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傳來了好消息:農村政策要變了,搞“責任製”了。但僅僅隻是聽說,就像這個春天從雲層裏射出的一縷霽光,人們仰望著,心向著,歡喜著,也擔憂著——畢竟還沒有具體落實下來。

    這些天,農村有了些新變化:電影不再局限於“樣板戲”,放《紅樓夢》了。

    放《紅樓夢》了……大家感覺既新奇又歡喜,都爭相告知。

    文化也高興得團團轉,他一到學校就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小超。

    “《紅樓夢》?”小超不解其意,惘然地看著文化。文化搖著頭說他也不知道。但立即又蹦蹦跳跳地轉到別的同學身邊說去了。

    “哦!……今晚看《紅樓夢》咯!”隨著文化的口頭傳播,孩子們高興得沸騰了起來。文化這一電影消息當然是從他爸爸張八吉口裏得到的。

    張八吉這兩天從縣裏開會迴來,他的形色和以往有了巨大的變化,就連嘴上那兩顆長長的齙牙也脫落了。張八吉拿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比以前看上去要和氣多了。

    張八吉還給大家帶來了一個消息:他說,鄭桐生要返城了。

    “咦,桐生返城了。”這對青玉來說像打了一針興奮劑。在她看來,要是桐生真能返城了,那跟上他將是自己最好的歸宿。

    傍晚,夕陽彤紅,晚霞繽紛,村舍、田野都塗抹著一層金色的餘輝。青玉收工後,匆匆迴到家裏,吃了飯,泡了澡,換了件幹淨的衣服,對著鏡子打扮了一下就去找桐生了。桐生這兩天在衝裏背竹子剛迴來,對迴城的消息尚不知曉,依就蓬亂著長發靠在他家的大門口邊拉著他那把心愛的二胡。二胡是他剛下鄉來時帶來的,一直帶在身邊,一有空便拿出來拉拉。

    桐生見青玉打扮得漂漂亮亮來找他,感到有點意外。

    “你找我……”桐生停下二胡張著嘴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

    “走呀,一起看電影去。”青玉走上前拉了一把,說:“今晚在隊裏禾場裏放好電影啦!”青玉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嘻嘻地笑著。

    “我……我……”桐生放下二胡,木然地看著青玉。這突如其來的猶如巨大的賞賜,讓他反而無所適從了起來,“你,你叫我一起……看電影?”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在夢裏嗎?

    “哈哈哈……”看著桐生呆裏呆氣的樣子,青玉笑得腰子彎下去了。笑了一陣子,青玉嗔怪地質問桐生,說:

    “你去是不去?不去,好吧……”青玉轉身要走。

    “去,去……咿呀!”桐生一迴神,仿佛從夢裏醒來——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收起二胡掛到了牆壁上,三下並做兩下迅速梳理了頭發,又換了身衣服興奮地追上了青玉。

    兩個人手牽著手,有說有笑,輕快地向隊裏禾場跑了去。

    晚風輕輕,馬路上、小路上,陸續有人三三兩兩向隊裏禾場裏走去。

    “今晚的電影放的是什麽片子啊?青玉,你知道嗎?”桐生問青玉說。青玉雀躍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空中劃著,邊劃邊一字一句地迴答說:“紅-樓-夢!”

    “《紅樓夢》?”桐生凜然一驚。他想:《紅樓夢》不是久負盛名的黃色小說嗎?怎麽會當電影放起來了呢?……桐生久久地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思緒之中。

    “嗨,”青玉見他半天都不說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麽啦?”

    “哦……沒什麽,沒什麽……”桐生搖著頭,一仰脖子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禾場裏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小超和文化也早早地趕來了,因為沒帶凳子,開始,他們就在禾場裏轉遊著,後來隨著看電影的人們連續到來,他們便被一步步向禾場的後頭擠了去。到快放映時,已經任憑他們如何踮起腳板都看不到銀幕了,急的繞人群後麵往忽穿梭著。

    “文化,看不到銀幕怎麽辦呢?”小超急得亂竄,“得趕緊想辦法啊。”

    “就往這兒擠吧。”文化來了蠻勁往人堆裏拚命擠了起來。小超跟在後麵一起用勁,終於擠進了一點點。小超從人頭間看到了一點點銀幕,銀幕上好像出現了一個穿紅衣衫的女子,“咦,放幻燈片了。”小超一喜,可還來不及細看,一晃又被一個人的後腦勺給擋著了。氣的小超直跺腳。這時,文化似乎悟到了什麽,他突然轉過身來要往迴撤。

    “文化,你不看了嗎?”小超不解文化的意圖。

    “不是不看了,”文化往迴擠了擠,盯著小超說,“我想到了一個好檔口——那裏保證好看,隻是有點邋遢。”

    “在哪呢?”小超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

    “哎呀,呆一會到那裏不就知道了嘛?”文化推了推小超,說:“反正站在這裏也看不到。”

    小超非常不滿意地和文化退了出來。他們跑進了一條又髒又臭的巷子裏。

    “文化,跑到這裏來幹嗎呀?”小超站住不跑了。文化轉過來拉了拉小超,“你看,翻到茅廁後麵去不是很好看嗎?”小超根據文化的指引向茅廁裏望了望,穿過後麵的木柵欄隱隱約約看到了銀幕,心頭不禁一喜。

    “嗬——”小超和文化興奮地從茅廁的後柵欄翻了過去,坐到了茅廁後麵支出的茅廁板上。斜對麵正好望著銀幕。

    “怎麽樣啊?到這兒看電影沒錯吧。”文化嘻嘻地一笑。小超讚許地點了點頭。這時,幻燈片已經放完了,開始放正片子《紅樓夢》了。

    小超和文化都平心靜氣地盯著銀幕,不再說話。茅廁板上有許多灰塵,文化和小超衣上褲上都沾了不少。好在孩提時代不怕髒,就連茅廁裏的臭氣也不怕。

    不一會兒,正片子真的上映了。銀幕上出現了一位錦衣官帶的粉麵人物,唱得蠻好聽的,很悅耳。過了一會兒,銀幕上又出現了一個穿著華貴衣裙,腰子一扭一扭的。文化說是個女的,他把眼睛蒙了起來。他說,不看才是正經人,看就是色子鬼。小超也不看,也把眼睛蒙了起來。這時,又翻過來了幾個歲數大一點的孩子。

    “哎呀!到這裏看電影真好!”他們同樣歡喜地跟小超和文化蹲到了一起。

    電影放完一個片子了,換了第二個片子還是唱來唱去的。文化和小超都很失望:

    “我原來以為是很好看的電影哦,沒想到……咳,咳,咳,一點也不好看。”文化說。

    “就是嘛,我還以為《紅樓夢》是戰鬥片呢。唉,要是戰鬥片該多好看啊。”小超說。

    “你們懂什麽啊?隻曉得看戰鬥片。這是越劇,要有文化的人才看得懂。”傍邊一個歲數稍大一點的孩子說。

    “那當然啦!就喜歡看打日本,打老蔣才帶勁。”文化一聽到戰鬥片三個字就來了勁,舉了舉拳頭說。那歲數大一點的孩子沒再理會文化。過了一陣子,文化的眼皮子也開始打起架來了,跟小超一樣背在茅廁後麵的柵欄上很快就睡了去。

    等小超和文化醒來時,電影也就開始散場了。小超揉了揉眼睛,看到下麵的禾場裏像踩爛了一窩螞蟻,窸窸窣窣地四麵爬了去。小超是三豐喊醒他的,三豐一開始也沒能找到一個能看得到電影的位置,後來發現到茅廁後麵可以坐人,就也翻了過來。他翻過來時,小超和文化正熟睡著,他沒有吵醒他們,就在旁邊坐了。

    阮長發也來了,散電影後,他和張八吉走在一起。阮長發往常是難得去看一場電影的,今晚因為演《紅樓夢》,就也忘了一身的疲勞。

    “嗯,政策又要變了,”張八吉吸了口煙若有所思地,“聽說要搞‘包產到戶’的了。唵,你看……這些老戲又搬出來了。”

    “唉,”阮長發感慨地歎道,“隻怕是傳言罷了。要是真的‘包產到戶’了,那咱們當農民的就好了——有飯吃了。”

    “嗯!”張八吉重重地點了點頭。

    夜裏,明月高懸,清風徐徐,一種熱望在人們的心中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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