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出了明堂,入眼處,是大漢巍峨都城,陽光萬道,斜霞輝煌,丈許方圓的“雒陽”二字如擎天柱石,懸在天地之間。


    呂強站在他身後,俯身問道:“陛下,可否迴宮?”


    天子搖搖頭,又點點頭,道:“去南宮。”


    “南宮?”呂強一呆,天子久居北宮宮苑,今日為何突然想去北宮?


    北宮華光殿宣室,自劉宏主政之後便極少迴來,轉眼已近十年不曾再聽講於此。


    呂強與兩百宣室護衛一直跟在車駕旁,車馬疾馳,他年紀漸大,已有些跟不上了。直到天子下了車駕,已是華光殿前,呂強不及喘息便去開車門,不料天子竟是自己開了門,徑自下了車。


    呂強一時錯愕,一晃神,天子便拾級而上往殿裏而去。身邊已然出現護衛王越的身影:“常侍,今日陛下不同往日,是否要安排護衛?”


    呂強搖搖頭:“不必了,華光殿是陛下幼年所居,方圓不大,宦者跟著陛下,你們守好就是了。”


    王越望了望天子背影不遠,便點點頭。


    呂強一路隨著天子,亦步亦趨,卻是體力不支,勉強到了殿門處,褪了鞋,緩了兩口氣,卻沒看見天子身影,進去四處張望,亦是不見,似是想起了什麽,徑直往天子舊居而來。


    華光殿久空,除了日常宮人再無他人,呂強一路入內,隻見空蕩廳堂內,一道孤獨身影正麵對滿牆書簡,莫名蕭索。


    那皇者手中,一道陳舊的奏疏緩緩展開,簌簌而落些許塵土,蒼勁字跡已映入眼簾:


    “……張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討,恐更騷擾,速成其患。且欲切使刺史﹑二千石,簡別流人,各護歸本郡,以孤弱其黨,然後誅其渠帥,可不勞而定,此孫子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廟勝之術也……”


    臨了署名:臣司徒賜拜奏,時大漢熹平五年六月乙醜。


    曾幾何時,君臣師徒對講於這華光殿中,一去十八年。手中這封奏疏,竟然也有九年了。


    “呂強……”


    恍惚間聽見天子唿喚,呂強急忙奔到天子身側,低聲道:“仆在。”


    “朕是不是有很久……不曾讀書了……?”


    “陛下,這……”呂強一時語塞,不知所答,悄悄抬頭,卻依稀看見,煌煌天子,失魂落魄。


    “詔:太尉楊賜,敦德允元,忠愛恭懿,親以尚書侍進。累評張角始謀,禍釁未彰。賜陳便宜,欲緩誅夷。令德既光,嘉謀恆然,封爵臨晉侯,以昭聖明,特進留府。”


    呂強聽聞“詔”字,便從袖中取了筆板,疾書記下,他已經很久未曾聽見當今天子如此清楚下詔了。


    當今天子的驕奢淫逸是大漢曆代君主之最,其聰慧靈敏,又何嚐不是萬裏挑一。


    呂強收拾筆板,恭敬道:“仆記下了,這便去傳詔。”


    “且慢。”


    他身形一頓,再度匍匐於地,依稀覺得天子已轉過身來。


    “前幾日,你和左中郎將皇甫嵩一同上疏,希望朕解了黨錮罷?”


    呂強周身一抖,從未想過天子竟然記得這道奏疏:“是,仆與左中郎將……”


    “朕準了。”


    呂強話頭一頓,心如雷擊,難以置信,一時間顧不得禮儀規矩,豁然抬頭直視天子:“陛下……”


    “朕準了。”


    天子看著他,難得的笑了笑。


    呂強看不到,皇者背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握著那卷竹簡,筋骨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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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馬蹄聲震撼大地,七千大漢騎兵在馳道上急速奔馳,浩浩蕩蕩綿延十裏。為首一人,年紀四十歲上下,須髯飄飛,麵容冷峻滄桑,一身戎裝,正是世代名將的北地太守皇甫嵩。


    他已經許久沒有深夜帶軍疾馳,何況這七千騎兵乃是北地郡的邊軍勁卒和河內郡的精銳騎兵,是大漢最精銳的鐵騎之一。


    三日之前,他還在北地郡的太守府之中。三日之後,他已是大漢的左中郎將。


    天子詔:北地太守皇甫嵩,即日拜左中郎將,統率北軍射聲、長水、屯騎三營將士,並河東、河南、河內三郡騎兵,平定中原黃巾之亂。


    大漢立國四百年,除卻王莽、赤眉之亂外,內郡再無此等大亂,竟然需要北軍和三河騎兵聯手對敵。而如今,八州動蕩,黃巾軍席卷天下,即使是一生無敗績的皇甫嵩,亦深覺撲麵而來的腥風血雨。


    席、卷、天、下,這是何等可怕的四個字!


    皇甫嵩知道,能做到這四個字的除了當年與高祖並爭天下的霸王項羽之外,唯有世祖光武皇帝劉秀。


    河南尹,成皋,虎牢關。


    五營北軍早已集結完畢,軍寨連綿二十裏,高大的箭樓上,一道卓然身姿,儒衫落拓,向北遙望,正是太學博士、新拜北中郎將盧植盧子幹。


    眼見遙遠的馳道上,數點火光閃爍,他嚴肅冷峻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絲笑意。


    義真,你終於來了。


    軍營門前,盧植與新拜右中郎將朱雋一同出迎皇甫嵩。


    “義真!”


    皇甫嵩的戰馬仍在數十丈之外,盧植的腳步便已急急奔了出去,朱雋笑了笑,他與皇甫嵩與盧植都不熟悉,卻並未遲疑,緩緩跟在盧植身後。


    皇甫嵩飛身下馬,隨手丟開韁繩,疾步奔了過來。


    兩雙手,交逢的刹那便已緊握。


    一路風塵,他甲胄猶然,淡淡道:“子幹,帝都一別六年,想不到你我……竟是在這般境地之下相見。”


    “世事難料。”盧植臉上,仿佛淡了幾分重逢,多了幾分沉重,“你我之外,還有一位,為你引見……”


    朱雋的聲音在盧植背後悄然響起:“兩位不先敘敘舊麽?”


    皇甫嵩悄然抬頭,凝視那道身影:“可是右中郎將朱公?”


    朱雋拱手褒拜:“本府見過左中郎將。”


    皇甫嵩還禮,褒拜:“本府見過右中郎將。”


    一時間,支撐危局的三位領兵中郎將竟齊聚一處,在他們周圍,是大漢最精銳的六萬大軍。


    北軍五校已經提前為三河騎士安排營寨,皇甫嵩隨即命令七千精銳入駐大寨,自己與朱雋、盧植攜手共進大營。


    進了大帳,三人也不分賓主,徑直對坐下來。正中一麵軍圖上已標記了八州黃巾的勢力分布。


    皇甫嵩看向朱雋道:“接到詔書時,本府便已知道朱公已拜右中郎將,與本府同平中原黃巾,看這麵軍圖,看來局勢已複雜如斯了。”


    “這尚且是昨日的邸報。”盧植苦笑搖頭,“各地州郡的情況幾成奔潰之態。目前,唯一尚可的便是南陽郡和魏郡。”


    “南陽?魏郡?”朱雋微微皺眉,“可是前些時間剛剛任命兩位弱冠太守的兩郡?”


    “不錯。”盧植點點頭,“據說,魏郡太守孫原尚未抵達魏郡,卻委派了數位郡中長吏,其郡丞乃是陛下指定的太學名士華歆華子魚。十日之間,魏郡便已堅壁清野,雖然是百姓辛苦了些,卻並無甚損失。相反,鄰郡巨鹿郡卻是損失嚴重,黃巾軍已經聚集兵力攻打郡治巨鹿,太守郭典已連發數道急報。”


    皇甫嵩點頭,問道:“南陽如何?”


    朱雋接口道:“南陽郡太守孫宇以及都尉趙空,先行平定了郡內水賊之亂。荊楚河流眾多,水賊又是從蜀中沿大江東上,未曾有州郡能治,據線報所知,亦不過十日便為趙空所平。”


    皇甫嵩不得不佩服,孫原和孫宇勢必知曉黃巾必有謀反動機,竟然能算準其謀反時間,搶在前麵穩住本郡局麵。他與盧植、楊賜等人先後上書天子,嚴防太平道,天子從未采納,如今任命的這兩位少年郡守卻有如此成就,皇甫嵩也不知是喜還是憂,雖然欣慰於少年者能為大事,可終究未能防範於未然,大漢江山竟然動蕩至此。


    “後來者可畏矣。”朱雋讚歎一聲,又道:“南陽本為太平道聚集之地,孫宇已算得上是沉得住氣,東北五座縣城被攻破,卻仍能挽聚流民,固守宛城。南陽黃巾軍據說已有二十萬之眾,除了開始所克五城之外竟然不能撼動南陽分毫。南陽本為富庶之郡,黃巾軍本無補給,便是拖亦是能將黃巾軍生生拖垮。”


    “不錯。”皇甫嵩點頭道,“曆來平民謀反,大多因生計所迫不得已而為之,自然攻城略地也不能與大漢將士相比,堅壁清野便是上上之策,孫原、孫宇二位郡守可謂知兵。”


    “不僅如此,南陽郡丞曹寅倒是將這幾日南陽之事寫了一份詳細奏報,司徒袁公府並尚書台都將奏報轉到了此處。”


    盧植說著,便取過了案幾上的奏報,分別遞給皇甫嵩和朱雋,兩人接過竹簡,發現各自附帶尚書台與司徒府印綬,且均是抄本,可見原本已被二府分別留下了。


    兩人展開竹簡,細細讀了,麵色各不相同,唯獨到了後麵,卻皆是變了顏色。


    盧植在旁邊看著兩人臉色變化,淡淡笑道:“如何,一位南陽太守,一位南陽都尉,可曾令二位稍有輕鬆?”


    曹寅的奏報,正是將南陽郡近來發生之事細細說了,尤其是龐季、蒯良等人聯手清除宛城之內黃巾軍奸細之事。不僅曹寅,便是皇甫嵩等三人亦是認為這等謀略絕非出自龐季、蒯越之手,而是出自主掌南陽兵事的都尉趙空。


    荊州龐家、蒯家自然不是無名之輩,但這等計策隻怕是他們想不出來的,不足一日便想出“竭澤而漁”這等法子的,絕非主掌政務的孫宇,必是出自十日平賊寇的趙空。


    曹寅的奏報最後一處便是懇請天子批準南陽自行募兵,都尉趙空認為南陽可以自行平定南陽黃巾之亂,但三千郡兵遠遠不足,大漢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但有兵事皆行募兵製,此舉並不觸犯大漢律法。帝都的批複超乎三位中郎將的想象,同意了南陽郡的懇請,同時從西園撥出千匹良馬以為軍需。


    皇甫嵩不禁驚訝道:“本府方才擬了幾條奏疏,其中便有懇請西園軍需一事。”


    朱雋似是知道他要說什麽,接口道:“想不到陛下那般性子,竟然自己將西園軍需放出來了,著實難得、難得。”


    盧植捋髯一笑,淡淡道:“二位中郎將,莫非不曾看出其中關竅?”


    兩人互視一眼,輕輕搖頭。


    盧植笑道:“咱們這位陛下……似乎要有大作為了。”


    皇甫嵩皺了皺眉,雖知道其中關竅何處,卻總覺得有哪裏說不出地憂慮,便是他也在一時之間不知哪裏錯了。


    朱雋臉上閃過一道欣喜之情,轉頭看向軍圖,卻突然皺起了眉頭。


    “大漢北軍五營兩萬五千人,加上南軍中的虎賁羽林和三萬騎兵,此處本當有六萬大軍,可這軍圖上……”


    他手指軍圖,皇甫嵩與盧植同時看將過來,隻見軍圖上虎牢關與冀州魏郡、荊州南陽郡與江夏郡各自標記了大漢軍隊屯兵之處,看似有三處戰場,如果平均而論,每處戰場隻有兩萬將士,在黃巾軍席卷天下的強悍實力麵前無異於以卵擊石。


    盧植笑了笑:“天子剛頒了詔書,現今的大漢北軍已經不止五校了。”


    皇甫嵩與朱雋再度互視一眼,他們皆是今日抵達虎牢,朱雋雖然是由光祿大夫升任右中郎將,朝廷的詔書中也僅僅是命令他統率五千騎兵和北軍的步兵、射聲兩營,並不知道天子最新的命令。


    盧植轉過身來,徑直走到案幾之側,皇甫嵩一眼望去,方才發現有一方木匣安放在案幾之上,較之適才盧植隨手取出的兩道奏疏,這木匣中的事物隻怕更加重要。


    盧植打開木匣,雙手捧出了裏麵的一卷黃絹,轉過身來衝兩人鄭重道:


    “朝廷重設了北軍八校。”


    兩人同時略微變色。


    盧植走迴來,將黃絹遞到兩人麵前,道:“陛下下詔,以虎賁中郎將與羽林中郎將所部,重建虎賁校尉;以河東郡騎士,新建飛騎校尉;以河南尹、河內郡騎士,新建輕騎校尉;三校尉一萬五千人,即日起列入北軍建製。”


    皇甫嵩看著那卷黃絹,手指動了動,卻不敢伸手去接。


    他離開朝堂去邊郡已有數年,現在的朝局,他有些看不清了。


    北軍八校廢棄了整整兩百年,無論朝堂中何等動蕩,都沒有人能夠重新設立北軍八校,今日的朝堂,究竟存在著怎樣的力量,竟然能夠將外戚、宦官、宗親這諸多勢力的力量整合到一處?重新設立北軍八校,看似僅僅是擴軍,背後牽扯到的是千絲萬縷的可怕動蕩。


    朱雋久居朝堂,他自然也看出了這道詔書中的可怕之處,外戚、外朝、宦官、宗親四股勢力在朝中爭權奪利已近分毫必爭之勢,今日這道詔書勢必經過了三公九卿合府決議,背後有多少明爭暗鬥與進退妥協,遠非他們三人所能見。


    突然間,大帳中一片寂靜,唯有火盆中發出清脆的“劈啪”聲。


    大漢的這座朝堂,無論何時,皆是披著富麗堂皇外衣的可怕黑暗,待人而嗜,不死不休。


    靜了良久,朱雋才緩緩笑出聲道:“看來,我等皆是朝堂博弈的棄子罷了。”


    盧植望著他,隻覺得那笑容滿是悲苦,無可奈何。


    皇甫嵩望著兩人,內心裏猛然間一股同病相憐之感,麵顯悲痛之色,猛地一拳重錘直砸身前案幾:“天下局勢至此,朝中這幫人仍舊爭權奪利,悲其不爭至此!”


    怒吼聲後,案幾“哢嚓”一聲,四分五裂。


    “義真……”盧植拍拍他的肩膀,搖頭道:“局勢若此,你我皆需承其重擔。”


    朱雋在旁輕聲提醒道:“此前,盧中郎將連連向三公府舉薦皇甫中郎,若無三公府與外朝全力擔保,隻怕大將軍府仍是不肯輕易鬆口。”


    皇甫嵩心中一動,感激地看了一眼朱雋,又看了看盧植,低聲道:“本府失禮了。”


    他伸手接過黃絹,與朱雋一同展開,仔細看了,眉宇間有一股淡淡憂色:“這……”


    盧植似是看出了什麽,淡淡道:“孫原的背後是天子,天子有意愛護他,特地將虎賁營派去了魏郡,同時任命張鼎出任虎賁校尉。”


    “張鼎?司空張公的孫子?”


    皇甫嵩和朱儁忽視一眼,顯然對這位年紀十七歲便出任北境大吏的孫太守不甚熟悉。盧植將帝都年初之事一一講清,尤其是太學一節更是令兩人訝異。這位年輕的太守,無論背景、班底此刻都遠遠超出一般太守了。


    “看來,黃巾蟻賊多半要成了這位太守的戰功了。”


    皇甫嵩不愧是皇甫嵩,一眼便將天子的算計猜得五六成。盧植苦笑一聲,道:“眼下陛下沒有對孫原任命,三路大軍今日便要分開,北方戰事還是擔在子幹肩上。”


    皇甫嵩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子幹兄不必擔憂,三河騎士為我大漢軍力之冠,區區蟻賊何在話下。南陽乃光武皇帝龍起大郡,大漢威望深重,待我本府和朱兄平定南方蟻賊,陛下必然調兵北境,我等到時合兵一處,一舉殲滅蟻賊,還天下安定。”


    盧植苦笑一聲:“但願如此。”


    次日,三路大軍分別開拔,北中郎將盧植率三河騎士奔赴兗州官渡渡口,準備背上;東中郎將皇甫嵩率北軍的屯騎營、越騎營東進兗州、豫州,攻擊威脅帝都安全的汝南、潁川黃巾軍;右中郎將朱儁率北軍的射聲營、長水營、步兵營南下南陽,與南陽郡太守孫宇、荊州刺史徐璆共同圍剿南陽黃巾軍,保證南陽郡和河南尹的安全。


    天下之亂於斯時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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