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是關中第一世家門閥,當代家主楊賜九世祖為漢高祖時赤泉侯楊喜,高祖楊敞為孝昭帝時丞相,祖父楊震為天下名士魁首,天下人稱其為“關西孔子楊伯起”,其師為帝師桓鬱,楊家與桓家因此為世交。楊震五子牧、秉、奉、裏、讓皆名震一時,二子楊秉曆任四州刺史、三任太常、終官太尉,與大漢名將皇甫規為忘年交,一生彈劾貪腐二千石五十餘人,被奉為大漢名臣,其子便是當今太尉楊賜。


    楊賜自己是當世鴻儒,自馬融、陳蕃過世之後,便隻有楊賜、陳寔堪稱士人魁首,陳寔官不過太丘縣長,如今更是隱於草野教授弟子,天下間唯有楊賜獨占經學鼇頭,鄭玄、何休、趙歧雖並為鴻儒,皆仰望其項背,天下儒生,皆以入其府為榮。


    這樣的楊家、這樣的楊賜,究竟有什麽樣的把柄能落在天子手中?


    袁家和楊家,雖然一個關東,一個關西,卻是秦晉之好。楊賜長子楊彪的妻子,便是安國宣文侯、前司空袁逢的女兒,也是袁隗的侄女。


    看似水火不容的楊家與袁家,其實卻是大漢朝堂上最穩如磐石的勢力。


    袁家的子弟有袁紹、袁術、袁基,袁隗自己的三個兒子袁和(字滿來)、袁通(字懿達)、袁明(字仁達)【注1】。隻不過袁隗的夫人年內去世,三子丁孝,未曾出仕。在朝野之間奔走的事,便由袁紹、袁術這兩個袁家最優秀的子弟來了。


    楊家有楊家的子弟,楊賜的獨子楊彪現任汝南太守,牧民一方;楊賜堂兄楊馥的獨子楊琦因為父親早逝,因此一直跟在楊賜身邊。能夠在除夕大典坐鎮太尉府,能與孫宇論道的人,自然是天下翹楚之輩。


    三張空白詔令並不足奇,可怕的是四枚印璽,代表了這世間最可怕的權力。


    天子的傳國玉璽是皇權,三公印璽是相權,兩強相和,即使孫原隻是二千石的太守,但是如有必要,或者說,隻要他想,他隨時都可以淩駕於三公之上,甚至淩駕於大漢律之上,甚至淩駕於皇權之上。


    楊琦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便是聲音也連連顫抖起來:“這豈止是三道詔令,簡直是三柄屠刀……”


    他是楊家的才俊,見慣了帝都的風雨,卻千算萬算沒想到當今天子竟然能作出如此可怕的事情,隻要孫原願意,他立刻就能成為帝都之內最有權力的人。


    楊琦的雙手握緊了衣擺,低聲道:“伯父一生謹慎,怎會與天子一同做下如此可怕之事?”


    “可怕?”楊賜瞧了他一眼,蒼老的臉上竟然是露出了笑意。


    “老夫還沒老糊塗。”他捋著花白的長髯,笑道:“便是老夫老糊塗了,莫非張濟、袁隗兩個也老糊塗了麽?”


    楊琦一愣,卻是沒有想到,三公印璽,意味著三公在這件事情上已然達成了一致。袁家囂張跋扈,與楊家一個在關東豫州,一個在關西弘農,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兩大家族世代皆是三公名門,二百年中卻一直明爭暗鬥,楊賜是天下儒生之首,袁隗是天下門閥豪族之首,看似一條心的兩隻老狐狸,卻從來未在任何一件事上達成一致。


    這三張空白詔令,便是唯一的一致。


    知道事情已非等閑,其中關竅不知還有多少,楊琦登時臉色一變,衝楊賜微微低頭:“楊琦不肖,願聽伯父教誨。”


    楊賜並不答話,卻依舊笑著,話鋒一轉,卻是看向了許劭:“複道血案,子將如何以為?”


    許劭久在江湖,並不在朝堂之內,對複道血案之事不過隻是聽聞,方才在太常府內正是詐一詐孫原,雖然孫原並未明言,許劭卻可以聽出來:孫原對複道血案,縱然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必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許劭沉吟許久,心中轉了無數念頭,方才緩緩道:“複道血案與孫原入清涼殿是同一天,除夕之夜。”


    “若是楊公不曾說出空白詔令之事,許劭當真以為九成是太平道圖謀不軌,意圖刺殺天子。”


    “而今看來,已非如此簡單了。”


    楊琦眉頭一挑,一雙眼睛已是要噴出火來:“太平道?張角當真如此膽大妄為?敢作此十惡不赦的事情?”


    張角是學究天人的高人,即使楊琦與其道儒兩家不用門,卻也感慨其學問高深。如此人物竟然不能為大漢朝廷所用,實是可惜。楊家終是世代忠於大漢的楊家,張角如今勢大難治,再是惋惜,也必成為整個大漢的敵人。


    “確實是太平道的人。”楊賜捏須,點頭道:“光祿勳張公、執金吾袁公已經查明,複道上死者千人,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太平道的人。而其中有二百人為死士,於複道上刺殺天子,三百人穿上了禁衛衣甲,如刺殺失敗便接著保護天子的時機再行刺殺。”


    雙重刺殺。


    許劭、楊琦不得不欽佩如此謀劃,一擊不中便再施一擊,除夕之夜皇宮禁衛調動本就頻繁,又能有幾個人能將所有禁衛認全?複道上混入三百名陌生麵孔的衛士亦非不可能。


    所幸,所有的殺手都已成了屍體。


    “等等……”許劭臉色又是一變,比楊琦更是冷上幾分:“五百人,如何進入皇宮?如何埋伏到複道上?”


    楊琦瞬間被點醒,兩人同時明白了一件事:大漢皇宮之內,早已有人和太平道結成了盟友。


    堂堂大漢帝都,堂堂大漢皇宮,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五百名殺手,甚至深入到了天子寢宮之側,到底什麽人才能做到如此可怕的事情?


    許劭遍體生寒,他久在江湖,非是不知大漢朝廷已是魚龍混雜,而是不知道大漢的權力中樞竟然已經爛到了根裏。


    大漢的天子,他的身邊有飛揚跋扈的十常侍,有爭權奪利的大漢臣子,卻唯獨沒有霍光、伊尹那樣的千古良臣。


    “三十年前張角就已經變了。”許劭低頭苦笑,手托著額頭,臉上已是無可奈何的神情,當年那個與他一同占卜天機問大漢未來的道學第一人,早已不複存在了。


    “他心思堅韌,更兼學究天人,一身武學登峰造極,已是天道第一人了。他想做的事情,沒人攔得住。莫說勾結大漢朝堂中人,送進五百個殺手來,便是他親自一人一劍殺進帝都來,許劭亦不覺得稀奇。”


    “他是張角,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張角。”


    “不過——許劭更想知道,誰有這樣的實力,能將五百人神不知鬼不覺送入大漢的皇宮。”他望著楊賜,問:


    “是誰?袁家?十常侍?還是另有其人?”


    楊賜不說話,隻是指了指自己的一頭白發,便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許劭明白其中意思,楊賜絕非是說自己,而是指真相近在眼前,隻需思考。


    未等他問,對麵的楊琦便已開始了梳理:


    “主掌帝都禁衛與皇宮禁衛的除了光祿勳張公、執金吾袁公之外便是衛尉劉公。劉公還在千裏之外,他的權力由伯父代掌。”


    衛尉劉虞,在案發之前仍是幽州刺史,衛尉之職便是由太尉楊賜代掌。執金吾袁滂是帝都內出了名的獨善其身,光祿勳張溫是未來三公的不二人選,名士出身,家族清白,更無可能。


    “除此之外,有主掌帝都十二城門防衛的城門校尉趙延、京畿地區安全的京兆尹蓋勳、主掌河南地區安全的河南尹何進、主掌皇後寢宮護衛的大長秋趙忠、主掌帝都雒陽治安的雒陽令周邑。”


    清一色的中二千石重臣。


    “蓋勳不在朝中,周邑做不到,趙延是趙忠的弟弟,趙忠是十常侍之首。何進雖然是外戚,是當今國舅,他河南尹的位子也是十常侍替他拿到的……”


    話到這裏許劭與楊琦互視一眼,登時明白了,原來如此顯而易見。


    “楊公……”許劭似是想問什麽,卻突然生生終止了話頭,因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不該問。


    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整個複道血案,看似錯綜複雜,背後的推手卻隻有那麽一個。


    那是世間最大的推手。


    “陛下是世間最可怕的棋手,每一步皆妙到顛毫,令老夫佩服、佩服啊!”


    “孫青羽離開藥神穀之時,絕然料不到,他出現在大漢二百年來最微妙亦最可怕的時候。”


    年邁的太尉緩緩向後倒去,靠在溫暖柔軟的靠墊上,依然笑著:


    “淵渟潛龍,你出了深穀便陷泥潭,且讓老夫看你——”


    “如何出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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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一路迴到太尉府,楊賜、許劭、楊琦一齊下車。


    三道身影一同跨入府門,立刻便有人迎接上來躬身行了個禮,衝楊賜附耳了幾句。


    許劭一時奇怪,不禁又看向了楊琦,心道:“楊公曆來為天下魁首,如今在朝堂呆的久了,也有幾分權謀算計了。”


    楊琦卻是皺了眉頭,他常在楊賜身邊,知曉楊賜的習慣,他一生以清流自詡,從不牽扯朝中爭權之舉,也正因為如此得以穩坐朝堂。世家門閥不願與他為敵,十常侍不敢與他為敵,天子更是信任他這位老師,而他更有弘農楊家百年來的門生弟子相輔。


    但是從他突然秘密傳信許劭開始,楊琦就覺得這位伯父的一舉一動,愈發讓他看不清楚了。


    太尉府麵積巨大,其清幽之處堪稱風景絕佳,當時便有人領著三人徑直進了一處幽靜所在。一片桂樹、梅樹與青竹相倚,走廊環池,崎嶇小徑直入庭院深處。


    許劭身為“天機神相”,一身武功修為在武林中亦是聲名赫赫,非是等閑。方入這處庭院,周身氣機便已感無形劍氣威逼而來,這庭院裏隻有一個人,一個一身孤傲淩冽的人。


    他望著楊賜的背影,笑道:“想不到,楊公府上也有如此人物。”


    楊賜走在前方,聽了這話,隻是一笑:“子將既然已經察覺,便請一並見見這位新任的南陽太守罷。”


    許劭心中一動,沒想到孫宇竟然出現在楊賜的府中。


    楊賜本就想找孫宇,找孫原不過隻是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都盯著孫原,楊賜親自到訪太常府,看似是為了許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為了孫原。


    隻有楊琦和許劭才知道,楊賜的真正目標是孫宇。


    玄衣如夜,一身凜冽的劍氣飽而不發,修為內斂卻孤傲自生,許劭一時不知如何去評價眼前這位年輕公子——這是與孫原截然不同的氣質與風采。


    “楊公來遲了。”


    孫宇悄然轉身,玄色衣角拂過青苔石階,轉身刹那,風流驚豔。


    許劭目光所及,正是那張英俊臉龐,心頭登時思緒萬千,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楊賜衝孫宇點點頭,眼角餘光所及,正是許劭神情變化的臉色,不由更是笑上心頭:


    “子將,如何?”


    天機神相輕歎一聲,連連點頭:“北鬥南指,上合天意。所言不虛,所言不虛啊。”


    對麵那位玄衣公子目光轉刀許劭身上,上下一打量,不禁反問道:“這位便是天機神相許子將先生罷?在下南陽太守孫宇孫建宇。”


    “以未來過去為名,以未來過去為字,妙到顛毫。”許劭讚歎一聲,“以天下之未來為己任,果然是天命所歸。”


    他望著楊賜道:“難怪天子傾盡全力也要捧魏郡太守,若是不能讓魏郡太守將風頭盡數搶走,南陽太守恐怕也要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了。”


    楊賜依舊笑著,隻是不答話,信手所指一處靜室,四人同往,麵麵而坐。


    安靜的房間裏,火盆早已備下,一室皆暖,不過三丈見方的靜室絲毫不覺煙火氣,反而有寒梅香氣隱隱透入。


    入了座,楊賜便親手捧過身邊早已備下的茶釜,遞給對坐的玄衣公子,道:“太守年輕有為,年紀卻是最小,為我等煮茶,可否?”


    那是一樽青銅獸耳茶釜,做工精良絕美,直直地推到孫宇身前。


    楊琦望著那樽釜,心中登時苦笑不已。楊賜是當朝三公不假,一來四人同坐已是失禮,二來孫宇是二千石疆臣,已在他和許劭身份之上,讓孫宇為他二人烹茶實屬不妥。


    他卻忘了,朝臣私會疆臣,已反漢律。


    楊賜絲毫不曾在意,他半慵懶著,望著孫宇親手煮茶。


    這位自帶孤傲之氣的玄衣公子絲毫不以為忤,隻是嘴角輕笑,伸手取了身邊托盤上的種種佐料一一添入水中熬煮。


    關中井鹽、南疆花椒、雒陽桂花、瀟湘茶葉一一投入沸水——托盤上還有一味藥材,當歸。


    孫宇的手,纖細修長,與孫原的手很相似,卻更讓許劭明白,這手,是能用劍的。


    火本已旺,茶湯已沸。


    孫宇不動。


    楊琦望著釜中茶湯,眉頭皺起,卻不敢與孫宇說話,隻是微微彎下腰,衝楊賜低聲道:“伯父,茶湯已沸了。”


    楊賜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楊琦一臉無奈,他實在琢磨不透楊賜到底在謀劃些什麽,他更不明白,楊賜秘密請孫宇來此又是為了什麽。


    孫宇望著釜中沸水滾開,青銅獸耳釜底的茶葉、花椒等物受這滾水衝擊,在釜中上下翻騰,直將這一鍋茶湯煮得如同菜羹湯一般。


    孫宇的手落在托盤上,指尖已捏起幾片切好的當歸。


    抬手,懸停。


    茶湯熱氣蒸騰,他的手捏著當歸,便停在這滾燙的蒸汽上。


    是躊躇麽?亦或是,他還在等待什麽?


    許劭看不明白,卻已似乎抓住了什麽。


    對麵閉目的楊賜突然睜開眼,笑了笑,道:“放罷。”


    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手指一鬆,指尖當歸盡入鍋中。


    不一會,這當歸氣息便已四散,混合桂花茶香彌漫在靜室之中。


    茶湯之基味,便是鹹味。關中井鹽,是告訴孫宇,關中楊家是一切的基礎。南疆花椒,味道辛辣刺激,乃是表明,南陽事物能讓孫宇有利可圖,一鳴驚人。帝都桂花,乃是表明帝都之內,有貴人相助,將來孫宇必可富貴入朝,出將入相。


    最後一味當歸,便是說明:朝廷已亂,你該走了。


    “南陽……”


    玄衣公子淡淡自語一句,反問:“楊公,可知道南陽的底細?”


    楊賜點頭:“自然知曉。”頓了一頓,又笑著念叨了一句:“便是你在南陽的一舉一動,老夫也都知曉。”


    孫宇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知曉楊賜對南陽郡的監視,笑道:“若非楊公背後促成,我二弟隻怕成不了南陽郡的都尉。”


    許劭和楊琦同時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明白,南陽郡是楊賜的算計——或者,更是楊賜布的局。


    楊賜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了下去,一雙蒼老卻仍帶著智慧的眼神悄然落在身前的茶湯上,幽幽歎了一口氣:


    “陛下,走了一招狠棋啊。”


    天子的局,很大,大到讓在官場中跌宕數十年的楊賜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楊賜是天子師,是弘農楊家百年來威望所集於一身的人物,也正因如此,他能夠成為繼馬融之後的天下士人魁首,趙空是他安排進南陽的,他自然有方法得知南陽的一切消息。甚至,他得到了天子的默許。


    “沒有陛下的默許,老夫不能知道南陽的實際情況。”


    他轉過頭望著孫宇,低聲道:“你在南陽做了多少違律的事情,你當陛下不知道麽?”


    劍眉微微顫動,孫宇想不到楊賜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當下輕笑道:“若是陛下看不下去,早已經動手了。孫某相信,彈劾孫某的奏章早已堆如山積了。”


    楊賜點頭道:“十常侍的人遍布天下,雖然平素裏瞧不出什麽,可唯獨在對付你這件事情上不遺餘力,你可知為什麽?”


    “因為孫某在南陽做的事情?”


    楊賜能料到,袁隗也能料到。


    許劭皺著眉頭:“如今看來,整座帝都比許想象的更加暗流洶湧。本道此次進京,不過是見一個人,想不到見的是一盤棋。”


    楊琦登時明白關竅,苦笑道:“你更想不到的是,棋手隻有一個,是大漢的天子。”


    孫宇的聲音乍然從身後傳來:


    “還有一個。”


    幾個人都愣了一下,同時望向他,皆是驟然想起,在江湖之上,確實還有一人,有能力布一局大棋。


    張角。


    張角和多少大漢多少朝臣有聯係?帝都之內有多少人是張角的盟友、眼線?


    張角一旦謀反,這些人會有什麽樣的舉措?十惡不赦之中,占了謀大逆、謀反、謀叛、大不敬四條重罪,必死無疑。他們會互相攻訐,利用張角謀反一事,將對手一一斬除。


    陛下在等,等太平道造反,等著那些密謀的人一個一個跳出來,然後一次殺個幹淨。


    孫宇一貫自信,隻是此刻突然沒了幾分信心,他望著眼前的案幾,仿佛已成了那張看不見的棋盤,那棋盤上,顯現的是當今天子的麵容。


    他的心中也有一盤棋,他知道他的對手隻有一人,那就是當今天子。


    原本以為除了趙空,再沒有人知道他在南陽做了什麽事情。他是一郡太守,明知道曹寅是原先南陽太守的人選,仍然留用為南陽郡丞,無非是告訴帝都和南陽他並無野心,無視旁人的監視。他是奪了曹寅位置的人,除了曹寅,還有誰更恨他?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曹寅更適合監視他的人。


    “你覺得是曹寅在搜集你的消息?”


    楊賜捋了捋胡須,笑道:“你在一個月之內,暗中派人征召荊州七郡的鄉野勇武之士,並非什麽怪事。然而,你要的人,不僅是勇氣過人,還要深山中無名之輩,隻差明說是孤苦伶仃之人了,若是一兩個也還罷了,荊州七郡你找了二百餘人……”


    他盯著孫宇的眸子,一字一頓道:“生怕旁人不知道你豢養死士?”


    楊琦與許劭互視一眼,直覺楊賜與孫宇皆是心思深沉之人,尤其是孫宇生性孤傲,麵對當今三公的咄咄逼人,竟是輕描淡寫一般無視了。


    他端著茶盞,輕輕一笑:“荊州七郡,南陽為首,長沙、武陵、零陵、桂陽四郡人口之和方才與南陽一郡持平,而今太平道在荊州境內聲勢浩大,以南陽為最,南陽郡兵不滿千數,而百萬人性命係於孫宇一人之身,區區二百死士,孫某今日便是認下了‘豢養死士’的罪名又如何?”


    孫宇話中機鋒盡顯,太平道若是突然謀反,整個南陽郡勢必不保,他不過是招了兩百名死士,尚不至於和朝中勢力撕破臉皮,若是南陽郡丟了,那才是最可怕得事情。放眼九州四海,誰不知道太平道已是勢大難治?不過是無人光明正大說出來便是。


    許劭挑眉:“你在賭。”


    “是,我在賭。”


    孫宇嘴角掛著一絲輕蔑而又詭異的笑容。他自然是在賭,天子親命的南陽太守,不惜得罪世家大族也要拿到的位置,天子會因為這些許小事便讓他革職查辦?


    楊賜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念叨:“早知你非池中物,不過膽子也忒大了些。”


    他指了指身後一處角落,道:“瞅瞅,荊州七郡,上上下下各級官員以及帝都之內的官員,紛紛對你執掌南陽郡一月以來的彈劾奏章,落到老夫手裏的足足一百七十三道。”


    頓了頓,又道:“落到陛下那裏的,隻怕是更多。十常侍整理奏折已是慣例,他們對南陽太守這個位置垂涎已久,如今落到你的手上,對你還不過百般攻擊?那些奏章怕是已經堆如山積了。”


    瞪了一眼孫宇:“你啊,讓陛下和老夫,皆如炙炭烤矣。”


    楊琦聽著兩人機鋒交錯,雙手在袖中已是捏出汗水,這段時日以來他在太尉府內對孫宇的事情經手極多,直覺此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高明為同輩罕見,便是他自己大孫宇十歲,仍是有些心驚膽戰,當下咽了一口口水,低聲衝孫宇道:“太守大可不必如此,皆是為了大漢長治久安,如何不能聯手?”


    聯手?


    玄衣公子抬眼望了他一眼,嘴角上揚,笑:“不必,孫某一人足矣。”


    話音裏透著輕蔑,楊琦已是心中不悅。


    孫宇太孤傲,即使他二十歲為太守足以笑傲朝堂,可他終究是在天子與太尉的羽翼庇護之下,這朝堂的陰謀詭譎,還尚未將他囊括其中。


    “你和趙空趙若淵,兩個人,在荊州這大大小小的舉措,雖是縝密,卻終究瞞不過一個人。”


    楊賜聲音雖輕,卻足以令孫宇動容。


    大漢雖是劉家的天下,卻是與豪門世家共有。這荊州千裏沃土,最大的家族便是蔡家,襄陽蔡家。


    楊賜說的,就是蔡家家主,蔡諷。


    孫宇並非不知道蔡諷,而是正因為他知道蔡家的能量巨大,方才不願輕易與蔡家有所牽連。


    “蔡諷是荊州望族之首,江夏的黃家、南郡的龐家皆需望其項背,有他的幫助,你方才有機會在荊州一展能為。”


    楊賜一直念叨著,他知道孫宇不願聽,這小子太孤傲,不願借他人之力,蔡家在荊州根深蒂固,若是有蔡家協助,何必偷偷摸摸四處勾人?便是養個幾千私兵也不算什麽大事。


    “你可知道,老夫為何一定要你與荊州世族交好?”


    孫宇答:“借力使力,應勢而為。”


    楊賜點點頭,又搖搖頭:“此其一,並非重中之重。”


    “你知道當初光武皇帝為何定都於雒陽而非長安?”


    孫宇挑眉,他似乎明白楊賜要說什麽了。


    昔年光武皇帝劉秀以一人入河北,得同鄉之助方才能夠雄踞河北,以戰天下。他是南陽人,他的同鄉皆是南陽豪族,平定天下之後封開國功臣,有雲台二十八將之稱,這二十八人之中,便有十一人是南陽豪族。雲台二十八將之首的鄧禹,是光武皇帝姐夫鄧晨同宗,南陽鄧家自兩百年前起已是望族,至鄧禹之孫鄧騭拜大將軍,於孝安皇帝朝權傾朝野,一門上下,皇後一人,二千石三十餘人,更因為清名揚於天下,其征辟的名士皆是當世英傑,其中便有楊賜的祖父,一代鴻儒楊震。


    楊家與鄧家是世交,鄧家與蔡家也是世交,即便今日鄧家沒落,將荊州第一世家的位置讓給了蔡家,南陽仍是豪族說了算。


    楊賜伸手在火盆上烤著火,眼神望著盆裏的火焰,輕聲道:“豪族就像是這盆中的火,能隨風而動,能暖人心,也能燎原。”


    孫宇眉眼不動,隨手在火盆上一揮,風勢帶動火勢,吹得那火焰一陣顫動,淡淡道:“因勢利導,楊公可是想教孫某?”


    “教你?”楊賜啞然:“許子將說你是天命之人,老夫可不敢與天爭。”


    雖是說笑,那舉手投足間,儒家風流自顯,饒是孫宇亦不得不心中讚歎,這位年近七旬的謀國之臣是何等胸有天地。


    “老夫不過是想告訴你……”


    他的手,十指張開,向著火盆中慢慢貼近:


    “這天下啊,裝在天子的心裏啊。”


    當今天子。


    孫宇心中一動,突然跟了一句:“也在太尉胸中。”


    楊賜哈哈一笑,收迴手縮在懷裏,看看孫宇:“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老夫老了,幹不動了。”


    “天子聰明,就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望著孫宇:“你能助天子一臂之力麽?”


    孫宇凝眉,不語。


    孤傲如他,亦不肯做天子的棋子。何況,這棋盤上,還搭著一個孫原,一個趙空。


    當今天子。


    我必勝你!


    他目光猛然淩冽,倚天劍在袖中散發輕微的劍氣,仿佛衝他打氣一般。


    楊賜望望他,又望望許劭,輕輕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注1】:《司徒袁公夫人馬氏碑》記載:維光和七年,司徒公夫人馬氏薨,其十一月葬。哀子懿達、仁達,銜恤哀痛,靡所寫懷,乃撰錄母氏之德履,示公之門人。睹文感義,采石於南山,谘之群儒,假貞石以書焉。夫人右扶風平陵人也。曾祖中水侯,祖將作大匠,考南郡太守。中水侯弟伏波將軍女,在淑媛作合孝明,誕生孝章,婚姻帝室,世為名族。夫人生應靈和,德精性妙,角犀豐盈,實有偉表。溫慈惠愛,慎而寡言,幼從師氏四禮之教,早達窈窕德象之儀。及笄,求匹明哲,供治婦業,孝敬婉變,畢力中饋。後生仰則,以為謀憲。自公曆據王官至宰相,夫人營克家道,扶翼政事,聰明達乎中外,隱括及乎無方,不出其機,化導宣暢,童子無驕逸之尤,婦妾無舍力之愆,故能究生人之光寵,獲福祿之豐報,朝春政於王室,躬桑繭於蠶宮。春秋六十有三,寢疾不永。懿等追想定省,尋思仿佛,哀窮念極,不知所裁,乃申辭曰:[1]於穆母氏,其德孔休。思齊先始,百行聿修。宣慈惠和,恩澤並周。義方之訓,如川之流。俾我小子,蒙昧以彪。不享遐年,以永春秋。往而不返,潛淪大幽。嗚唿哀哉,幾筵虛設。幃帳空陳,品物猶在。不見其人,魂氣飄住q傷安神?兄弟何依?姊妹何親,號兆切怛。曾不我聞,籲嗟上天。何辜而然,傷逝不續。近者不旋。(案:《文選·潘嶽寡婦賦》注,《顏延之宋元皇後哀策文》注,並引蔡邕《袁公夫人碑》雲:「義方之訓,如川之流。」是唐初本《蔡集》有此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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