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汪霞所在的沙水紡織廠在河西,她住的地方也在河西,得經過沙水大橋。我四歲的時候去過一次,現在還依稀記得。

    汪霞對我的到來保持著熱情的清醒。我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正在與幾個眯眼笑嘴的男人打情罵俏。但見到我後,她的嗓子馬上就澀了,眼角也濕濕的。畢竟,她已有三年沒見到我了。

    她對我說:你長高了。我說:嗯。

    她問:劉輝這個王八蛋對你好嗎?我不作聲。

    她突然警惕起來,問:是不是劉輝又要把你往我這裏送?我聽她這麽問,就知道我的一切情況她都知道。也是的,沙水有多大,她雖然沒見過我,但有關我和劉輝的消息她是不難得知的。我說:是我自己來的,爸爸不知道。

    汪霞擦了擦眼角,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她帶我迴到她的住處。廠裏的房子,隻有一間。做飯就在走廊裏。別人做飯也在走廊內。走廊裏幽暗汙雜,沒到做飯時候,也迷漫著一股餿餿的油味。從陽光下鑽進走廊,眼睛要失視好一陣子,然後才能看清裏麵的灶台、煤球、爐子什麽的。走廊本來是直的,但由於放了太多的雜物,使得行進路線就像蚯蚓洞一樣複雜。

    在汪霞的住處,我隻見到了我的胞弟劉騏,我進門的時候打了一個噴嚏,幾乎同時劉騏也打了一個噴嚏。劉騏正在房裏用包裝紙折個什麽,他抬頭見到我,就嘿嘿傻笑起來。我跟著他傻笑起來。三年不見,我們都長高了,長大了,長重了。盡管這樣,我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因為我們長得實在太相像了。如果不是他右眼角有個小疤而左嘴角有顆黑痣,我們就更相像了。

    我們笑過之後,他就邀我用包裝紙一起來折牛板。他說斜對麵家有個小孩把他的牛板全贏去了,他現在要結幾個大牛板去扳本。我一起幫他折著,一邊想,劉騏的生活看起來比我要好過得多,他還停留在三年前的遊戲上,而我從益縣迴來後就再也沒玩過這類遊戲了,我不是給呂二妹做家活,就是跟著劉煌學認字。

    吃飯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還沒見到劉龍。我問怎麽沒見劉龍,汪霞沒好氣的說:別提他了,半年前我打了他一頓,這廝就跑出去了,到現在都沒迴來。

    我想這房間的確不適合住三個人。我今年九歲,劉龍已經十一歲了。換了是我,也許同樣會離家出走。汪霞喋喋不休的性格還並沒有改多少,這房子實在太小太小,盛不下她那麽多喋喋不休。

    吃了飯後,我幫汪霞收拾了碗筷,汪霞坐在床沿,眼角重新迴到濕濕的狀態。她說我比劉騏懂事多了,這話讓劉騏聽起來不舒服,他白了我一眼。汪霞則不管這些,她開始數落起劉騏來,說他隻知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劉騏摔門出去了。汪霞對我說:你看看,就是這副德性。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要你跟我。

    數落完劉騏,她開始咒罵劉輝和李曉媚那個騷狐狸,她以咒罵的形式敘述著劉輝與李曉媚三年來的生活。時不時問我一句,是吧?是吧?我不知她怎麽會知道得那麽詳細。說實話,她所說的有一多半我也不清楚。畢竟我跟劉輝他們住的時間也不長。汪霞咒得最多的還是李曉媚。她說李曉媚這隻騷狐狸同劉輝結了婚後還常跟別的男人眉來眼去,讓劉輝經常處在戴綠帽子的危險狀態。又說李曉媚本來在去年就要生小孩了,但惡人惡報,她流產了。又說李曉媚今年生的那個小孩不一定是劉輝的種,因為她聽人說,小孩一點也不像劉輝。汪霞惡毒地冷笑,說世上再沒有像劉輝這樣的蠢豬了,親生崽到處送人,自己卻幫別人養崽。不過她再怎麽罵李曉媚,我對李曉媚都沒有太大的恨意。汪霞所講的故事,可能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無風不起浪,這些事多少會有些事實依據。如果汪霞沒有那麽多咒罵的詞語,我倒願意從她嘴裏了解一下這三年劉輝是怎麽過來的。劉輝可能一直想重新開始,可生活就是這樣,撥開往日的灰燼,找出來的還是些煩惱的念珠。

    罵完劉輝和李曉媚,汪霞開始罵呂二妹,罵完呂二妹,汪霞又來罵劉煌,說他瘋瘋癲癲,也是自討苦吃。這時順便又罵一句劉輝,罵他連自己的親生弟弟都不放過。那口氣就好像是劉輝開車把劉煌撞死的。我看汪霞也有些癲狂的樣子了,就借口溜出去找劉騏了。劉騏那時正在與一個比他稍高的男孩打牛板。劉騏對我說:你來,你來,我的胳膊都掄酸了。我有些遲疑,我說:我三年沒打了,恐怕不行。劉騏就沒好氣地推了我一把,說:走開,走開,你還是去討好那個巫婆好了。我愣愣地站在那兒,我沒想到他會用這個字眼來形容汪霞。以前在呂二妹那裏,我覺得呂二妹也像個巫婆,但我一直沒說出口。

    來的時候,我曾經有過這樣的幻想,要在汪霞這裏長久地住下去。但來了之後,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這裏一樣沒我的容身之地。連劉龍都要往外跑,我哪能在這裏呆下去呢?

    我與劉騏玩不到一塊。劉騏吃了飯就往門外跑,而我要洗碗洗衣服打掃衛生。做完這些後,我就捧著劉煌那本《漢語詞典》這裏翻翻,那裏看看。汪霞對我的這一行為很是不解,她問我是不是也想變成個“煌瘋子”?她譏笑說我們劉家的祖墳並沒有葬在風水寶地,是出不了狀元郎的。我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她怕我要求她送我上學。其實那都是劉煌的意思,我自己並沒有上學的願望,我在益縣上過學,那滋味並不好受。而就算沙水市的學校講的都是沙水話,我對學校也沒有多大的興趣。我翻《漢語詞典》是我常常想起劉煌叔叔。我想他的時候,就忍不住翻翻《漢語詞典》。

    我的《漢語詞典》最後被劉騏偷去折牛板了。《漢語詞典》總共有八百多頁,可以讓劉騏折四百多個牛板。我想就算劉騏老是輸,別人要想把他的牛板全贏去,大概也要半年。我先懷疑是劉騏偷去了我的書,劉騏死咬著不承認。我就懷疑是汪霞把我的書拿走了,汪霞說:你捧著書坐在家裏,總比劉騏在外麵惹事生非好得多,我拿你的書幹什麽?我想也是。

    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從其他孩子手裏的牛板發現了書的去處,我問他們這些牛板從哪裏來的。他們說都是從劉騏那兒贏來的。我怒氣衝衝找到劉騏,二話沒說,就跟他幹了起來。結果我輸了。劉騏天天打牛板,把手勁練得賊大。他三下兩下就把我壓到了身下,他扯著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叫道:我就偷了你的書,你敢把我怎樣?我就偷了你的書,你敢把我怎樣?……

    我趴在地上一聲不吭。我的頭被劉騏碰破了,流了兩滴血。我的鼻子則流了好多滴血。劉騏是看在血的麵子上才放開我。

    汪霞把劉騏痛打了一頓,並以此作理由,認為我再不適合在她這裏呆了。再說,她也不能這麽便宜劉輝。她情緒激動地說:我就是氣不過!憑什麽三個孩子都要我養?!而事實上劉龍沒依靠她已有半年多了。汪霞的情緒一激動,總喜歡誇大事實。

    一九八六年的一個春日,空氣中彌漫著傷感的花霰般的陽光。汪霞要把我親自送給劉輝,並想借此機會同劉輝吵上一架。走在去搭車的路上,汪霞說:媽媽真的舍不得讓你走,你比你的弟弟懂事多了。我真的想把你弟弟送給劉輝,而把你留下來。可是當時法院把你辦給了他,我沒辦法……再說,你也看見了,我這裏的條件比他差……我真的沒能力……汪霞沒說完,鼻子就一抽一抽的。她摘下一片鼻涕飛刀般地紮在地下,再不說了。

    我知道汪霞說了實話。我默不作聲地跟著她從紡織廠走出來。要上公共汽車的時候,我偶爾迴了一下頭,我看見劉騏的腦袋在電線杆後麵閃了一下。

    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汪霞一直溫柔地摸著我的頭,我把她的手撥開了,過一會兒,她又用手摸著我的頭。過了沙水大橋,到了一個停靠站,我毫不猶豫就衝下了車。等汪霞大喊著擠下車時,她已經看不見我的蹤影了。後來我才知道:汪霞雖然沒把我帶到劉輝那裏,但她那天還是去了劉輝家裏,大罵了劉輝一頓,但劉輝暴虐的性情似乎被李曉媚調教得好多了,這一迴他沒用拳頭對付汪霞。當然或許是他覺得理虧;又或許是他覺得與一個再不相關的女人打架就沒什麽意義了。事實上他還得感謝汪霞,讓他知道了我的下落。這樣他多多少少有些安心了。人是在你汪霞手上走掉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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