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仁聽得膽都要驚破。

    “你連貨都不驗,自然是頭一迴綁人。你一個小藥鋪店主,綁我做什麽?自然是受人指使。但你給那老孩兒付錢時,聽語氣,是自家出錢,自家做主,並不是靠這差事謀財,自然是受人脅迫,不得不為。你為何會受人脅迫?自然是短處被人捏住。何等短處能脅迫你來綁劫?勝過綁劫罪的,應該隻有殺人罪。你殺了人!”

    魯仁急顫了一下,險些坐倒。

    “不對??人若是你殺的,被人脅迫做這等事,你心裏必定極不情願。人若懷了不情願,行事時自然負氣,極易遷怒。可是我聽你趕牛時,那牛不聽你驅使,你卻隻有焦急,並無氣怒。你自然不是疼惜牛,而是念著盡快完成這樁差事。你是心甘情願做這樁事。殺人者,不是你,而是你至親之人。父母?妻子?兄弟?兒女?我琢磨琢磨??聽你說話舉動,處處透出些急切。拽牛時,也拚盡全力,似乎把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世間恐怕隻有父母對兒女,才會這般不惜自己氣力、不顧自家性命。另外,你這急切拚命裏,似乎還有一分熱望,做完這樁事,便能延續自家性命一般。能延續你性命血脈的,唯有兒子。殺人的是你兒子,哈哈!你是在替兒子保命,對不對?”

    魯仁渾身冰涼,抖個不住。

    “脅迫你來綁我的,是不是銀器章?你家藥鋪正和他家院子相鄰,你兒子殺人,被他瞅見了?”

    魯仁頭腦一嗡,像挨了一錘。

    “你莫怕,這是你自家的事,我不會告發你,更不會脅迫你。以你這米豆般小膽,你受的罪已遠勝過徒刑,更苦過殺頭。你那兒子恐怕也與你一般。我隻勸你莫再受人脅迫,做這些歹事。愧上添愧愧更愧,罪外加罪罪更罪。阿鼻地獄便是這般來的——好了,我不但餓,說了這些閑話,口也幹得灶洞一般了。你去給我尋些吃食來。吃飽喝足,我繼續在這安樂袋裏睡覺,等那人來取我。你也好放心尋你的解脫去——”

    魯仁猶豫良久,還是從車轅邊取下水袋,過去解開了麻袋口??

    五、醫心

    陸青行至新鄭門外,來尋王倫的另一好友溫德。

    溫德年近四十,家中世代行醫,他曾考過一迴太醫,沒中,便丟了這念頭,在這西城腳開了間醫鋪。陸青走到醫鋪門前時,夜已深了,醫鋪門卻仍開著,裏頭透出油燈光。

    溫德才給一個老者問過診、配好藥,那老者從腰間解下一個小綢袋,邊摸錢,邊傷老歎貧。陸青看他衣著神色,並非窮寒之人,隻是慣於倚老貪討小利。溫德也瞧出他這心思,卻隻笑了笑:“都是尋常藥,您隨意付兩文錢就是了。”“兩文?怕是少了?”“不少,不少,比一文多一倍。”老者忙將抓出的一把銅錢塞迴袋裏,果真隻拿了兩文出來。溫德笑著接過,隨手丟進桌邊的陶罐,送老人走到門外:“夜黑了,您仔細行路。”一扭頭,才發覺陸青,先是一愣,隨即眯起眼笑道:“忘川?難得逸人出山,快請進!”

    陸青抬手問過禮,才舉步走進醫鋪。裏頭三麵排滿藥櫃,中間隻剩幾尺寬空處,又擺了張桌子,一椅一凳。陸青便在那圓凳上坐了下來。

    溫德關好門,從桌上茶盤中提起一隻陶壺,倒了盞水遞了過來,湯色清白:“我那渾家這兩日犯了春疾,已經去後頭睡了,爐火也熄了,便不給你點茶了。春宜護肝,這是熬的白菊葛根湯——”

    陸青笑著接過:“溫兄隻醫身,不醫心。”

    溫德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說的是將才那老者,便又眯起眼嗬嗬笑起來:“我隻是半上不下一郎中,哪裏敢醫人心。連孔聖人都說,老來戒之在得。越老越貪,怕是人之常性,否則何必言戒?何況隻爭幾文錢,有何妨害?怕的是,老來貪占權位,不肯退閑,那便真如孔聖人所言,老而不死謂之賊——對了,那楊戩是你??”

    楊戩死後,陸青頭一迴與人談及此事,心裏隱隱有些不自在,隻微微頷首,並未言語。

    “去年那燭煙計失敗後,王浪蕩說要去請你相助,我還說決計請不動你,誰知竟被你做成了——唉!那毒煙蠟燭還是我熔製的,非但沒能動到老賊分毫,反倒害了棋奴性命??”

    王浪蕩是王倫綽號。溫德言罷,又重重歎了口氣,眼中竟閃出淚來,他忙用手背擦去。

    陸青淡淡應了句:“李彥替了楊戩。”

    “我也聽聞了。”溫德又露出些笑,歎了口氣,“此事便如我行醫,常會遇見些老病根,年年治,年年犯。可這些人上門來,怎好不治?治一迴,多少能好一陣,人也能多活些時日。行醫,不過是跟上天爭時日。實在爭不得了,也就罷了。”

    陸青頓時想起了因禪師那句遺言,“豈因秋風吹複落,便任枯葉滿階庭?”兩者言雖殊,義卻同。溫德麵慈心善,天性和樸,卻又毫不愚懦,於善惡之際,始終能見得分明。

    陸青自幼修習相學,見過無數殘狠卑劣,於人之天性,早已灰心。此時卻不由得讚同孟子所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乃萬物之靈,這一點靈光中,不僅有智,更有善。隻是,靈之為靈,極珍也極弱,如同冰原一點微火,略經一陣寒風,便即熄滅。能保住這點微光者,極少,卻並非沒有。佛家有“薪火相傳”之說。這荒寒人世,正是憑借這些四處散落之微光,方能見亮,才得存續。而心中懷亮之人,如同暗室之中,對燈而坐,也自然比旁人安適淡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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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在出神,溫德笑著問道:“忘川之畔人何在?”

    陸青也笑了笑,但旋即正色:“我是來尋王倫。”

    “哦?你也未見他?去年十一月初,我跟他聚過一迴,之後便再沒見他影兒。”

    “我也是那時見了他一麵。他被楊戩捉捕了?”

    “嗯。不過,我也隻是聽聞。”

    “方亢兄說王倫投靠了楊戩。”

    “你莫聽他亂說,他隻是妄測。你我都該知曉,王倫人雖浪蕩,但絕做不出那等卑濫之事。”

    “清明那天,他在東城外。”

    “哦?我也正要說這事。那天,我趕早去東郊上墳,強邀了方亢一起去踏踏青、散散悶。晌午迴來後,在汴河北街葉家食店吃了碗麵。才吃罷,便一眼瞅見王倫從店前急匆匆往東頭走過去,穿了件紫錦衫,以前從沒見他穿過。方亢背對著街,並沒瞧見。我怕他和王倫又爭罵起來,便忙付了錢,借口有事,讓方亢先走。等他走遠,我才急忙去尋王倫,一直尋到郊外那片林子,都沒尋見。後來才知,你竟也在那裏,楊戩也死在虹橋上。”

    “王倫上了一隻客船。”

    “他離開汴京了?”

    “沒有。不過從此消失不見。”

    “消失不見?”

    “那船,是楊戩安排的。”

    “這王浪蕩到底在做什麽?對了!我醫過一個海貨商人,他正月底去了登州,說在登州見到了王倫,身邊還跟了兩個漢子,神色瞧著有些不善。”

    “正月十五,王倫托人給我捎來封信,那人說王倫在山東兗州。”

    “兗州、登州,他一路往東,去做什麽?”

    “不知。”

    “我還聽個人說,前一陣在金明池邊,瞧見他和那個唱奴李師師同上了一隻遊船。這王浪蕩,浪蕩得沒邊了。我想去打問打問,可那唱奴的門,又不是咱這等人輕易能登——”

    陸青聽了,心頭一寒:此前,王倫一心刺殺楊戩。如今楊戩已死,他卻行蹤難測,莫非又在謀劃新計?李師師曾得官家臨幸,王倫接近李師師,難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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