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桐生躺在床上腦殼裏亂成了一團麻:青玉,這位曾經讓他心儀的姑娘,現在終於成了他的人了——一種幸福的快感爬上了他的眉梢。他輕輕地一笑,從床頭坐起點了一支煙,深深地抽了一口……然而他心裏更明白,青玉對他不是那種至誠至真的愛,而是因為他要返城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嗎?桐生搖了搖頭,禁不住苦苦一笑。

    “唉——”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扔掉了手裏還剩下的半根煙頭。第二天一早,桐生就蹣蹣跚跚地收拾東西迴城裏去了。

    桐生的父親鄭貴斌現在已經是鄭副局長了。他盯著剛進屋來的桐生上上下下看了個遍,眼圈兒慢慢地濕了,“兒子呀,這麽多年來真苦了你了。”

    桐生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爸爸,沒關係的,我不是過得挺好嗎?”

    “好……看你一身土樣,都成農村人了。”鄭貴斌掏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從衣櫃裏拿出一套西裝叫桐生換上。

    桐生不想換,他穿慣了軍裝。看著鄭貴斌拿來的西裝,皺著一張眉遲疑地,“爸爸,我……”還沒等桐生把話說完,鄭貴斌早把衣服遞到了他的手裏,並溫厚地命令說:“換上吧,啊!”

    桐生無奈,隻好換上了那套西裝。桐生扭了扭肩膀感覺到渾身不自在,“爸爸,我還是穿軍裝好,這西服……就算了吧。”桐生想把西服脫下,重新穿上軍裝,被鄭貴斌止住了:

    “放肆!”鄭貴斌把桐生拉到客廳裏的沙發上,雙手扶正了他的肩膀,嚴肅地說:

    “兒子呀,你現在已經迴到爸爸身邊了,是城裏人了,就得要有城裏人的派頭。總不能還要叫人家說我鄭貴斌的兒子是個鄉巴佬吧,啊。”

    桐生訕然一笑。在他尊敬的爸爸麵前,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他穿上西服,照鄭貴斌說的挺了挺腰肢,改口說:“這西服穿在身上,人確實要精神多了。”可一想到青玉,桐生的眉頭又緊了起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啟齒把那份隱痛說給鄭貴斌。他知道在自己最最尊敬的爸爸麵前不該有隱瞞,他需要他的肩膀:

    “爸爸,我……”他欲言又止,一會兒盯著對麵牆壁上的掛圖,一會兒又耷下腦袋搖頭歎氣。

    “桐生啊,你心裏是不是有什麽為難事要跟爸爸說?”鄭貴斌見他憔悴不安的樣子,就湊近他關切地愛護道:“說吧,爸爸一定支持你!”

    桐生苦澀地搖了搖頭。鄭貴斌嗖地站起,在房裏走了兩步,說:“桐生啊,你是不是擔心參加工作的事啊?你放心,爸爸都替你安排好了,開始有點辛苦,不要緊,慢慢來嘛。”

    “不是的。爸爸,我知道你為我夠操心的,隻是……”

    “隻是什麽呀?”鄭貴斌心急地,“桐生啊,在你爸爸麵前還有什麽話吞吞吐吐不好說的嗎?”

    桐生點了點頭。是的,在慈愛的老爸麵前,是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他知道這世上隻有爸爸才是最可靠最可信賴的人。他心裏麵的憂,需要爸爸開導;他心裏麵的苦,需要爸爸分擔……他有一肚子話要對爸爸說嗬!

    桐生鎮了鎮神,抬起頭來把他在鄉下的一切一切,尤其是跟青玉的戀情一攬子向鄭貴斌全傾倒了出來,到最後,桐生竟掩麵失聲痛哭了起來:

    “爸爸,你說我該怎麽辦?”

    鄭貴斌聽桐生說完,沉默了片刻,迴到沙發上攥著他的手認真地說:

    “桐生啊,你給我聽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別的話就不用我多說了,你自己掂量吧。”

    鄭貴斌站起伸了伸腰,連打了幾個嗬欠,迴房歇息去了。

    “好了,你什麽都不用多想了。爸爸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明天上午,你就去電力局報到,啊。”鄭貴斌走進房門口,複又迴頭交代一聲說,“哦,吃了飯後,記得到街上找個理發店把頭發剪一剪,啊。”

    鄭貴斌在桐生下放那年也隻是局裏的一個小小的職員,近兩年才走了官運升到了副局長的位置。桐生的媽媽是一名小學老師,因為上午有課,脫不開身,直到晌午邊了才迴來。

    她一進屋,就把桐生叫到跟前端詳了起來,“桐兒,讓媽媽看看,看看……”她淚水漣漣的,“桐兒啊,你長高了,長大了,你瘦了,黑了,啊……”

    “啊呀,媽媽,大家不都挺好的嗎?”

    “嗯,嗯……是呀,是呀——大家都挺好。”她擦了擦眼睛,點頭微笑道:“今天啊,是我們家大團圓的日子,哈哈……大家開心才好,開心才好!……”

    “對!開心才好!”什麽時候鄭貴斌從房裏走了出來,接過她的話茬子,“今天啊,我們家要像過年一樣,好好地弄一桌飯菜,為桐兒歸來,開開心心喝一杯!”

    接下來幾天,青玉高興得像春天裏的燕子,蹦蹦跳跳的。她一邊為他織著毛衣,一邊編著未來的日子……她的臉上洋溢著花朵般的笑容。

    然而,日子一天、二天、三天……半個月過去了,依舊沒有桐生來接她的影子。“桐生,他怎麽了?他難道……”疑雲開始襲上她的心頭,她憔悴了起來。

    好幾次,她跑去桐生在鄉下的屋邊打量,看見門上老是掛著那把鎖。伸手搖了搖,屋裏什麽響動也沒有。

    “難道他就這樣子丟下我不管了嗎?”青玉突然像針紮了一下似的,“不,他不會的,他不會不要我的。”她喘息著,她不敢往下想下去,她狠命的甩著頭,她寧願不要相信這一切。站在那棵苦楝樹下,她多麽希望他能奇跡般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就像早幾天她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一樣,該多好哦。

    可是,可是他在哪裏呢?他不是說過嗎:等他到城裏把工作落實好了就來接她,難道……青玉苦澀地搖了搖頭。接下來的日子,是那樣的漫長、難挨。青玉伸出手指一個日子一個日子地掐著,算算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桐生,桐生……”她捧著手裏將要織成的毛衣焦急地哭了起來。

    思念、焦慮、痛苦……一天天折磨著她,她像丟了魂似的變得沉默寡言了。黃秀英看她整天這樣子,為她擔心起來,“青玉呀,我看,你就別向著城裏了吧,咱農村不也照例過日子嘛。你看人家青石多好的孩子呀,昨天,他幫咱家收黃豆,水都沒喝咱家一口。哎——你說桐生那根花花腸子,跟著他有什麽好嘛?”

    “媽呀,你不是常說要我嫁到城裏去,給咱家爭口氣嗎?現在倒好,反而這樣勸起我來了。”

    “哎呀,”黃秀英苦笑一聲,“媽過去是說過,可那是過去的話了呀。傻孩子呀!‘此一時,彼一時’那時你還年小,現在呀,都二十五、六的大閨女了,由不得你咯。”她拉拉她的手,望望門外臉上閃出幾分高興的神色,說:“還有呀,咱農村要搞‘責任製’的了,要好起來了呢,說不定啦,在咱農村找個能小夥比城裏的強呢。青玉呀,你看青石如何?對你不錯呢。”

    “搞‘責任製’又怎麽樣?搞‘責任製’就不要下田裏幹活了啦!哼……”青玉撅起嘴跑開了。

    數數,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不見桐生的蹤影。青玉越發焦枯了,她那愛唱愛跳的身姿不見了,整天悶葫蘆似的呆想著。

    李大嫂自從那次之後手上紮麻繩,發誓再也不管年輕人的事了的。但一見原本水靈活潑的青玉一下子像風刮枯了的樹葉似的,還是心疼了起來。她提醒她說:“青玉,桐生不來了,你還是上城裏一趟找找他去吧。昨天,我家梅香迴來說桐生已經在電力局工作了,梅香單位上的電表就是他去抄的,梅香都看見他了。你去找找他吧,也好有個交待。要不然,你這樣子鬱悶下去,壞了身子怕不值呢。”

    李大嫂這一提示像一縷晨風,瞬間吹去了青玉心中的迷霧。青玉瞪大了眼睛,激動地說:“伯母說的是,謝謝伯母!”

    李大嫂點了點頭。

    在電力局的大門邊,看門老頭攔住了青玉,“你找誰呀?”看門老頭懶洋洋地問。“我找鄭桐生,他不是在裏麵上班嗎?”青玉迴答說。

    “哦,他不在,抄表去了。”

    “抄表……伯伯,他去哪兒抄表了?你能告訴我嗎?”

    “他去哪兒抄表,我咋知道呀?”看門老頭說著把頭轉向了一邊,看那神氣不想跟她再囉嗦了。

    找不著桐生,怎麽辦啊?青玉雙腿不覺顫抖了起來。這時,看門老頭似乎又想到了什麽,轉過臉來說:

    “你找他嘛,去‘四小’問問吧。”

    看門老頭簡短地對青玉交待這一句,就又把頭翻過去不再說話了。

    “去‘四小’問問——這是什麽意思?”青玉聽的一頭霧水。她想再問清楚一些,可一見看門老頭那沒精打采要理不理的樣子,就隻好作罷了。

    離開電力局,她走在大街上,反複思考看門老頭這句含糊不清的話:“四小”問問——為什麽要去“四小”問?難道“四小”與桐生有什麽想幹嗎?……帶著這些疑問,她趕往了“四小”。

    “四小”離電力局有好幾裏,青玉走到“四小”時,正好放學了,她看見學生和老師們陸續從學校裏麵走了出來。青玉緊張地,“阿姨,你看見電力局鄭桐生了嗎?”青玉一邊張望一邊向過往的人打聽。“這裏是‘四小’,你找電力局某個到電力局去找嘛,怎麽找到這兒來了呢?”“我去過電力局了,看門口的那位大伯說桐生在你們這兒。”“喳喳喳……”人家一個個把臉拉得老長的,厭棄地走開了。有個二十多歲年輕的還對著她啐了一口,她也不在意,繼續逢人便問——她急需要找到桐生。

    終於,從“四小”大門裏走出來了一個熟悉的麵孔。

    “桐生!”青玉激動地搶上前去。可當她將要靠近他時,卻發現他身邊傍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卷著頭發,穿著鄉下人見都少見的連衣裙子,依偎在他的臂膀裏忸怩地走著。

    原來,在他返城前,他媽媽就已經給他物色了一個對象,返城後第二天就安排他們見了麵,那女的是“四小”的一個老師。桐生非常滿意,把青玉很快就丟到了後腦勺。

    青玉畢竟是鄉下姑娘:單純、善良、弱勢。她不能、也不敢跟一位著裝時髦的城裏女子爭風頭,她甚至連吭都沒敢上前吭上一聲,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朝思慕想的男人摟著另外一個女人從身旁走了過去——隻在眼裏盈了滿滿的兩眶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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