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也被關進了石橋勞教農場。我以為汪霞會來看我,但汪霞沒有。有時我幻想馬麗會來看我,但我馬上知道她不會來,她連她的前夫都從沒探望過。我與她的關係(如果有關係的話)當然沒有她與前夫的關係深。

    在石橋勞教的人員被分成兩班,一班製磚;一班種菜。楊小夏分在製磚班,我分在種菜班。所以我們雖然關在一起,卻一直沒見過麵。我想管教幹部是看我身材瘦弱才讓我種菜的。這也算是投我所好,因為我曾經種過菜的。我能感受到種菜的樂處。

    小時候曾聽劉煌講過一個笑話,說初入獄的人總會遭到同室人的欺負,一個新犯人為了避免被老犯人欺負,一進監室就氣勢洶洶地把別人掛在牆壁上的黃書包扯下來扔得遠遠的,吼道:這個木樁是我上次進來時打下的,現在我自己要用啦!說完就把自己的包往木樁上一掛。大家一聽,知道這個主不好惹,就沒人敢欺負他了。

    如果事情真有劉煌的笑話那麽容易,那我也完全可以仿而效之。我大可把離門口最近的那個床的鋪蓋掀翻,然後對那人吼叫:你讓開!我上次進這裏就是睡這個鋪!但事實上這裏的人哪個不是賊精得很?不管你在外麵有多大的響動多大的作為,在這裏都得憑實力說話。什麽是實力?實力就是拳頭!我初來乍到,對裏麵的情況一點都不熟悉,隻能睡桂花鋪——就是靠屎坑最近的那個鋪。

    我所關押的監房是07號,我的編號是3564。牆壁上幹幹淨淨,不可能有劉煌所說的木樁。我們的床是個通鋪,像北方的炕,一溜兒躺著11個男人,加我就12個。他們的年紀從四五十歲到一二十歲不等,不像在少管所的時候,互相之間的年齡差不超出兩歲。我估計在這裏我算最小的了。1994年8月,我隻有17歲。我知道再也不是在少管所了。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我未來的命運。說實在話,我真的很不適應與我年紀相差這麽大的人關在一起。我覺得共同的語言肯定比在少管所的時候要少得多,我感覺接下來的兩年一定比少管所的兩年還要難熬得多。

    我的感覺是對的。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其難熬的程度會讓我如此難以背負!!我幾乎為此付出了我的生命。

    在少管所的時候,一直是衛智睡桂花鋪,所以我對這個鋪沒有多大感觸。現在不同了,現在我睡這個鋪。現在我每天早晨不會被別的什麽吵醒,而是被別人屙屎屙尿的聲音吵醒。大家每天的飲食起居一樣,可屙屎屙尿的規律卻不一樣,有人淩晨四五點就要起來解決屎尿問題。也好在不一樣,要不然12個人都等到起床的那一刻排泄,那就隻有打架的份了,因為室內坑位隻有一個。

    男人拉尿的聲音大抵一樣,先是嘩啦啦一陣急的,然後強一陣弱一陣,再然後有一陣沒一陣,最後嘀嗒嘀嗒幾聲響,沒了。男人拉屎的聲音卻各有各的不同。有的人拉屎,嘴巴裏一聲一聲地哼,好像要從嘴巴吸氣進去,再把肚子裏的那筒屎推出來一樣。有的人拉屎則酣暢淋漓,胯下有如飛瀑懸河,一瀉千裏。還有的人屙屎的時候既屙尿又放屁,胯下一時風起雲湧,雷電交加。

    早晨光線昏暗,隻見人影幢幢,聲音的特色就隻能分辨出這麽多。中午午睡,我躺在床板上,他們屙屎屙尿的姿態就一目了然。首先我不可避免地發現了男人拉尿時那東西真是千姿百態,各具千秋。有長的有短的,有粗的有細的,有挺的有蔫的,有露龜頭的有包皮的,有醜陋的有特別醜陋的,有如槌棒的有如老鴰的……我沒有窺陰的愛好,但這些東西我一不留意就會看到。因為屙尿時他們那東西離我眼睛的距離不到半米。開始幾天,我根本就吃不下飯,一想起這些東西,我就惡心想吐。事實上我不是想吐,我是的確吐了,而且吐得一塌糊塗。我幾乎沒有一個中午能安安靜靜地睡一下,我剛要合眼,那些嘩啦啦的聲音就在耳側清晰響起,聽起來近得就像是有人給我的耳朵灌水。我特痛恨那些包皮過長的男人,包皮過長的男人的尿衝出來的時候被包皮所阻,線路就會變斜,而尿一變斜,就全屙到我床上了,有時還會濺到我臉上。所以很多時候,我真恨不得有一把剪刀,喀嚓一聲將他們的那東西給喀嚓掉,最不濟也得把他們那該死的包皮給喀嚓掉。我一言不發怒目上視,他們則嘻嘻而笑,抖抖身子說:對不起啦!有些人卻連對不起也不說,隻說:你瞪我幹什麽?!你得瞪它才是!是它喜歡你,才斜著屙!

    這些人屙屎醜態百出的模樣就更是沒法說了,有的人用手支著下巴,閉著眼睛,哼著哥呀妹呀的小調,仿佛屙屎是一件特享受的事似的。有的人則臉紅脖子粗地把眉眼擠作一堆,好像要把全身吃奶的力都用上去,他不像在屙屎,而像在屙炮彈。有時我隻能看著他們的白屁股,一不留神又看到了他們江河日下的樣子。每個人屙屎的形態不同,可臭氣卻是一樣的。那臭呀真他媽的有著難以形容的惡心。這樣的日子我實在無法再過下去了。我決定去討好老大,以便讓他能給我換一個床位。睡門口那個鋪的,一般是老大。睡門口的好處一是遠離屎坑,遠離屎坑就是遠離臭氣;二是可以最早發覺來查房的管教幹部,往往管教幹部還在隔壁監房的門前,他就能及時發現並趕緊噤聲。而其他人還不明就裏地在大吵大鬧。被管教幹部看見了,挨罵受罰當然就免不了了。有時半夜全室的人都被叫到操場上罰跑步,隻有他一個人可以蒙著頭在監房裏睡大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們老大的諢號叫大柱,我不知道是不是形容他下麵那玩意兒?他那東西在這間監室的確算最大,拉尿時總挺得直直的,讓人看得有些怕。據說這家夥是個強奸犯。若在少管所,強奸犯是最讓人瞧不起的了,可在這裏他居然當了老大。我是後來才知道大柱開始並不是這裏的老大。大柱為了老大的地位與這個監房原來的老大昏天昏地地打了幾架,單打獨鬥大柱略占上風。但由於老大下麵有幾個嘍羅,大柱自然打不贏。但大柱不死心,他很快就聯合了監房裏另外幾個強奸犯進行了一場“巴士底獄革命”,他們成功了,以後這個監房就是強奸犯的天下了。我來的時候,原先的老大早已換監房了。大柱他們風頭正健,而我又不是犯強奸進來的,所以活該我倒黴。

    我該怎樣去巴結他呢?由於沒人探獄,我自然沒有什麽錢物資助,也就拿不出錢物去賄賂他。我隻有一肚子武打故事,可我不知道這個三十歲左右的家夥是否喜歡聽武打故事?我感到這裏的氣氛異常沉悶,我來這裏一周了還沒有人主動搭理我。若是在少管所,我們早就混熟了。

    正在我想著怎麽去搭理老大時,那晚老大卻主動“搭理”我了。那晚的事其實有征兆的,隻是我沒在意而已。睡覺的時候,我聽到老大和他的三個嘍羅在淫笑著說些什麽,後來睡在我身邊的三亞又莫名其妙地用手肘撞了我兩下,我以為他是向我挑釁。我都睡在這裏了,還有什麽好挑釁的?我用疑惑的眼睛看著他,他朝我擠眉弄目,可我不懂他的含義,認為他在嘲笑我,就轉過身再沒理他了。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向我發出警報。但我已經知道得遲了。其實我就算知道得早一點,事情也是無法抗拒的。

    大約是淩晨二點的時候,我正做著惡夢,夢見條子端著衝鋒槍在對我掃射,我被掃得百孔千瘡,搖搖欲墜,卻始終不墜,身子顫得像風雨中一枚羅嗦的樹葉。這時我卻看見自己的褲子墜下來了,我那東西也露在了外麵,我忙伸手去提褲子,可手卻不知被什麽給抓住了。我想掙開,可越掙紮卻被抓得越緊。我大喊一聲,從夢中猛地驚醒,發現自己的褲子真的給褪下來了,而手腳也真的被人給抓住了。我才喊一句:你們想幹什麽!嘴巴就被人捂住了。人影晃晃,我還沒看清身邊究竟有多少人,就被人翻了個身。後來我隻聽到耳畔混濁的喘氣聲;我隻感覺有熱乎乎濕膩膩的舌頭走過我的臉頰、脖子、背部、腰身;再然後有人壓在了我身上,再然後我感到屁眼裏有銳器塞入,我使出了吃奶的勁來反抗,但結果隻能在床上挪動一二個厘米。我大叫大罵,但能夠出來的聲音隻有被掐斷的零碎的唔唔聲。我感到屁眼裏火辣辣地痛,這種痛與宏寶以前的懲罰比起來算不了什麽,但這種痛是一種磨滅人心智和靈魂的痛,是一種讓人心靈疲憊和絕望的痛,是一種徹心徹肺的痛……不一會兒,我就變麻木了,我全身的肌膚都在放鬆,我像一具屍體一樣由著他們擺弄來擺弄去。我恍惚記得他們把我一會兒搬在床上,一會兒放在床沿,我恍惚記得銳器在我那裏出來了又進去了,隔一會兒就會有熱乎乎暖流衝擊著我的膀胱……最後,我吐了,我吐得很兇,口若懸河,要死要活。那班人扶著我吐,等我吐完就把我往床上一扔,然後悄悄溜開了。我以為我的全身都沒有知覺了,可我的臉頰仍然能感覺到兩行冷淚在它上麵滑行……

    如果男人也有童貞的話,我的童貞就是在那晚失去的。第二天我一天都沒吃飯。我也沒出去勞動。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管教幹部進來問我是怎麽迴事。我聲音嘶啞地說:我生病了。管教幹部把手往我額上一搭,說:呀,真的生病了。我給你去拿點感冒藥。管教幹部一走,我的眼淚就嘩嘩嘩地流下來了。管教幹部放了三亞的假,要他在監房裏照顧我。也是在這時,我才知道他的諢號叫三亞。三亞20歲,他同我一樣,是偷摩托車被抓進來的。三亞一邊喂給我藥吃,一邊把自己的情況介紹給我聽。三亞大概是找不到別的什麽話說,才絮絮叨叨地說些自己的事情。

    我一直聽三亞說著,自己卻一句話也不想說。那不爭氣的眼淚隔不了多久又滾落一行。三亞見我不說話,也就不再說什麽了。等別人快要從外麵迴監房時,三亞突然輕歎一聲說:第一次難受,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我就知道三亞也受過同我一樣的遭遇。但三亞願忍,我不願忍。午休時睡門口的幾個人朝我露出嘲諷的笑容,有個家夥說:這娘們還懶著不肯吃飯呢。另一個家夥則說:大概是我們昨晚給他喂飽了。然後一小攝人哄地笑起,那聲音像趕散了一群蒼蠅。我拉著被子捂住了臉。黃昏的時候我起了一次床,我要屙屎。蹲下來時屁眼像裂帛一樣,痛得難受,我低頭看自己屙出來的東西,有很多血糊糊,還有一些膿一樣的東西……

    屙完屎,我走到門口抓住鐵門使勁地搖晃。管教幹部叱喝著把我帶出去了。我向他報告了昨晚發生的事。我說我的屁眼裏到現在都是他們的髒東西……管教幹部瞪了我一眼,說:惡心!不要說了好不好?!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碰到你們這班獸牲!明年老子不調出這個鬼地方,就自己給自己下崗算了!可惡!可惡!太可惡了!我不知道他罵誰可惡。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把我送進監後,管教幹部把大柱和他的三個嘍羅叫去了。一個小時後,管教幹部把他們送迴來。管教幹部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下次再這樣,老子幹脆拿槍斃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他們一齊低著頭說:幹部你放心,下次不敢,不敢了。等管教幹部一出去,他們就捂著嘴巴一個個笑得前仰後翻的。有的笑罵道:剛才還真打?把老子的臉都打腫了!另一個就迴罵:他媽的你當猴子是瞎子?我不真打,猴子會放過你嗎?再說我打你還不算重,大柱他媽的下手才重呢。

    猴子是他們給管教幹部取的諢號,看來管教幹部剛才讓他們互相掌臉了。我偷眼看去,隻見他們一個個都臉頰通紅,其中一個還在出鼻血。而大柱則戴上了腳鐐。我看他們時,其中有個家夥也在看我,他用自己那張有些紅腫的臉朝我扮鬼臉,把舌頭吐得長長的,左唇角上舔一下,右唇角上舔一下。我忙把眼睛避開。

    我懷疑他們會報複我,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周,但他們都沒有行動。我以為他們是給管教幹部訓服了,可馬上又覺得這不可能,因為管教幹部從來都沒有真正把一個犯人訓服。事實上他們的確沒有死心,一周後的一個深夜,他們想強暴三亞,我發瘋般地撲上去跟他們拚命。就形成了四對二的局勢,兩個男人或許能強暴一個女的,但想強暴一個男人恐怕就有些力不從心。強暴不行,大柱他們就抓住我倆死揍。我不怕揍,我就是在挨揍中長大的。三亞卻經不起揍,到後來他竟然跪在床上向他們哭著求饒。我見他哭了,一下子就失去了跟他們拚命的決心。我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以為他們會對三亞動手,但他們顯然也都精疲力盡了,一個個溜迴床上睡覺了。三天後,他們對我動手了,我以為三亞會來援手,但他沒有。三亞扯過自己的床單蒙住自己的臉,躺得離我遠遠的。他們對我還像上迴那樣,一個人用手鎖住我的喉嚨,一個人按住我的雙手,一個人按住我的雙腳,剩下的那個人就趴在我背上動作著。與上次不同的是,他們一邊動作,一邊還說一些非常淫蕩的話,這些獸牲完全把我當作女人在搞。說我前天幫三亞的忙,是因為我在吃三亞的醋。他們一邊用舌頭舔我,一邊還叫我乖乖小寶貝,說我的肌膚比女人的肌膚還要白還要嫩。從這句話聽,他們又並沒把我當作女人。總之,我真搞不懂這群獸牲的想法和作為。屁眼沒有上次那麽裂心裂肺地痛了,而恥辱之心卻有增無減。我渾身哆嗦個不停,我感到皮肉、血液、骨骼都變得冰涼冰涼。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我才發現那晚從窗子斜照進來的月亮像雪一樣白,像雪一樣寒。後來我的意識也飄浮起來了,我想到了劉輝,想到了劉龍還有劉騏,我不知道他們一個個在哪裏,如果我們父子四人都在一起那該多好啊。

    我又報告給管教幹部了。我現在知道他們為什麽給管教幹部取名猴子了,管教幹部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把臉湊到我臉邊時,他那尖嘴猴腮的樣子的確像個猴子。這迴管教幹部的心情沒上迴那麽惡劣了,他饒有興趣地詢問了一些細節,我耐心地講給他聽,可講著講著我住口了,因為突然有一種比被他們強暴更羞恥的感覺彌漫了我的心。

    管教幹部又把他們叫過去了。我不知道管教幹部是否會詢問他們一些詳情?恥辱的感覺在我胸中進一步擴大。他們迴來時,顯然又互相打了耳光,大柱還被罰戴了一副手鐐。

    這次報複來得特別快,第二天晚上,我就吃了他們一頓拳腳。這班家夥打人特別有經驗,為了讓管教幹部看不出端倪,他們專選我肉多的地方打,胸膛肚子腰側背部屁股都是他們的攻擊對象。他們四個人還抬起我在水泥地板上打夯,摔得我的腰脊骨都像要斷了似的。但我說過,我不怕疼,我忍住了,連吭都沒吭一聲。可自這一迴後,我再不向管教幹部舉報了。

    這樣的日子沒法過了,我想還是找個機會死了算了。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跟眾人呆在一起,我根本找不到一個死去的方法。除非我有勇氣一頭碰死在牆角。可對電影裏的這一套,我幾乎不太相信。我不知要用多大的力道才能碰死,而不是碰暈?菜園裏有個水塘,我試了一下水深,還沒到我的腰身。這裏麵也想不出個死法來。很多時候我想若有一包老鼠藥什麽該多方便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黑色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謝宗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謝宗玉並收藏黑色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