭的燈就此熄滅。


    劉明喜步子踉蹌迴到自己的小屋,沒有開燈,躺在床上抽了一支煙。


    酒讓他酣醉,而心事沉重如海。


    他睡了過去。


    北風唿嘯而過,果然有雪花落下。


    有一個身影從紅星廠的西牆逾牆而過,落在了廠院裏。


    他已在牆後麵等待很久,隻等李田貴離開。


    他懷裏抱著一個鐵桶,摸黑來到劉明喜的房前,輕輕推了一下,門是開的。


    一屋子的酒的濃香。


    他推了推床上的劉明喜,他哼了一聲,身子都沒有動一下又睡著了。


    屋裏的身影停止了那麽幾秒鍾,然後下了決心。


    他打開鐵桶,將裏麵的液體小心地傾灑在了劉明喜的床上和身上。


    然後,是椅子和木桌上。


    他劃著了一根火柴,最後看了劉明喜一眼。


    床上的劉明喜微張著厚嘴唇,熟悉的眼睛和眉毛流露出一種孩童的天真。


    身影手一抖,火柴掉在了被褥上。


    先是竄出一星點火苗,頃刻間燃燒起來。


    身影抱著空了的鐵桶奪門而出,在北風的狂嘨和雪花的飛舞中,他爬上了紅星廠的西牆頭。


    他在跳下牆頭時望了一眼濃煙四起的屋子。


    火焰已映亮了玻璃窗。


    他得意地笑了一下,在縱身跳下牆的一瞬,感覺自己這迴終於解脫了身上的某種咒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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