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我又出去找劉龍了。這一迴我隻問那些從看守所和少管所出來的人,隻要有誰說某某是剛從少管所或看守所出來的,我就會千方百計找到他,打聽有沒有劉龍的下落。但我每次都無功而返,沒有人知道劉龍。有時我也順便打聽一下劉騏的下落。相對尋找劉龍來說,我對劉騏的尋找有些漫不經心。然後我就知道,對我來說,想要一個哥哥在身邊比想要一個弟弟的願望要強得多。我真想哥哥劉龍像某部影片裏的主人公那樣,對欺負我的人大喝一聲,說:喂?你們幹什麽?!滾開!這孩子是我罩著的!

    這時期傑鱉出事了。那晚宏寶帶了三五人去一家裝簧公司的財務部搞錢。裝簧公司在一幢樓房的五樓。這本來是一幢非常灰舊的樓房,但裝簧公司卻把它們租賃的五樓搞得非常漂亮。五樓是這幢樓的頂層,這看起來就像醜小鴨戴了一頂漂亮的帽子。宏寶因此認定這家公司有錢。白天他們來踩過點。知道這家公司的財務室在左邊的第三間辦公室。開鎖老麻怪最厲害。但老麻怪爬樓不行。晚上樓道鎖了,隻能從外牆順著水管爬上樓。爬樓傑鱉最厲害。宏寶就讓傑鱉和老麻怪擔任這次盜竊的主力。其他的人散在周圍望風。本來打算是由傑鱉先爬上去,放根繩下來,再讓老麻怪上。誰也不知道三樓差不多靠牆的那根線是根高壓電線。結果傑鱉爬到那兒的時候,突然慘叫一聲,就像天空中一隻中了冷槍的大雁,垂直落掉下來。那時雖然已是晚上十一鍾了,但街上還有少量行人,由於傑鱉的慘叫聲實在太響了,被驚動的路人紛紛朝這邊圍過來。宏寶慌慌張張,顧不了再管傑鱉,就下令撤掉,大夥風卷而去。

    後來是看第二天的報紙,大夥才知道傑鱉已經死了。報紙上說據公安機關推測,被電打死的少年是名小偷。目前還無法確定他的真實身份。如果少年的家長在一周之內不來領屍,到時將由有關部門實行火化,雲雲。

    我們本來很想找到傑鱉的父母。但隻有等到這時,我們才發現傑鱉生前盡管多嘴多舌,但對自己的家庭卻一直諱莫如深。這樣我們就不可能找到他的父母。我們隻希望他的父母能看到報紙。但我們又想,就算看到報紙了又怎麽樣?就算看到報紙了他們也不一定知道被電打死的孩子就是他們的孩子啊?報紙上隻有傑鱉衣著的介紹,這些他父母又怎麽知道?

    我們不知道傑鱉的屍骨最後究竟是怎麽處理的?因為這事老麻怪與宏寶卻大幹了一場。老麻怪認為傑鱉的死宏寶有脫不了的幹係,宏寶應該去殯儀館收迴傑鱉的骨灰加以厚葬。宏寶認為老麻怪有點寶氣,人都死了,還講究那麽多幹什麽?!萬一在殯儀館碰到條子,並被條子問出了破綻那怎麽辦?老麻怪就罵他怕死鬼。宏寶反唇相譏,兩人大出打手。宏寶雖然腳頗,但他已經有二十歲了。老麻怪卻才十六歲。老麻怪不是對手,他被宏寶打得滿臉是血。帶著這一張血臉,老麻怪憤然出走,並且再不迴來了。後來過了好久,我才知道老麻怪搞單幹了。他獨來獨往再不入誰的夥。

    傑鱉的死和老麻怪的出走,大家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對宏寶多多少少有些恨意。傑鱉是我的搭檔,他死後,我做事的熱情就再沒有以前那麽高了。我想宏寶那晚其實完全可以把傑鱉背走。也許傑鱉還沒有死呢。就算傑鱉死了,我們也可以親手埋葬他。

    失去了傑鱉和老麻怪,對於宏寶簡直就像失去了左右臂膀。自從我外出尋兄後,傑鱉和老麻怪就一直是這個團體的經濟支柱。沒有了他們,宏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捉襟見肘。宏寶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他動不動就罰人。連我也多次慘遭他的毒手。這個時期我大概病了,竟覺察不出遍體鱗傷有多痛。我找不到兄弟,又失去了最好的搭檔,整天神思恍惚得近乎麻木。宏寶說我越來越變得慵懶了,一點也沒有剛來時的朝氣。梁武生的小說裏有好多詞,我讀來雖然不是太懂,卻有一腔莫名的悵然在胸。譬如他在《白發魔女傳》裏有這麽幾句:

    悵望浮生急景,淒涼寶瑟餘音,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

    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黃葉無風自落,愁雲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讓我讀來讀去,好不傷感。我發現中國的漢字的音韻也是帶有情緒的。就算對漢字的意思不甚了解,可讀出來時,由於音韻的高低起伏,也會讓人情緒產生很大波動起來。我真不知道上麵幾句咿咿呀呀是說什麽。但每次吟來,我都會不由自主想起我的兄弟劉龍和我的搭檔傑鱉來。 想起他們,我的思緒就久久都收不迴來。

    鑒於團體的經濟狀況,有時我不得不出去攬點事做。可我做事也失誤頻頻,隔不了多久又被人抓住了。由於年紀小,抓住了無非是一頓輕重不一的揍。賊是不怕挨打的,我由他們揍就是了。隻是我受不了他們像耍猴一樣耍我。他們一耍我,我的目光自然就會因為心中有恨而變得兇殘起來。我做不到像宏寶所說的那樣,要有一雙清澈、友善、無辜得像羔羊一樣的目光。能夠做到這一點,大概算得上賊之“精品”了,叫他賊仙也不過份。我不行,宏寶也不行。宏寶講些的時候,傑鱉雖然與他抬杠,但傑鱉卻偏偏能夠做到。傑鱉隻要被抓,他賊精靈的樣子馬上沒有了,他變得像菩薩一樣,一臉的苦海慈航。那種淒苦的容顏讓人實在不忍心下重手。放了他後,傑鱉一撇嘴巴又恢複了他賊精賊精的樣子,他蠻不在乎地說:那些傻鱉!可賊精的傑鱉居然也會死。誰能料到了呢?傑鱉的死就像是我人生的路上突然出現了一道深溝,我幾乎跨越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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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盛開的三月,有一個伢子來投奔宏寶。那天我們經過郊區的一個桃園,裏麵的桃花開得雲蒸霞蔚,讓人不由就想起夏天它的累累碩果。宏寶隨口對我們許諾:過幾個月,我們一定要來偷它一偷!大家歡唿起來。這是自老麻怪離開後,這個集體第一次呈現情緒飽滿的樣子。但宏寶沒等到夏天桃子成熟就進了監獄。原因是他當天收留了一個叫爛鼻膿的伢子。

    爛鼻膿靠乞討為生。因為與我們在一個地盤上混,不久就知道了我們的勾當。爛鼻膿見我們吃辣喝香,便懇請宏寶收留他。宏寶像當年測試我那樣測試了他,但他笨手笨腳,不是做我們這種事的料。宏寶搖搖頭,想拒絕他。但他不等宏寶開口,就朝宏寶一個勁地磕頭。宏寶又搖搖頭,但搖完頭後竟答應了收留他。宏寶覺得他是我們這班人中拋棄自尊最快的人,就決定讓他繼續乞討。為了提高他的“經濟效益”,宏寶找來一把快刀,要在他的腳後根劃幾圈。爛鼻膿起初怕疼,不讓。宏寶說你連這點疼都受不了,還是不要加入我們好了。宏寶又說當年他在成都流浪時,就是靠這種方法乞討的。他把自己的腳後劃破去乞討。等傷好了,他又重新劃破。靠這種方法他整整乞討了一年。就靠這一招,激起了人們的無限同情。宏寶說,人們的同情心就像牙膏一樣,不擠沒有,一擠就有。聽了宏寶的遊說,爛鼻膿才馬馬虎虎答應下來。宏寶出刀很快,在爛鼻膿還沒感著到疼的時候,他腳後根湧出的鮮血已如落英般迅速掉下來。後來血慢慢洇開了,爛鼻膿要擦,宏寶製止了他。宏寶說血糊糊越多越好。等血止住後,宏寶又要爛鼻膿用自己的鼻涕塗在傷口上,這樣看起來傷口就像化膿了一樣。

    經過宏寶的精心包裝再加上爛鼻膿沒有絲毫尊嚴的扮相,我們獲得了巨大成功。爛鼻膿第一天出去乞討,就討得了一百多元錢。這對一九九0年一般工薪階層來說,相對於一個月的工資。那晚,爛鼻膿那張苦瓜似的臉終於有了舒展的笑容。宏寶帶著我們在餐館裏狠狠地吃了一頓,大家喝酒啖肉之間,一個勁地猛誇爛鼻膿。誇得爛鼻膿笑得合不攏他那張油嘴。宏寶賞罰分明,那晚那隻燒雞爛鼻膿一個人就吃了一半。

    但這樣的好事沒過一個月,就被沙水日報的記者給破壞了。我們不知道是有人舉報,還是那個記者自己碰上的?總之有一天我們在沙水日報的頭版頭條讀到了這樣一條義正辭嚴的消息,旁邊還配有爛鼻膿的相片。說是一名八歲小孩(指的當然是爛鼻膿,而其實爛鼻膿已有十一歲了,他隻是看起來小),被黑社會老大挑斷腳筋後置於街頭乞討(宏寶是我們老大,但我們不知道自己是黑社會;再說宏寶根本沒挑斷爛鼻膿的腳筋。白天爛鼻膿像條死狗一樣躺在街上乞討,到了晚上他就活蹦亂跳了,一點也不像挑斷腳筋的樣子),現在經本報記者和有關部門的救助,已將孩子送到本市最好的醫院——中山醫院治療(現在我們才知昨晚宏寶去找爛鼻膿為什麽沒有找到他)。據醫生說,這個孩子的腳傷會在一個月後痊愈,但內心的創傷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愈合。這個孩子看起來已得了心理幽閉症,因為從解救他出來至今,這個孩子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一句話。記者唿籲知情市民,積極向公安部門舉報,讓公安部門盡快將孩子的幕後操縱者繩之以法。

    正在宏寶猶豫著是否要搬家時,全城警察已傾巢出動,警車在每條街道上唿來嘯去,嗚嗚亂叫。第二天沙水市五六家報紙,七八家電視台都對此事作了後續報道。爛鼻膿一下子成了名人,他傻乎乎的照片到處都是。讓全市人鼓舞歡欣的是,在市委領導的高度重視下,在公安部門的重拳出擊下,在熱心市民的積極舉報下,這個諢號叫爛鼻膿的孩子的幕後操縱者終於被揪出來了。該男子諢號叫宏寶,現年二十歲。據警方介紹,宏寶另外還籠絡了七八名小孩去偷乞騙搶,以供他一個人淫樂揮霍。目前爛鼻膿已指認了宏寶。

    第二天,宏寶成了各大媒體的新聞人物。宏寶本來就醜,但相片上的宏寶更醜。他那牛卵似的眼睛直鼓鼓地瞪著,嘴臉也有點歪,這看起來他真的有些窮兇極惡的樣子。條子端我們的老巢時,我和輝癩子在外麵,我們本想去偷點什麽東西,但那晚警車尖嘯嚇人,我們隻好溜到一家錄相廳看錄相。等看完一場武打片迴去,我們住的地方已停了很多警車,我們就知道出事了。我們隻是不知道這迴宏寶自殘了沒有?但我想這迴就算自殘,也不會有多大的作用,因為他已被人置於風尖浪口了。

    第三天,德伢子成了新聞人物,報紙上刊登了他的供詞。他把宏寶平時是怎麽折懲罰我們的全都說了出來。對我們來說極為平常的事情,上了報紙後就變得令人發指了。德伢子說的仿佛都是事實,又仿佛都不是事實。我不知是德伢子在添油加醋,還是各大報紙在添油加醋?我想德伢子如果要講,首先得把宏寶懲罰我們的原因說清楚;另外,宏寶再怎麽懲罰人,也沒有他自己懲罰自己厲害。可報紙上沒有這些,我不知是德伢子沒講,還是記者故意將這些遺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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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宏寶現在罪大惡極。二個月後,宏寶就被判下來了,是無期。這就意味著跛足的宏寶將在監獄跛完他的下半輩子。如果不是因為傑鱉,我與宏寶的關係還是不錯。但即使後來我們的關係不怎麽樣了,我也不希望宏寶會是這樣的結果。憑心而論,宏寶盡管狠毒,但跟著他總比我們一個個單幹好。要不然我們隨時都可以像遊魚一樣溜走。宏寶從沒有強迫我們跟著他。

    爛鼻膿可發了,社會各界給他捐款已接近十萬。而拋棄他的父母也從鄰市趕過來了,並在報紙上表示一定要讓爛鼻膿好好讀書,將來報效關愛他的社會。這也許是記者的話。因為“報效”一詞用得很專業。爛鼻膿的父母不一定說得出。

    德伢子沒有爛鼻膿命好,隔一陣子他又出現在沙水街頭了。他顯然是想找我們。所以在我們以前經常出沒的地方溜達,結果有一天我們真的碰麵了。那時我與輝癩子已經聚攏了以前的另外三個同伴。但我們不打算要德伢子了,我與輝癩子一言不發地將他狠揍了一頓,然後把他像一條癩皮狗一樣遺棄在街頭。過了一段時間我覺得這種日子沒意思,就離開了輝癩子他們。輝癩子盡管挽留過我,但我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心想法。輝癩子很想在這班人中做頭,而有我在,他顯然做不成。因為我各方麵的條件都比他強,隻有打架我不及他。我不想留在這裏,我不想與輝癩子爭頭,宏寶的事對我震驚很大,我想我還是一個人單幹得了。我想,如果能找到我的兄弟劉龍就好了。俗話說得好:打虎不如親兄弟,上陣不如父子兵。我若能與劉龍一起幹,一定會大有作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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